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撄宁的自白书（二）
今年暑假，我和一个高中同学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做暑假兼职。我们进了一家生产手机玻璃的工厂。我被随机分配到了质检部门，主要工作就是在流水生产线上检查每一块手机玻璃是否符合规定。
那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联系它和外面世界的唯一桥梁只有进出的货车和和工人。货车，每天都会把生产产品所需要的原料从其他各地运进来，然后再把生产合格的产品运到世界各地。几乎每一天，都会有老工人离开那里，并且把发生在那里面的故事也带走了。几乎每一天，也会有外面的人走进来，成为那里几千员工中的一员，顶替离开者所留下的岗位空缺。他们把外面的故事也带了进来。于是，留下的人根本还来不及向离开者表达丁点思念，就迫不及待地想听新来者讲述新来的故事。不怪留下来的人太无情，只是那里的人员流动速度太快，说不定今天的新人过几天就变成了工龄最大的工人。在那里，没有谁是必不可少的，你前一步走，后一步就有人来顶替你。那里少了谁都不会影响生产。生活在那里的人实在太寂寞。
进工厂的前两天，我和一起进来的新工人参加了岗前培训。第一天培训的下午，我们旁边一个自称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陌生大姐向我们介绍，说正在台上给我们培训的年轻女子是这个大工厂的项目经理，因为她是厂长的亲侄女。她还告诫我们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说什么只要好好干，你们未来的发展空间会很大，其实在这里工作的普通工人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工人，顶多也就升你做个领班。管理阶层早就被厂长的亲戚所垄断了。并且还友情劝告我们趁年轻还是赶紧走吧。我问她这里既然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说她一个人要供孩子读大学，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回到这里，因为这里的工资还是挺高的，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加班。为什么她的孩子要她一个人供呢？她的老公呢？我心里疑惑着，可是却不好意思问人家那么私密的生活。我的同学向她表达了由衷的谢意，那陌生大姐很是吃惊。她沉默了一刻钟之后，终于又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她说看你们两个都是没怎么经历过世事的人，今后不管分到任何部门都要警惕这里的男人，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长的。同学很吃惊地问大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都不守规矩吗？大姐说不是不守规矩，而是生活在这里的男女都很寂寞，他们除了工作睡觉之外，生活几乎没有一点生气。很多时候，他们都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大概也只有……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们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我和同学两人面面相觑，对陌生大姐的话似懂非懂。陌生大姐见我们俩愣在那里，继续告诫我们一定要拒绝男人们的甜言蜜语，自己也一定要耐得住寂寞，否则你的亲人，包括你自己也不会原谅你们的。陌生大姐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我把纸巾塞到同学的手里，同学把纸巾递给了陌生大姐，大姐接在手里转过脸去了。过了一会，同学问陌生大姐为什么对我们说这些。陌生大姐颇显尴尬地说我们和她的女儿年纪一般大，她希望日后也会有另一个过来人这样告诫自己的女儿，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重蹈自己的覆辙。
第一天的培新即将结束了，我们向陌生大姐询问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说不定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吃吃饭。可是陌生大姐却笑着拒绝了，她说这里的人都不兴留电话号码的，因为大家的生活都是不确定的，也许她明天就走了呢？电话号码留太多了反而麻烦。于是，在人群散去的时候，陌生大姐也很快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同学说她在这里一定留下了故事，不然她刚才怎么说不希望我们重蹈她的覆辙呢？我赞同地点了点头。第二天，我们在人群中没有找见那位陌生大姐。整个暑假，我们也都没有再见过她。这一辈子，我们也都没办法再见到她了。她于我们而言永远都是一个陌生的大姐。
我和同学被分到了不同的部门。
所以第三天，在一个副领班的带领下，我和另外十四个人穿过密密麻麻的生产大楼来到了7号生产楼的第四层，这里就是我整个暑假期间要待的地方。副领班告诉我们部门分为两个班组，一个上日班，一个上夜班。我们这个班组现在正上日班。
进入里面，我才知道这里是一个无尘生产间。它里面的装潢只有只有一种颜色—草绿色。地板是草绿的，墙壁也是草绿的。只有工作台是黑色的。当你初次踏进去时，你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你会因为不适而感到头晕。每一个工人进去之前都要精心装扮一番。白色连体的无尘衣、及膝的白色无尘鞋，白色的无尘头套、白色的口罩及配套的乳白色皮手套。当我装扮好之后站在穿衣镜打量自己时，我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了。那一刻，我突然对接下来的工作竟然充满了期待，因为这里的人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我有一种预感，在这里应该可以找到真实的影子吧。
第一天上班的情形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早上八点钟的时候，按照惯例大家要一起集合报到。这个时候，领班让我们新来的十五个人自我介绍。大家的自我介绍都很简短，总共就包括自己的名字和籍贯。轮到我时，我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和籍贯，也鬼使神差地报了自己的年龄。当我很真诚地说出我今年十九岁了之后，大家都哄然大笑了。在大家的笑声中，我感到了一阵惊慌，于是我只能望着周围哈哈大笑的一群人。可是，我的眼睛的却无处安放。因为我的眼前只有绿色和白色，一片令人目眩神晕的绿色，一片颤动着的纯白色。在慌乱和晕眩中，我就像一个晕船的人急于登陆一样迫切地寻找着陆地。终于，在绿色和白色的波涛汹涌中，我找到了一个登陆点，一双灿若星辰的黑色眼睛。而他也正好望着我。我们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我知道一颗莫名的种子已经埋在我们的心底了。
集合散去之后，原先整齐的队伍就像失去支撑之后的房屋立即倒塌了，谁也找不到谁了。我只知道他的个头很高，可是个头很高的人不只他一个，所以我找不见他了。
等着被检验的手机玻璃被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我们的上班时间几乎没有空闲时间。我想找到那双眼睛的主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处在这个偌大的生产空间的哪个角落。我看不到他。
可是，我们每天都能够见上一面，就在每天正式上班前集合报到的时候。在整齐的队伍中，我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他也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我第一天就记住了他的位置，我相信他也记住了我的位置，不然我们的视线怎么可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固定的地点处交汇？那颗种子真的已经在我们的心田里生根了。
于是，当周围新来的工人都在抱怨工作的辛苦之时，我却对每一次的太阳升起充满了期待。因为有了那一瞬间的双目交汇，我竟然可以毫无怨言地忍受每天长达十二个小时枯燥乏味的生活。我能够确定他的的心情一定也和我一样。我们心田里的种子就要破土而出了。
大概过了十天的时间，领班分配给我的一项特殊任务就像一场及时的春雨，让我们心田里的种子终于萌芽了。
流水线生产，只有每一个部门的生产速度都保持一样时，才能保证整个工厂的产品输出。通常产品通过我们检验之后，都会被插进固定的架子里，然后立马被输送到下一个部门。不巧，质检部门的下一个生产程序因为机器出了问题，导致我们车间囤积了好多通过检验的合格品。领班为了腾出空间，也为了腾出更多的可用架子，她从新来的人中挑了四个人去完成一件新任务，就是把架子里面的玻璃转移到用油纸垫好的塑料盒中。挑中的四个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而我就是四个人之一。我觉得很幸运，因为我在完成这项任务时，碰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领班将我们四个人领到新的工作地点时，我才知道原来质检部还有另外一个生产空间，那里就是质检部产品的出口处。那里面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男生坚守在那里，负责将本部门的合格品运送到下一个部门。
当那两个男生迎上来和领班打交道的时候，瞬间，我欣喜地捕捉到了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眸子中也闪现过一丝惊喜。我们佯装着在认真聆听领班的交代，可是我们的眼睛里却几乎只看到了彼此。那一刻，我们俩就像一对失散多年的恋人。在一次偶然中，我们重逢了，我们用眼神向对方倾诉着彼此的惊喜：哦，原来你在这里！
领班交代好注意事项之后就离开了。原先围在一起的六个人也散去开始工作了。我这才发现这里面竟然如此冷清，时不时竟然还有一阵阵阴风蹿进我密不透风的无尘衣中。
“里面好冷啊。”我脱口而出。才坐着工作不到一个小时，我的十指已经是冷冰冰的了。
“这里面开着空调，一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然要比外面冷点。你们明天上班记得穿件长袖吧。”他坐在我的对面，指导着我们四个应该怎么做。声音很低，语气却是那么温柔，充满着关怀。
“是啊是啊。不过你们四个的到来让我真的很开心。我没想到居然还是四个同龄人，以前和我们一起工作的可都是大妈。以后这里就热闹了，总不至于让我们两个男生大眼瞪小眼了，哈哈哈……”另一个人男生在一旁推着运输车，一边开心地说道。
你们不要相信这里男人的甜言蜜语，不管是年长的还是年少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耳边突然响起了陌生大姐的警告。
于是，我低着头，认真的摆放着玻璃，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可是偶然间的抬头，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眼睛正火辣辣地盯着我。我告诫自己，那是不怀好意的凝望。可是，我心里却因为他的凝视溢满了幸福。于是纠结了一上午之后，我投降了。下午，我热烈地回应着他的凝视。在不被其他人发现的情况下。
我喜欢他望着我，我也喜欢望着他。我挣扎着，可是我却很确定自己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
原来，我们恋爱了。
什么是恋爱？什么又是一见钟情的爱情？我曾经苦苦追寻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前人也为我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答案。可是，从此我只相信自己的答案了。
我们在对对方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爱上了彼此的眼睛，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没有见过。我们的一个眼神交流就足以胜过普通恋人间的千言万语和山盟海誓。我们透过眼神大胆地向对方表达着自己的强烈的爱恋和火热的欲望，没有丁点平常男女之间的你进我退，尔虞我诈的顾忌和算计。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我们爱得如此得大胆和奋不顾身。
在彼此的浓情蜜意中，下班的时间来得非常的快。
“也许是因为多了四个人吧，不然怎么一会儿就下班了。”另一个男生拍手欢呼道。
“是，今天的时间过得非常快。”他嘴里附和道，扫过众人的眼睛最终又不经意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微微地颔首，他才心满意足地推着车走开。
我穿过车间里的门，和住同一个宿舍的工友一起去吃饭。
走出车间，外面的天空已经一片黑暗。上下班的更衣处很混乱，因为上白班的忙着脱去无尘衣然后离开这里，而上夜班的人则忙着穿上无尘衣开始工作。混乱中，我早已经和我陌生的恋人失散了。可是很奇怪，我却从未想过在人群中把他找出来。
在车间里面，我们是爱得热烈的恋人。可是离开车间，我们就只是陌路人。这个定位或许一开始就存在我的潜意识中。
第二天，在混乱的武装之后，我们每一个人又都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在另外一个男生和其他三个女生聊得热乎的时候，我一言不发，他也一言不发。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
语言的交流多苍白啊？眼神的交流才是意蕴无穷的，当时，我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眼神的交流的确比语言的交流更意味深长。
第三天，偶然的一次抬头，我发现他的眼睛比前两天更热烈了。在他的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中，我望见了自己同样燃烧着烈火的眼睛。我和他拥有着同样的渴望。
那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我竟然失眠了。他眼中的熊熊烈火照亮了黑夜，我竟然变成了一只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飞蛾，竟然想扑进那场大火中去。可是那场大火终究在我眼前熄灭了。那一晚我做梦了，我梦见自己和一个只看得到眼睛的男子相拥在一起。在一片草绿的海洋中，我们热情地拥吻着，就像饿得快要死的乞丐面对饕餮大餐时那般贪婪。可是舌头间的吮吸和缠绕满足不了我们彼此的渴望。于是，他粗糙、粗厚甚至指甲间还藏有黑色不明物的双手在我全身上下游离着，摸索着。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双手是从我的后背开始的，接着是我的腰……他的双手就在我的全身上下来回着，来回着，从上面到下面，从下面到上面，从前面都后面，从后面都前面，不断地抚摸着，抚摸着……他的每一次抚摸都让我痉挛，最后直至瘫倒在他的怀里。我紧紧地抱着他，舌头更加贪婪地探索着……那一刻我就想化作一点雨露，融进他的躯体里。我渴望进入他的身体，他的下腹也火热地表达着他的欲望。于是，手忙假乱地撕去彼此之间最后一层隔膜之后，当他在进入我的身体的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英国作家戴维#8226；赫伯特#8226；劳伦斯在《查泰来夫人的情人》里面描绘的那种欲仙欲死的境界。他大汗淋漓地喘息着，我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可是我们的眼里却挂满了写着幸福的微笑……而直到此刻我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脸，我只认得那双眼睛，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
在最美好的这一刻，梦醒了。现实，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色之海，我独自躺在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试图通过回味梦境中的点点滴滴来驱散燃烧在全身的欲望。可是，越是回想玩味，我身体里的烈火越是燃烧得更猛烈。这把炽烈之火把我烧得通体炽热，很热……很难受……
于是，天色刚白，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了。当上夜班的人从车间里鱼跃而出的时候，我已经穿好自己的工作服，进入车间坐等着上班了。这个绿色的生产车间，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在两个班组交接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宁静。此时，上白班的人都还没有来，车间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躲在平时人本来就不多的六人工作间里，昨晚的梦毫不犹豫地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为什么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竟然会是他，一个自己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的人？我缺爱吗？不，我从小有爱自己的爷爷、父母和身边的同学朋友。可是，为什么就是他呢？
爱情是什么？也许当两个人初次见面，情欲产生的瞬间爱情也就产生了。谁能否认美丽的爱情中不能掺杂着本能的生理需求呢？在饮食男女之间，柏拉图式的爱情见鬼去吧。
就在这时，他突然走了进来了，他竟然也来得这么早？
早啊，原本坐着的我站了起来向他打招呼。
你为什么这么早，他走过来问我。我们的离得很近，近得我都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就像春天里的暖风轻佛着我，撩拨着我。
我没有回答，我怎么能把昨晚的梦境告诉他呢？可是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所有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滚烫了。
当我用同样的滚烫的眼神望着他时，他已经把我拥入怀中。隔着口罩，两个人的嘴唇摸索着对上了。取下口罩吧，晕眩中的我对他说道。于是，两团热烈的火球终于燃烧成一个更大的火球了。火势越烧越猛，不仅就要把我们彼此烧得粉身碎骨，就连周围整个草绿色的海洋都要被烧成灰烬了。可是，我们依然奋不顾身，依然肆意地宣泄着前两天堆积在内心里的热情和激情……
可是，火势终究还是没能形成燎原之势，上白班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穿戴好工作服走进了生产车间。在其他四个人进入这片绿色海洋之前，燃为一体的两个火球又重新变为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不要相信这里男人的花言巧语，不管事年少的还是年长的，这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别对任何人说，我一边整理着自己已经凌乱不堪的头发和头套，一边脱口而出。
为什么，他同样在整理着自己的衣帽。
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已，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我对他粲然一笑，并且将他的眼睛当成穿衣镜，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头发是否已经不露痕迹。
我明白了，你别看了，已经收拾得够整齐了。
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从这天开始，我们每天都会寻找时间空隙，创造我们二人的独立空间。在我们独处的时候，我们就像一对正常的情侣，更多的时候也会谈论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抱负。张爱玲说，恋爱着的男人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的确如此，我们独处的大部分时间是他说我听。他告诉我他爸爸和妈妈很早就离婚了，他是跟着他的继父和妈妈一起长大的。他告诉我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想在天安门前和自己爱的人留影。他告诉我会努力存钱，然后去考驾照，日后的目标是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他告诉我其实他最羡慕的人是《加勒比海盗》中船长杰克，因为他可以在海洋上自由遨游。他还告诉我他的精神偶像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因为他可以从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也能从孙少平的身上汲取创造新生活的动力……
他和我说了很多有关他的事。这让我了解到，他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但是他却在工作之余看了很多书，对生活也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对生活既有规划又有追求。如果，他出身在富裕家庭，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有为青年。那时，我是那么得为他自豪。
可是，当我一走出那个只有绿色和白色的空间，我内心的骄傲感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在外面，我们依旧是陌生人。我们不会像其他的恋人一样肩并肩，手拉手。我们不会像其他的恋人一样一起吃饭。我们更加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任何亲密的动作。
不要相信这里男人的甜言蜜语，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长的。
有一天，我和他在食堂碰上了。他和他一个我不认识的朋友，我和我的高中同学。
坐这儿吧，已经在吃饭的他看到我向我招手道。
不用了，我们坐这边就可以了，我坚定的拒绝了，几乎没有看见他被拒绝之后的脸。
谁啊？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哦，同学问我。
别胡说，只是一个生产车间的，我一边低着头吃饭，一边无情地否认了同学的猜测。
哦，你的工友刚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同学提醒了我。
果真，他刚从我身旁经过，亦或他是故意走过来和我打招呼的？那他听见我的话了吗？听见之后他会怎么想？回去我要怎么和他解释呢？
可是回到生产车间时，他什么也没有问我，难道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但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在车间外面和我打招呼了。他的上班时间更早了，就是为了能够多点时间和我独处。
可是，即便我们再怎么努力，终究也阻止不了时间的车轮。我一个月的打工时间就要结束了。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外面吃大餐吧，离离职还有三天，趁着其他工人还没有来的时候，他对我说。
不要相信这里男人的甜言蜜语，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长的。
好啊，好久没有吃过好吃的东西了，我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按照约定，下班之后，我们一起走进了一家餐厅，他让我点了我最爱吃的菜，很开心地看着我把桌子上的菜肴一扫而光。
你就要走了，他的眼睛望着我。
是的，马上就要开学了，我竟然忘了我要走这回事。
那我们怎么办？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是啊，我们该怎么办？我心里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原来我根本就没有把这个问题当成问题。走了就走了，还有什么要考虑的吗？可是，是啊，我们该怎么办？
原来你的心里没有一丝为难，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他猜得对，我无话可说，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们的关系还能继续维持下去吗？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知道他在等着我的答案，他希望我能够回答可以。可是，我却始终说不出可以这两个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你不需要这样，我知道你有难处，我不会怪你的。他温柔地安慰着我，用纸巾帮我擦拭着脸颊上的眼泪。可是我的眼泪却更加不受控制了。
不要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其实，我知道自己和你之间的差距，也知道你我之间不可能有未来。这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不争气。他竟然一脸的愧疚。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清楚，明明就是我的错。可是即便我知道是自己的错，我又不能将错改成对。
你能接纳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一个月一定会成为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他此刻已经在开始回忆过往的一个月了。
我也会永远记得这一个月的。我没有骗他，从第一次见他的那刻起，我就知道这个人会一辈子都留在我的心底。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一种人生已经了无缺憾的心满意足。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滴答滴答地滴血。可是，我只能任由它滴着……滴着……，直至滴干为止……
三天之后，我走了，走得悄无声息。我没有告诉他我离去的时间，他也没有问我什么时候离去。当我坐上离去的车时，我才发现我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他也没有我的电话号码。那时，我已经痛得麻木的心居然打了个冷颤。因为，当我踏上离车的那一刻，我们永远都只能活在彼此的记忆中了。我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一下车，我忍不卓啕大哭。同学以为我是坐车太久难过的缘故，她忙着跑到药店为我买了醒脑的药。
这个，能纾解你的头痛，同学把买来的药瓶递到我面前。
有卖可以纾解人心的药吗？我的心好痛啊。可是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不要相信这里男人的甜言蜜语，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长的。
即使离开了那个地方，即使那个人已经被我抛弃在千里之外了，可是我依然没办法坦然地将他的存在公之于众。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女人。
我一向自诩清高，总是埋怨着这个浑浊的世界，甚至为自己生不逢时而抱屈。总是尖刻地嘲讽别人俗不可耐，为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洋洋自得。总是自命是勇敢的斗士，为能不与别人同流合污而自视甚高。可是，我却背叛了自己的理想，抛弃了我毕生所求。
“莫离，我居然抛弃了一份我曾经苦苦追求的爱情……我居然头也不回地把他抛弃了……”一个被噩梦吓醒了的小女孩，哭得歇斯底里，哭得痛彻心扉……
“不怪你，不怪你，他不会怪你的。”撄宁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可是眼泪还是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莫离拥着浑身颤抖的撄宁，相信了女人是水做的这个结论。要不，撄宁怎么可以一次流这么多眼泪呢？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不然他就不会对我的离去没有丝毫抱怨了。可是我怪我自己……怪自己的懦弱……怪自己的无情。”撄宁再也瞧不起自己了吧。
“好了，别哭了，你不懦弱，因为你接受了他的爱呀，你们可是相爱了整整一个月呀。”莫离安慰着撄宁，同时也在想，如果换做自己，自己应该一天都不会爱吧。她不是连接受刘伟的爱的勇气都没有吗？
“可是我抛弃了他……狠心地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撄宁依然呓语着，不肯原谅自己。
“你不是抛弃他了，你们只是各自回到了各自原先的位置上罢了。”莫离在想撄宁内心的伤口短时间内是不会愈合的了。
撄宁竟然没有出声。
莫离低着头看了看靠在自己怀里的撄宁，她终于睡着了。额前的头发、睫毛都已经被泪水泡得分成四五份，凌乱地散落在脸前。凌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双四周深黑深黑的熊猫眼，她最近都没有好好睡觉吧。双颊上眼泪流过的痕迹像一条条干枯的小溪，可是因为无数次的改道，竟然找不出一条清晰的轨迹。流了太多的眼泪导致身体严重缺水，她的双唇已经干枯欲裂。虽然已经睡着了，可是她的双眉依旧紧蹙着，双齿依旧紧闭着，紧咬干枯的嘴唇，忘记了疼痛……
莫离第一次看见一个人这么痛苦，第一次看见一个人为了爱情这么痛苦着。
因为总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莫离整个身体都觉得好酸啊。可是她依旧没有动，因为她深怕自己不小心就把好不容易进入梦乡中的撄宁弄醒。
撄宁既然爱那个人，可是为什么又要和他分开，甚至都不敢向外人承认他的存在呢？莫离想问撄宁。可是，突然一想，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不需要多问。刘伟和她相处了那么久，她在接受他前不也是迟疑不决。虽然现在他们俩已经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可是自己不还是对未来充满了忐忑吗？
为什么？莫离知道答案，可是她不愿意承认。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莫离想有情者如杜丽娘以千金之躯奋不顾身爱上一个落魄书生的故事在现代社会里是真的找不见了。莫离就很疑惑，即便在那个女子完全依附男子的社会里，尚且有女子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为什么在这个大家都可以自主的社会里，人们反而不会爱了呢？莫离无意苛责谁，更加没有瞧不起已经伤痕累累的撄宁。她知道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包括自己。
也许，爱情于现实生活中的普通男女永远都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所以爱情才会成为人类世世代代所歌咏的一个主题。
撄宁既然没有勇气去承受一份真挚的爱情，那么她选择和谷之维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莫离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年少的我们，谁不是渴望真实和真挚的东西。可是实际上凡是和真有关的东西都太沉重，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承受不起。为了活得轻松点，所以我们欣然接受了虚伪和自欺欺人，然后千篇一律地活着。
难怪有人劝诫世人：不要认真，否则你就输了。
这不，撄宁不正被生活赢得体无完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