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幻妖(六)
老虎在凤白描的掌下渐渐发抖,说不出冲进身体里的那股力量是什么,好像在打散他的身体重新塑造一般,身上发出了骨头摩擦的声音,扑在地上的利爪也在幻成人型。
青瞳刚上山,便看见了那深蓝色的身影,这身长袍穿在谁的身上也没他的好看,袖口宽大,用金丝勾勒成云图腾,青瞳愣在原地了,那只符咒变成的小鸟儿此时找到了人,便一阵烟又变回了黄纸一张。
青瞳愣愣的用手接住,眼神没有离开那个人,那人乌黑的头发,金色的凤簪,还有他的侧颜,他的眉毛还是那样眉尾入鬓,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漠然,他的嘴角永远都是淡淡的,放肆嘲讽的笑容。
青瞳感觉到心里的一阵刺痛,像是扎进血肉,痛的她忘记呼吸,只能看见那人笔挺的站在那儿,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伏在凤白描身下的老虎呼了一声,青瞳回过神,这才发现那只匍匐的老虎,心脏猛然跳动,手指微微颤抖,指尖发冷,她张开口,嘴唇一张一合,只吐出三个字。
“方……摄……淮。”
老虎渐渐幻成人形,千面幻妖能看见自己的手掌变成了人类的手,耳边有黑色的头发垂下,额头微湿,应该是汗水。
凤白描贴在他头上的手挪开后,他才抬头看向凤白描,那张熟悉的面容上,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个熟悉却陌生的面容。这张脸他从未变过,所以很陌生,却隐隐有几分熟悉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总是想不起来了。
若之前只是老虎形态青瞳不能确定,此时却不得不承认,除了凤白描之外的那个男人,那张脸,是方摄淮无疑。
他没死吗?
他没在一百年前的千年劫中灰飞烟灭?
他还活着……
青瞳笑了出声,眼前一片模糊,她用手随便擦了擦眼角,朝那个身影跑去:“方摄淮!”
凤白描听见这声音,嘴角挂笑,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了青瞳,此时天上的月亮浑圆发亮,照在青瞳雪白的脸上比房间内更能看出她的面容。
她有些变了,轮廓和五官似乎与以前还是一样的,只是眉眼之间少了一些什么,凤白描不确定,只是看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跑来。凤白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有节奏的渐渐加快,以前他从不注意这些,也从未有什么能让他的呼吸紊乱,除了她,除了这只狐狸。
青瞳扑在千面幻妖身边,凤白描身子一僵,往后退了一步。
她没看见他?
还是……她选择不看见他?
青瞳拉过千面幻妖的手:“方摄淮!方摄淮!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我以为你死了,我一直以为你灰飞烟灭了,太好了,你没死!”
千面幻妖认得凤白描是仙君,认得青瞳是妖君,却不知道方摄淮是哪里的什么君,青瞳那双白瘦的手紧紧的拉着他的衣服,他慌乱的往后躲了几下,站起来之后又朝另一个方向跑了几步。
“你,你认错人了吧?!”千面幻妖一愣,自己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声音开口说话,竟然也有熟悉感。
青瞳无力顿在原地,一双眼睛睁圆,碧绿的瞳孔中满是疑惑:“我怎么会认错人?几百年……我认识了你几百年,我怎么会认错你?……方摄淮,方摄淮!”
说罢,她朝千面幻妖的方向走了几步,千面幻妖伸出手:“停!我……我不认识你。”
青瞳伸在空中的手顿住,脸色一瞬间惨白:“你,你别开玩笑了……”
凤白描自始至终眼神都落在青瞳身上,看见她脸色变化,开口说道:“他忘了。”
青瞳浑身一僵,她收回手,藏在袖中的手有些发抖,并非是因为方摄淮将谁忘了,而是因为凤白描的声音,一百年没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一百年来,她听的凤白描的第一句话。
凤白描继续说:“本来他是该灰飞烟灭的,应该是白颜儿的原因吧,他才有机会一缕魂魄存活至今,千面幻妖并非谁都可以形成,他无形无态,无血无肉,方摄淮……其实也不存在了。”
青瞳还沉浸在凤白描的话中,他的声音怎么变了?他的嗓子怎么了?为什么是沙哑的?
千面幻妖听着凤白描对青瞳说的话,有些纳闷:“你们在说我啊?”
千面幻妖的话将她拉回,青瞳看向千面幻妖,这张脸的确是方摄淮的脸没错,可她也知道,这浑身上下都只是一层皮相,若自己拿妖火烧光之后,也就不存在了。
那他到底是千面幻妖……还是方摄淮?
青瞳垂下眼眸,像是一瞬间抽离了她身上的所有力气般,她有些无助的左右看了几眼,她还以为方摄淮没死,她还以为方摄淮回来了。
凤白描手心一阵疼,他看向自己的手心,蓝色的光芒渐渐散去,那疼痛却没有离开,好像顺着他的手心一直爬满了他的全身,他拉住青瞳的袖子:“……青瞳。”
“妖君!”沐儿好不容易上了山,便看见青瞳与另外两个陌生男子站在一起,脸色还很不好。
她立刻跑了过去,拉住青瞳的手:“妖君你没事吧?”
凤白描看向那脱离自己手指的袖子,眉头微皱,青瞳自始至终没敢抬头看向凤白描的正脸,她怕自己看了,便妥协了。
虽然自始至终她都知道自己只要碰见这个男人便一点儿辙也没有,也知道即使他不开口说话,她也恨不起来他分毫。
最终她还是知道了凤白描之所以会转变那么大的原因,他本来就是神仙,自己不过是和他的身体中的一部分在卿卿我我而已,五十年陪在自己身边的并不是一个完整人。青瞳说不准自己爱的到底是谁,是五十年里温柔顺从的凤白描,还是后来那些时日冷淡却细心的凤白描,不论是哪个,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也不论是哪个,都被这个人亲手捏碎。
青瞳苦笑着开口:“仙君不走吗?”
凤白描喉咙一阵疼痛:“你让我去哪儿?”
“仙君来去自由,哪是我一届妖物能够左右的。”青瞳的声音带着几丝寒冷。
凤白描张了张嘴,有些话,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以为青瞳见到自己时就算不是立刻跑过来抱住自己,也应该是喜悦的,而并非是现在这样,冷冷清清,不含感情。
他以为能在青瞳身上看见以往欢乐的笑容,她眉宇之间的稚气,她的单纯,她满眼毫不遮掩的爱意。
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她低垂的眼眉,还有那张惨白的嘴里吐出来的冰冷话语。
她不叫自己的名字了,她叫他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