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直到多年多年之后,卯卯一直想不通,当时那情景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南旗寅又为什么冷酷到让她目睹那样的情景。

那时她不过十七岁,面对世人笑起来甜美无比的燕洁仪,毫无疑问,正是这个年龄段少女们热烈追捧的偶像。卯卯不是疯狂的歌迷,却也是很自然地喜欢着那个舞台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青春无敌的燕洁仪。可是完全没有准备的,卯卯便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燕洁仪染有毒瘾。

尼侬火烧尾巴般请来相关人员对燕洁仪进行救助。即使已快去了半条命,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送她去医院。

然而所谓的救助又是什么?

卯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过程,多年后一旦回忆起那情景,便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以毒攻毒,越中越深的毒。再也无解的毒,几个月之后让燕洁仪身败名裂进入地狱般戒毒所的毒——

也是让他们几人命运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毒。

“卯卯,你说过对我的生活不了解,我便让你了解。”

东寅给她这样的解释。

他神色端凝,若非特殊,他不会这样凝重地喊着她的名字。

丁卯卯想破单纯的脑袋也无法想到,东寅会是生存在这样一个吃人的环镜里。可是她看到这些大概不过是那肮脏圈子的冰山一角,天成公司究竟有多少黑暗内幕?她无法想象。

越想越是惊心,卯卯手脚发冷,揪住了东寅的衣角,“你……你呢?东寅,你——”

“我?”东寅禁不住微微地笑了,手指抚上卯卯细致的脸颊,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存,“小猫,你在关心我。”

“东寅!”

“我现下正是走红期,天成公司自有分寸,他们只会对付不听话的艺人,燕洁仪不过是受害者之一。”

那他……算是听话的艺人?见鬼了,这个光头事件就证明了他的嚣张!

卯卯了解东寅,这世上没什么人能强加意愿到东寅的头上,除非……除非他有意合作。

“鱼死网破不是我的作风,何况只要有利益关系在,双方也不是不能合作愉快。”

卯卯听着这话,怔了半晌,眼神里闪过几分厌恶。

“小猫,你到底是小,我该把你泡在福尔玛林药水里。”东寅的话带了嘲弄,更多的却是宠爱,“不要让我担心,小猫。我打算把你送去国外读书。”

“什么?”

“我现在刚刚走红,他们不会傻到拿那些东西来对付我。可我担心他们会从我身边的人下手。猫儿,你的处境不安全。”丁卯卯头摇得飞快,“我不走。”

东寅眉一挑,“你想留下来?”

“你呢?东寅,在这种肮脏的环境里,东寅你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卯卯紧紧揪着他的衣袖,手在发抖,“还有东辰呢?你担心我的安全,可东辰也是你的家人,你就不担心他?”

“谁不知道他是东家的养子。”

“养子又怎样?”卯卯捏起拳,着恼,“我也是东老先生收养的!”

“你不一样。”

东寅任性至斯,卯卯咬咬唇,她不是伶牙俐齿的女生,不知该怎么规劝,何况东寅主张一向最多,哪里听得了旁人的劝。

卯卯灰心丧气。

东寅他一直是一个人,一直都是。

她也是一个人,东辰也是。他们怎样才能不负东老先生临终前的嘱托,彼此扶持,一起平安周全地走下去?

“东寅,东寅,你不能以身犯险。”她越想越怕,一字一句徒然地规劝,声音里隐约带了哭音,“我……其实我一直当你是哥哥,你若是受了什么伤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双手捏紧了垂在腿边,丁卯卯站在东寅面前,低了头。他只看到单薄的肩在微微颤动。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真情流露,东寅听着她的话,瞧着她的模样,犹如巨石投下心湖。

伸手一拽,把她拖进怀里紧紧拥住,声音温柔低哑:“太晚了,卯卯。我可不想拿你当妹妹。”

临走由尼侬送卯卯去陌城码头。

尼侬开着车,嘴里的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想必你也知道了吧,东寅一定是跟你说过了。卯卯,你也不是孝子了,当年我跟你这般大的时候早就退了学进了公司去打杂了。这些年什么没见过?”

“那你……知道天成公司的内幕?”

听卯卯问得天真,尼侬忍不住撇嘴,“哪个娱乐公司没有些黑暗内幕?天成公司这手段的确过火了些,可是他们对艺人出手却也十分大方,而且懂得捧新人,宣传也做得足——要不它怎么会有眼下如日中天的气候?”

可是,那样捧着艺人的是他们,拿着可怕毒品操控艺人的仍然是他们!卯卯只觉得心寒,“那是犯罪!”

尼侬摇摇头,决定不再跟她探讨这些毫无结果的话题。

“说起来,”他握着方向盘,没有看卯卯的眼睛,嘴里叹气,“有时候真是看你不顺眼呢,丁卯卯。”

卯卯敛敛眉,不与他分辩。

“……东寅已掩饰得够好,可旁人还是能瞧得出他有多看重你。丁卯卯,我只希望你不要成为他的绊脚石。”

丁卯卯听着越发反感,望着窗外不做声。

如果可以的话,她丁卯卯宁愿选择和东寅各走各的路。

只是在得知他身处龙潭虎穴似的环境之后,她才晓得,自己对东寅并不能做到毫无关心。

这个男人,在她还是混沌不清的时候就闯进了她的生命,多年来纠缠不休吵吵闹闹一起长大,她哪里能当他是无亲无故的陌路人?

窗外的树木飞快后退,尼侬车开得很快,显然也是在赶时间。

卯卯想了想,决定抓住最后时间问他几个问题,“尼侬,我听燕洁仪说,东寅身上有纹身?”

尼侬神色动了动,笑了,“这是他的隐私,我不能多嘴,你要问也得问他。”

卯卯咬咬嘴唇,敛紧了眉。

尼侬从反光镜里瞧到她郁郁的神态,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加深了笑意,“啊,说起来,那个纹身是燕洁仪无意中瞧到的。东寅他不会随便给别的女人看他的身体。”

卯卯一怔,不自在地别开脸。

“卯卯,他心里可只有一个你哦,你要乖乖等着他。”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卯卯不耐烦,把脸别开。

“娱乐圈里还有东寅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奇迹。有时候觉得东寅现实得可怕,有时候,却觉得他是一个脑袋不清的傻子。”尼侬缓下了车速,燃起一支香烟叼在嘴里,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数不清多少的情侣,为恋人进了这个圈子而劳燕纷飞……”

以这般语气讲这样的伤感的话,连带着尼侬的表情也变得柔和,那柔和中又透着些许酸楚。

卯卯盯着他的表情,心下微微一动,再一动。

还没有意识到那预感是怎么来的,她已经脱口而出——

“燕洁仪说的那人……是你吧。”

尼侬神色微震,随即隐去。

“她又胡扯了什么?”他淡淡地笑着看向卯卯。

卯卯皱紧了眉头,盯住尼侬,“她说,在进娱乐圈之前有过一个恋人。”

“哦?”

“尼侬是你吧?”卯卯想着燕洁仪昏倒之前念着尼侬的名字,那苦笑凝在嘴角,凄然欲绝的神色,让卯卯印象深刻,即使是现下回忆,也不由得为之动容,“尼侬,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陷进那样可怕的境地?”

“卯卯,这些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尼侬的声音有些沙哑。卯卯听着,却厌恶地别开脸。

他们总是这么说,成人的世界很复杂,成人的世界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可是——

为什么他们不能把事情简单化?

如果此时东寅抽身而退又如何?大不了赔违约金!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非得留在天成公司那地狱一样的环境里?

他们不过是想互相利用罢了。他们怪成人世界复杂,而把这世界弄复杂的,不是他们又是谁?

卯卯捏住拳,只想快快逃离这个肮脏的城市,只想飞回她的南旗岛。

东寅变得陌生,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想再见到他,只要飞回南旗岛,陪着东辰过着以前那种无知无觉的平凡生活。

心绪正激烈碰撞,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卯卯定定神,拿出了手机。

陌生的号码让她一怔,到底还是接了起来,“喂?”

“卯卯……”

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声音,让卯卯恍惚了一下。

彼端燕洁仪的声音有些嘶哑,然而到底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其中流露出的单纯无助让卯卯心酸,“卯卯,我可能要被公司封杀了。卯卯,出道这么多年,我是不是终于可以歇下来睡个好梦啦?卯卯,我唱歌给你听。”

她的歌声在彼端里轻轻传出来。卯卯有些吃惊,歌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一个比她出道早几年的着名女歌手。

只听燕洁仪的声音柔似湖波,其中又藏着凄然欲绝的无望:“……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侯/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离开小时候,有了自己的生活/新鲜的歌,新鲜的念头/任性和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我忘记,还有这样的歌/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唱到最后那声音好似泫然欲泣。

爱总是让人哭。

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一切停下来之后,卯卯只到燕洁仪似哭非哭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我出道这么多年,只是公司的一具商业玩偶,出了那许多专辑,无数次在舞台上纵声歌唱,却全然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歌。是不是很悲哀?到头来,还是别人的歌最打动自己……”哭声里似乎又带了凄绝的笑,“燕洁仪已经完了,他们要封杀我,他说现下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会给他们丢脸……”

卯卯只觉得心下震痛。却不知是为了谁。

不只是为这燕洁仪,也不只是为这人吃人的成人世界。

高智商的狐狸,总是沉迷于一些高难度的游戏。

那年东寅明明知道天成公司以毒品控制旗下的艺人,偏生还是待在那龙潭虎穴,玩着属于自己的商业游戏。

对那样的东寅,卯卯只觉厌烦。

便作别了东寅和尼侬,回到南旗岛,燕洁仪的事像是她所做的一场噩梦。自打经历了这场噩梦,卯卯像是醒不过来,较之往日沉默了许多。

其间东寅又提过几次让她出国读书的事,被卯卯斩钉截铁似的回拒。

于是在南旗岛的生活便重新做了调整——

由东辰一手安排,东家遣散了黄妈几个工作人员,东宅也锁了起来,从此不再入住。

卯卯住的地方是东辰新找的房子。他原本一直住在就职医院的宿舍,那宿舍只得一室一厅,环境十分简陋,索性便寻了一处稍宽敞一点的房子搬了进去。那短时期内,丁卯卯便和东辰住在了一起,由东辰来照料着她的生活。

东辰是一个好男人,作息规律,多年来的独立使他能够很好地照顾起卯卯的生活。

只是从此生活状态有点变了。两人从此很少外出,放学或是下班之后他们便闷在家里。卯卯不喜欢居家生活,奈何她正在就读高中,学校的功课越来越吃紧,也没什么时间进行外出活动。由东辰一手教导着,她只好闷在家里对付功课。

多年后回想,卯卯还是喜欢那段时光的。

只是那时不知道,所有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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