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生活仿佛还是那么平静,她和他之间就如他说的那样,自自然然地相处着,没有承诺,也看不到未来。她一直学着坦然,生命中的所有事,来就来,走就走,都不必太有所谓。
农历年她回家了,初八上班,她一直待到初七才回来。父母开始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没有可以让在政府上班的叔叔帮着介绍一个,父母的意思,希望她还是回老家来。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不放心也不舍得嫁太远。
大年初一他在遥远的北方城市给她打电话,祝她新年快乐,说他们那边下雪了,很冷,他除夕夜跟一帮朋友闹了通宵,刚刚才回住处。
电话里他们聊着最家常的话,说到最后都有点不知所云,然后她说挂了吧,赶快去睡觉了。
他在那边低声笑,说你这语气真像管教丈夫的老婆。她回他一句“胡言乱语”,心却有那么一丝淡淡的愉悦。他对着电话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挂断前说了一句:真有点想你。
后来几天她一直忙着跟父母走亲戚,很想快些回去又怕父母唠叨,好不容易到了初七,搭上火车回到那座还下着雪的北方城市,她第一个打电话给他,可是他的手机却关机了。
再后来,初八上班,他的手机还是关机,她借口送公文上了趟十六楼,秘书说总经理有打电话来交代,说要出差半个月,可能要到下个月才回来。
出差吗?总不是出国吧,居然连个电话都不肯打,早知道她根本不该为他担心,因为他也许并不在乎她的担心吧。说有点想她,看来只是随口之词,都怪她自己看得太重罢了。
新年过去了,雪也停了,可是又开始下起绵绵密密的冬雨,一连下了几天,冷得人都不想动。把手头上的几篇稿子发到童老大的邮箱里,看看时间也快下班了。随手把手机皮夹都塞到背包里,准备下班。
季千妍的动作永远都比她快,已经挂着背包兴冲冲朝她这边跑来了,一屁股搭坐到她的办公桌上问:“天蓝,晚上有节目吗?”
“太冷了,我现在只想窝在家里好好休息。放完大假回来,事情多得压死人,我可没你那份精力再玩了。”
千妍的恋爱谈得渐入佳境,这几天一直神采飞扬。据说是新年的时候跟她口中的姜痞子发生了某些事,然后季大小姐就不甘不愿成了别人的女朋友。至于是什么事则打死她都不说,不过想象一下也能猜出点情节了。
“程总没打电话来吗?”季千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小声问道。
“没有,从初一那天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联系了。”天蓝淡淡笑了笑,不想表现得太消沉。
“要不我再让姜哲去找找吧,他们是同学,也许能去程家问问。”季千妍帮忙出主意。
这几天天蓝虽然嘴上不说,可是精神明显消沉了,常常对着手机发呆,看得人觉得真心酸。程总也真是的,说什么出差,就像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只要不是去了类似非洲森林那样没信号的深山老林,打个电话的工夫总还是有的吧?可怜的天蓝,嘴巴上一直说得不在乎,明明已经陷得很深了。如果程柯辜负了她,该怎么办?
“不用了。他不和我联系总有他的理由,没空也好,觉得没必要也好,他不打来,我也乐得清闲。”还想嘴硬呵,明明心早就不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里了。说这样的话,到底是给别人听,还是根本想自欺欺人一下?
“天蓝,不如你晚上去我家吧,我们好好说说话。”季千妍看着她落寞却不自觉的样子,心疼地说。
正说着,有手机铃声传来,天蓝本能地去翻背包,才发现是季千妍的手机。
她接起来,三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对电话里的人咆哮:“跟你说了晚上有事,莫名其妙的家伙!你管我跟谁在一起……”
天蓝按住她的手,对她摇摇头笑道:“去吧,我没事的。晚上刚好买点菜回去开火,好好大吃一顿,然后睡个大头觉,明天一切就好了。”
“可是……”
“你快走吧,非要等着姜哲杀过来把你扛着出去才好看吗?拜托至少给我们社刊部留点面子吧,我们部现在已经位居到全公司八卦榜榜首了,我可不想以后上班还要戴墨镜帽子来。”天蓝调侃她。
唉,典型的林天蓝风格,总喜欢顾左右而言他,“真的没事吗?”叫人不放心哪。
“没啦没啦!有事第一个打电话找你好不好?快走快走!?嗦得跟个老太太似的。”天蓝已经直接推着她开始赶人了。“没良心的家伙!”季千妍被她架着出门,嘴里忍不住鬼叫。
天蓝不理她,一直把她推到电梯里看着门合上才回办公室拿包,收拾收拾回家。
天气好冷,她回到家烧饭烧水,快手快脚忙完就洗脸刷牙上床窝着。电视打开,随手翻了一转,然后定在一个放偶像剧的台,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着。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和床头柜上闹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单调而寂寥,像她现在的心情。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声音震彻耳膜。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来?蓦然闪过脑海的名字震得她一惊,连忙伸手抓过来看——真的是他!
整整十八天了,他终于肯打电话来了吗?她努力吸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颤抖,可是手一直不听使唤地直哆嗦,“喂?”
“天蓝,我想见你。”熟悉的声音缓缓传来,没有解释,就这么突然的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似平日的低沉,好像带着几丝黯哑和疲倦,因为她听到他轻轻叹了声气。
“我在家,你来吧。”所有想抱怨想发脾气的心情全在他的那一声叹气里丢盔弃甲了,她可以很没口德地跟他斗嘴互相打击,却总会心软于他的温柔里。
几乎是挂断电话的同时敲门声就响了,天蓝有些愕然,他不会就站在她楼下给她打电话吧?真会浪费钱啊。
掀被子跳下床,她胡乱地套上拖鞋冲去开门。
门拉开,他就站在门外,垂着头,大冷的天居然就穿了件不顶事的西装,还浑身湿漉漉的,连头发也在滴着水。老天,他出门都不知道该带伞的吗?
“快进来!”她伸手把他拉进门,边往屋里走边皱眉说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点衣服出门,明明下雨却不打伞,你以为自己身体有多好啊?”
他从进门一直都不说话,天蓝把他拉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想去拿条干毛巾为他擦擦头发,才转身却被他一把拉住。她回头,竟发现他的眼底闪动着她陌生的无助与浓浓的疲惫。
“别走,陪陪我。”他没等她回神,已经张开双臂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睡衣,他浑身的水气很快就印到她身上,冰凉的温度让她重重一颤。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她任由他抱着,轻声问。
“是,可是我现在不想说,你就这样陪陪我,好吗?”他的下巴贴着她散下来的长发,蹭了蹭,仿佛想从那温软的发丝里找寻一份安全。
他的身体在轻轻发着抖,她能感觉出来。半个多月没见,这一刻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狼狈得让她觉得陌生,也无助得让她觉得心疼。
她就任他那样抱着,过了很久,她终是柔声劝道:“先把我放开,我去帮你放洗澡水,你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
“不想放。”他孩子气地咕哝。
“可是再抱下去我也要感冒了,你不怕冷不怕生病,但是不能连累我啊。”她就不信他忍心看着她也跟着生病。
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她走到厨房泡了杯热茶给他,转身进浴室放洗澡水。
“衣服是我买给我爸的,新的,还没穿过,你就凑合凑合穿吧。”她捧着刚拆封的一套保暖内衣站在浴室门口,干咳了两下小声说。
“谢谢。”他的声音从门里传来,然后将门拉开一条缝,伸出一只还滴着水的长手。
天蓝赶紧把衣服塞到他手里,转身回客厅去。
十分钟之后,程柯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走出来。他有一米八的身高,她爸爸才一七零,那衣服穿在他身上自然要短一截,不过总比没衣服穿好吧。
头发还在滴着水,他拿着毛巾随意擦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她趁他洗澡的空当也回房换了身干衣服,套了件厚外套才出来。
“你……”她看他一眼,犹豫着该说些什么才合适。他说了不想谈他的事,她虽然好奇也绝不会主动问的。
“你是不是想问我这半个月去哪里了?”他坐进沙发里,一缕碎发从额际滑落下来,遮住了他半边眼睛,遮不去他眉梢浓浓的倦色。
她从那双溢满疲惫与凝重的眼眸里已经可以猜测出某些情绪来。他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很让他受打击的事,是否那些事便是来自他的家庭?
“你不想说就别为难自己。我其实并不想知道你这半个月去哪了,我只知道你安好地回来了,我很开心。”她柔声淡淡地说。
“天蓝,”他转过脸看着她,目光温柔,“真的很庆幸我认识了你,真的很庆幸。”
天蓝被他看得不自在,干笑两声,想用老办法来解除两人之间渐浓的尴尬,“呵呵,认识我这么久你才知道啊,真伤自尊!”
他的视线依然锁在她脸上,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温柔,不曾移开。
拜托,别用那么暧昧的眼神看人好不好?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都不知道避讳一下吗?
“你看你,头发没干也不知道擦擦,老大的人原来也跟个孝子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她想来老一套,顾左右而言他,抓过他手上的干毛巾为他擦起了头发,却没想到因此犯下一个最大的错误。这种尴尬的时候,她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隔开彼此的距离转身回房,而非亲昵地帮他擦头发,太过近的距离,她根本是自己跳进无路可退的局势里了。
他伸手抓住她举高的那只手,握紧。她本能地一缩,想撤开。而到了这一刻,早就撤不开了。他抬手拨开她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缓缓地倾身下去,温柔地封住了她急促凌乱的气息。
那条素白的毛巾从她手中滑落下来,落在了地板上,和满室的晕黄灯光一起,见证一场冷夜里的迤俪风光。
窗外细雨飞落,而房中的温暖却将所有的寒冷全部赶走,只留下一室柔情与坦诚……
天快亮的时候,她窝在棉被里睁着眼睛,看窗外隐约而现的晨光,一夜无眠。
没想过他们会发展到这一步,真的发生了,也并不排斥。如果他们将来不会在一起,那么跟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喜欢了五年的人留下一场记忆,也是情理之中。
他的手一直从背后拥着她,即便睡着了也不曾松开,像个孩子。
她也在今天才知道外人眼中冷静自持的大男人,不过是用矜贵不羁的表象来掩盖他心里的不安和孤独。
他对她说了他的故事,从很小开始说起。
六岁前,他跟着母亲住在这座城市最平凡的小弄堂里,无忧无虑。记忆中他从来没见过父亲,母亲不准他提,家里也没一张属于父亲的照片。七岁那年冬天,他突然跟着母亲坐上开到家门口的大汽车,到了一幢豪华的大房子里。房子里有好多佣人,他们都叫他小少爷。
他母亲年轻的时候做了他父亲十年情妇,好不容易熬到正妻生病过世,程家的老爷并不想接她进门,还好她够聪明,留了一手证明两人关系的证据。她拿那些东西威胁他,程家是大家族,丢不起那个脸,所以才勉强容他们母子进门。
再后来,他在程家一票子亲戚和程家大少爷的讥讽里长大,不学叛逆,和气做人,一路读完大学直到接手“飞远”,他才允许抬起头做人,这时候他的头抬得比任何人都高。
他父亲一直留着一手,虽然“飞远”只是程家产业的一小支,他仍不肯把实权放下来。
新年的时候,他母亲硬拖着他父亲去旅游,直到初三那天才打个儿子的电话。她说她已经逼他父亲写下遗嘱,将“飞远”归进他的名下,遗嘱就藏在她梳妆台的暗格里。她说一切都是他们母子应得的,他一定要好好经营,为她争一口气。母亲的语气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像是在交代身后事。
再后来,母亲的那支电话一直没再打通过,初六那天一条警讯传来,他父母双双死与外省一家宾馆里。他母亲杀了他父亲,然后畏罪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