第四章 图谋
正红色的绫罗竹叶裙外,缀着一层金色嵌银丝软纱,领间衣袖处绣满团花,腰际系着一条金黄色凤凰玉带,那玉带垂至膝间,每个挪动,便会发出清脆声响。
她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一柄平展纤丝镂空金凤,一对祥云半月镶宝象牙梳,加上烘云托月如意簪及日月恒升累丝金步摇,将她整个人烘托得端庄高贵。
她的耳垂上戴了对翡翠蝴蝶珍珠坠,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白玉戒,左手食指上还有枚紫金兰形花戒,再加上腕间的雕花金钏,环佩叮当,华美瑰丽,雍容别致。
她是韦氏,当今大燕朝的皇后,鹅蛋脸、丹凤眼,嘴角处凝着一丝冷漠精厉,教人不敢逼视。
偌大的东暖阁里,只有她和一名宫女,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凄清,唉,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她,早就习惯。
金炉里熏着龙涎香,那是皇帝御赐的,只有皇帝所居的寿永宫和她的清华宫才有。
早个二十年,她会相信一个男人送女人东西,代表的是喜爱、疼惜、看重——现在她已经不这样想了,皇帝赐的东西越多,她越感心慌。有没有听过盛极而衰?谁晓得皇帝的敬重是出自真心,抑或是——苦笑,她对镜理妆,手指缓缓抚上眼角细纹,再怎样的繁华、旖旎,终究是红颜已老。缓吐口气,手轻轻滑过膝间的大红裙,这个红,让她想起一个已经在记忆遗失许久的女子。
她曾经被封为梦妃,因擅舞深得皇上宠爱,皇上御赐她一袭大红衣,凡是晓事知进退的女子都知该低调、妥善收藏,偏偏那是没脑子的,竟把那身红衣穿到她面前招摇。
当时,她还笑着称赞梦妃,说她白皙的皮肤与那身大红很相称,可之后短短十数日,梦妃便犯下规矩,被送进冷宫。
可惜呵,那样一个风华绝伦的女子——到死,都不晓得自己逆了皇后心中那根刺。
大红,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颜色,她已穿在身上二十几年,却越穿越沉重,可再重,为家族、为自身,她都不能脱下,这是宫中女子的宿命。
「皇后娘娘,九皇子到。」身边的宫装女子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皇后偏头望她一眼,明了地点点头,起身离座、走往门边。
东暖阁大门被推开,一方阳光倾洒在她身上,深吸一口后宫之中充满权力斗争的空气,拧柳眉,她戴起威仪端庄的面具。
走进正厅,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她站立,那是九皇子壅熙,先太子儇熙离世后,她依从父伯之命,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子。
听见脚步声,壅熙迅速转身,在视线接触到皇后同时,屈身问安。
皇后望他一眼,三角眼、倒斜眉,小鼻子、小嘴巴,没有半分皇家气度,微蹙眉,她不喜欢壅熙,这孩子和他母亲长得太像,一脸的刻薄歹毒、无福之相,偏偏呵,他是韦氏一族的最后希望。
壅熙的亲生母亲云嫔出自韦氏旁支,进了宫却不为皇上喜爱,自小到大,他们母子俩在后宫,一路遭人嘲笑践踏,别说那些年纪大的太监宫女,便是那些新进宫的年轻的宫嫔,也敢当面取笑他。
他在旁人的欺压下长大,没学到忍耐内敛,却学会嫉妒尖酸和满腹心机,他时刻在暗处寻人痛处,以便在最佳的时机点踢上一脚,让人防不胜防。
直到儇熙死去,她的眼光才落到壅熙头上,再不济,他身子里终是流着韦家人的血。
然而面对壅熙,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儇熙,两人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儇熙那孩子英气勃勃、丰神俊朗,聪明才智皆属上乘,她花十几年苦心栽培、严格教养,让他成为所有皇子中最拔尖、最不可取代的。
谁知,人算敌不过天算,上苍早早收了他,留下她满腹遗憾。
儇熙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是她身边的宫女,仗着面貌姣美,不甘供人驱使,想尽办法引得皇帝青睐,怀下龙子。
在后宫,有野心非坏事,但心存歹意,就不能容了。
那宫女为保自己腹中皇子地位,竟下药打掉她腹中胎儿,导致她终生无法生育,她苦、她恨,可事已至此,能怎么闹?难不成要把自己闹成疯妇,被迫成为废后,退守长门冷宫?
不,她只能咬牙忍下。
幸而上苍有眼,宫女生产那夜大出血,太医到时已经药石罔效,她顺理成章收下儇熙,为自己所养,她心知有人在背后暗道,是她除去宫女、夺人儿子,她不屑解释,反正正红在身,死的不过是区区一名宫女,谁能奈她何。
她曾经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寡情狠心的女子,儇熙的母亲是否居功厥伟?
壅熙喜孜孜地走近皇后身旁,凑近她耳边道:「母后,儿臣已经探听到,大皇兄将送长寿酒和一对白虎给父皇当寿礼,有酒好成事,只要在酒里做点手脚,还怕栽不了赃。」皇后暗叹,这样的人才、这般的胸襟和心思,如何能成大事?与他相比,儇熙远胜他太多,可怜韦氏,再无后起新秀。
「别妄动,寿辰上吃的喝的检查甚严,即使你顺利买通关节,你都能想到在酒中动手脚,坜熙岂会料想不到?」
「意思是,他必定派人严密看查?」他反口问。
皇后冷然一笑,这样明显的事还需人教?要拱这样的人坐上东宫太子之位,得愁煞她多少白发?
再看他一眼,她走近桌前,缓身坐下,宫女为她斟来新茶。
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只是它能消得了她心底长期郁火?
「近来,书念得怎样?」她放下茶盏,耐下性子问。
「儿臣、儿臣很用一番、心思。」见他结巴,她不想问了,这孩子脑袋不如儇熙,连坜熙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成天不思上进,只想着耍心机,和他那个娘一模一样,拱了他,荣耀了韦氏,那么大燕呢?是否会因之衰败灭亡?
看来光是扶持壅熙不够,还得为他挑选一班能用的良臣做后盾。
挑选谁呢?韦氏家族中,人人都有官做,可真正有学问、出色的,挑不出一两个——丞相陆明卫?他是个赤胆忠肝的老臣,手下有许多才干人物,便是他的几个孩子也都是优秀卓越的。
坜熙虽娶他女儿陆茵雅为妻,但两人相处得很不好,听说坜熙还把陆茵雅赶出主屋,移居偏僻院落——这样子的话,坜熙和陆明卫之间,多少存在心结吧。
倘若能藉着联姻,让他转而襄助壅熙——只是呵,谋事容易断事难,能在紧急时刻下决断才是有能力的人,倘若一个能力不足、无法用人的主子,贸然为他招来一批谋臣幕宾,他定是将一应事务交给臣子去做,自己不思进取,那么,无异于是将白兔扔进豺狼虎豹群里。
难呵——这样的资质、这样的胸襟,她要怎地谋划才能对得韦氏族人、也对得起天下百姓?
「母后怎不说话,生儿臣的气吗?」壅熙战战兢兢地望向皇后。
「你不小了,再不好好学习治国经纶,将来一旦登上大位,如何服众?那些朝臣一个比一个精明干练,难道你想当阿斗,教人遗笑千年?」皇后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关心还是责备。
壅熙心一凛,咬住牙根,眉头一紧,急道:「王师父说我的弓箭射得不错。」
「不过是雕虫小技、匹夫之勇,即便你练成绝世武功,难不成你想靠弓箭夺天下?」她嘴角噙起冷讽,堵得他无语。
见他猥琐平庸的模样,心底忍不住再叹。「无论如何,此番皇上办寿辰,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好好耐心等着,终有一日,本宫自会让你得偿所愿。」这是她对父兄的承诺,她会办到的。
「是,母后。」壅熙低头,一双阴鸷的眼睛死盯着地板。
他不敢争辩,但心底不服气,他认定皇后在敷衍自己。外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别说王公大臣们,便是平民百姓也明白,坜熙是父皇心底最适合的太子人选,谁晓得哪一日、哪个大臣心血来潮上折子,坜熙便成了东宫太子,到时,覆水难收,他找谁哭去?
「下去吧,有时间耍心眼、使阴招,倒不如好好念书,在你父皇跟前做一番表现,让皇上、朝臣都见识到你的才能。」这种事,她从不必对儇熙提醒,可他做的每件事皆是出人意料的好,上苍怎地无眼,收走千般万般好的儇熙,却把平庸无能的壅熙留下,这是在折腾谁?
「是,儿臣遵命。」他咬牙应下。
壅熙转身退出大厅,临行前,他向皇后抛去冷冽一眼,离开清华宫,他低下头、闷着气,踩着重重的脚步回自己屋里。
一路上,远远见着他,宫女、太监纷纷避开,自他得势至今不过短短两三年,整个后宫所有人都晓得,这个主儿不是好相与的。以前无所仰仗时,便常使阴教人受罪,现在有皇后撑腰,大家能不胆颤心惊,避之犹恐不及?
壅熙走进所居宫殿,见无人出来招呼,火气蹭地冒了上来,扯开嗓门、大吼一声:「满屋的王八羔子全死光啦!」怒声方过,屋门猛地一开,几个奴才奔上前,跪地请安。
「奴才给主子请安。」
「主子饶命,奴才不知道主子回来,迎接不及——」
「屁话,什么迎接不及,为什么门口没人守着?为什么全关在屋里?在说我和我母妃的闲话吗?还是在嘲笑我,想看我能猖狂到几时?」他一阵暴吼,却吼不去满肚子火气,他最最痛恨皇后打量他的眼神,好像他不过是一般般人物,比她身边的宫女太监都要不如。
「主子饶命,奴婢不敢。」一名宫女伏地,频频叩首。
「不敢?我看你们一个个胆子比天大,是不是见我母妃品级太低,便轻忽怠慢了起来,行,明儿个我把你们全送到我父皇屋里,看你们能不能熬出个妃后。」
「主子,您这么说,是折煞奴婢了。」一个年纪较长的宫女春花出来说话,她仗着服侍云嫔多年,还算被看重,便多说了两句。
可春花没料得壅熙正满心怒火,哪里想得到她是被谁看重,脚一伸便往她胸口用力踹去,力道之大,踢得她整个人往后仰倒,后脑狠狠地撞在台阶上,一口鲜血从她口中疾喷而出,整个人登时晕了过去。
这番动静引来屋里的云嫔,她飞快跑出院子,见儿子发那么大火,连忙上前劝阻。
「壅熙你在发什么脾气呀!」
「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一个森然目光扫过,众人登时垂下头,不敢相视。
「是吗?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奴才,竟敢这样对九爷,成,明儿个我往清华宫里转一转,让皇后把你们都遣出去,免得在这里碍人眼!」
「主子饶命——」
「主子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一群太监宫女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捂蒜。
云嫔骂完宫女太监,转身对壅熙说:「你也真是的,奴才要打要骂有什么难的,万一把身子给气坏,可怎么得了,走,进屋里去,母妃给你留了点心——」云嫔缓声把壅熙哄进屋里,跪了满地的太监宫女才松口气,留下两人送昏厥的春花回屋,其他人则赶紧进屋小心翼翼伺候盛怒的主子。
待壅熙换上干净衣裳,吃过点心后,云嫔给身旁的宫女使眼神,让她们离开屋子。
她扯扯儿子的衣袖,压低声音说:「往后要教训奴才,别闹出那么大声响,前阵子,春花无意间听见瑜妃和宛妃在闲话,她们说你性格暴戾,常虐待下人。我真担心,这话儿若是传到你父皇耳里,可怎么得了。」
「意思是,我堂堂一个皇子,连教训奴才都不成。」猛地一捶桌面,他忿忿不平,憋屈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扬眉吐气,怎地,还要他去看那班奴才的嘴脸?
「话不是那么说,前堂情势未明,你外公也捎信来,要你多在皇上面前表现表现,他们便是要推崇你、说你的好话,也得有事可说。我最担心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万一那些没心肝的在外头胡传,把你说得不成样——唉,后宫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咱们好不容易有了出头日,可千万别丢了。」壅熙灌进一杯杯清茶,镇压下胸口怒气,反复细思,不得不同意母妃说的话。
「壅熙,到底是什么人招惹你,让你一回屋就大发脾气?」
「还有谁?现下整个后宫里,除了皇后谁敢动我分毫?她压根儿看不起我,说我匹夫之勇,说我的弓箭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那眼光——她准是在心底拿我同龙儇熙比较,哼!龙儇熙再强、再好,也已经死透了,说不定,骨头都成灰了,难不成还能从坟墓里跳出来同我一较高下?」他嘲讽道。
「拿你和儇熙比?疯了她,龙儇熙身上可没有半滴韦家人的血,何况,如果不是龙儇熙那个下贱的娘,皇后会到现在一无所出?她脑子有问题,你别同她计较,记住,在她面前千万要忍气吞声,往后,咱们还有仰仗她的地方。」
「我知道,那个气话,怎会搬到她跟前讲。」
「那就好,往后没事少往清华宫跑,免得惹回一肚子气。」
「我当然明白,若不是今日探得坜熙要在父皇寿辰时,送上几坛酒和一对白虎,我哪会往清华宫去?
「我急急忙忙跑去向皇后报讯,心想皇后人多,若是她肯出手帮忙,酒里做点手脚、在寿辰上闹出点事儿,父皇怪罪下来,坜熙岂不是吃不完兜着走,倘若运气好,事情闹得更大些,说不定能一举除去龙坜熙,届时,还有谁是我的对手?」
「不错耶,不愧是我的儿子,能想出这么聪明的计策。」
「可皇后却要我别轻举妄动,还说什么我想得到的,龙坜熙岂会料想不到。那话是什么意思,是指我没脑子吗?」
「壅熙,别生气,事关重大,皇后说得对,的确不该轻举妄动,不如——」她沉吟半晌后,续道:「不如明日你出宫一趟,找你舅舅好生商量,有你舅舅相帮,方能成大事。」壅熙想了想,点头,现下皇后不肯出手,能帮他的也只有外头的韦家人了。
他从鼻子里重哼一声,就不信龙坜熙有那么厉害,恁地扳不动。
人人都说,「毙虎者饱食虎肉,畏虎者葬身虎口」,今日他倒要看看,坜熙那对白老虎的屁股,是摸得摸不得?
一双阴鸷的目光转过,他冷酷一笑。
狈子胡同里有一间占地颇大的民宅,里头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十间屋子,那宅子原是韦氏的祖宅,自从韦家出个皇后,韦氏一天天发达起来,越来越多的韦家男人当上高官,纷纷搬出祖宅。
眼前这间老屋子里住的是禁卫军统领韦应东,他是云嫔的亲哥哥,论起辈分,他该喊皇后一声姑姑。
罢下早朝,壅熙便找上韦应东。
韦应东是个方头大脸的粗鲁汉子,他有一身好武艺,在几年前朝廷的考试中夺得武探花,因他有韦氏撑腰,很快便破格拔擢,成为禁卫军统领。
两人在屋里密谋半日,直到日头偏西,华灯初掌,壅熙才离开狗子胡同。
走出韦氏祖宅的时候,壅熙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走在前头,韦应东跟在后面,弓着身子,唯唯诺诺。
「舅舅,此事就要靠你鼎力相助了。」壅熙一声舅舅喊得他心花怒放。「九爷千万别这样说,有机会能够为九爷办事,便是肝脑涂地,臣也在所不辞。」
「舅舅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喊什么九爷呢,要不,就同我娘喊我一声壅熙吧。」他拍拍韦应东的肩膀。
「万万不可,礼不可废呐,九爷是千金之躯,岂可与我们相提并论,往后九爷有任何吩咐,尽避开口。」韦应东一脸惶恐地说。
两人客气好一番,临行前,壅熙不忘再次提醒。「那东西,便劳烦舅舅替我找找。」
「是,最迟三日,臣定将东西送到九爷手中。」
「多谢舅舅。」两人拱手相辞,韦应东扯出一张大笑脸,目送壅熙离去。
时来运转了!往后他可得好好巴结这个小外甥,以前老觉得壅熙怯懦无用,没想到他是个有野心、有谋略的人物,好好跟着他,往后自己的前程全系在他身上了。
不过——他在宫里多年,看得多、见得广,他不会天真以为事情会这么容易顺利,光靠自己一个不能成事,他得联系韦立昌,和太医院的头头韦立庆,再把此事从头到尾,好好推敲、商议一番。
至于眼下,先把壅熙要的东西拿到手再说。
转个身,韦应东离开狗子胡同。
在大街上走好半天,才拐个弯进入另一条街道,那里有间全京城生意最好的妓院「迎春楼」,占地有半条街之多,此时生意正好,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琴声乐音处处可闻,脂粉香气飘在空中,勾动男人情欲。
那些青楼姑娘浓妆艳抹、盛装打扮,半倚在门廊栏柱前,挥着五彩缤纷的帕子,风情万种地招呼着客人。
这间妓院是韦氏小辈韦民晋开的,他不爱当官,倒是很乐意赚当官的银子,韦应东才在门外待了不久,便从马车、小轿里走出来的人中,看见不少朝中大员的熟面孔。
浅浅一笑,他走进迎春楼。
才踏进大门三两步,机灵的韦民晋就迎上来,拱手作揖,张嘴笑道:「叔叔,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快进来坐,我找两个好姑娘陪您。」
「我今日来有要事,可不是来寻开心的。」韦民晋一愣,缓声问:「有什么是小侄能帮上忙的?」
「我来,是跟你要——」韦应东压低嗓子,在他耳边低语,只见韦民晋为难地皱眉头,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