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寒假（三）

“不，我要回家。”摆脱幻想回到现实中的莫离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天黑之前赶紧回家。

“莫离，你没事为啥总瞎倒腾角落里的那些破东西干吗呀？”妈妈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莫离正在帮莫飞收拾房子，莫里几乎每天都要把家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妈妈，这怎么能叫瞎倒腾呢？我是在整理。你看，这房间整理好之后是不是看起来要宽敞舒服很多呀。”莫离把正在焖菜的妈妈从厨房里拉了出来，向她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

“的确是这样啊。这样看来，我们家也不是很窄啊。”妈妈细细打量一番之后，开心地说道。

“就是嘛。妈妈，其实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要把它当成自己的家来呵护，这样它才会有家的味道。”莫离拉着妈妈的胳膊很随意地说道。

“离儿，对不住，爸爸妈妈没本事，让你们受苦了。”莫离没有想到妈妈的眼睛竟然湿润了。

“你把我养得这么好，我哪有受苦啊。别多想了，我们看菜去，不然菜就糊了。”莫离嬉笑着把妈妈拉回了厨房。

“妈妈，你今天是不是又挣了好多钱？”晚饭过后，莫飞当着全家人的面问妈妈。

“谁和你说我挣很多钱啦？”妈妈一反常态地反问道。

“不然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呢？眼里眉里都在笑。”莫飞这次并没有其他企图。

“有吗？”妈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和眉毛，很惊诧地问道。

莫飞坚决地点了点头。

“你这臭小子，谁告诉你你妈只会因为钱而高兴呀？除了挣钱，你妈就不能高兴高兴吗？”妈妈反驳道。

“没说你不可以啊，只是你平时真的只有在挣钱的时候才会开怀大笑吗。”

妈妈伸出手想扯莫飞的臭嘴，可是莫飞早就料到妈妈会出手，于是话还没说完就赶紧躲开了。莫飞快速躲闪的身影很像猴子，把全家人逗得哈哈大笑。

“离儿，你在家里看家啊，我和你爸爸出去溜达溜达，等会就回来啊。”妈妈又跟着爸爸出去了。

“早点回来啊。”莫离坐在火炉边读书，对着妈妈的背影叮嘱道，眼睛并没有离开手中的书本。

“姐，有没有通俗易懂点的书给我看呀。”莫飞的脸突然出现在莫离的眼前。

“你没有出去吗？”莫离以为莫飞早又溜出去了。

“天天和同学混在一起也没有多大意思。”莫飞搬了一个椅子围坐在火炉边。

“你不是说家里也没有意思吗？”莫离没想到莫飞竟然也会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厌倦。

“家里是没有意思。可是我怎么感觉最近家里的气氛不一样了呀？语文课本上曾经说家事温暖的避风港，我以前从没有这么觉得过，可是最近却觉得家里的确要比外面温暖点。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出现错觉了？”莫飞此时就像一个好奇的学生在向老师提问。

“你先看看，我们家最近有什么不同。”莫离没有正面回答莫飞的问题。

“好像变干净整洁了。”莫飞巡视了一周之后对莫离说道。

“观察力不错嘛，所以你没有出现错觉。你先用温暖的态度对待它，它也会给你温暖作为回报的。”莫离特意向莫飞解释了它就是指他们现在住的房间。

“不是很懂。可是我觉得最温暖的就是，我每次回家，姐姐你都在家里。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每次回来家里都是我一个人。我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我总是一个劲地往外跑。”莫飞第一次和莫离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话。

“傻弟弟，爸爸妈妈他们忙，我们也多体谅他们。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姐姐，还有爸爸妈妈都会和你在一起的。”莫离从不知道，弟弟莫飞的心里竟有那么多的孤独和害怕。其实，莫离的心里又何尝没有孤独和恐惧呢？

莫飞温顺的点了点头。那一刻莫离才知道，莫飞真的还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试着用你的温度去温暖这个冰冷的世界，这个冰冷的世界才会变得温暖。莫离突然想起了对她说这话的人。

已经快过年了，刘伟的学校应该已经放假了吧。可是莫离放假已经十几天了，却还从未联系过刘伟。他怎么音讯全无了呢？犹豫之际，莫离拨通了刘伟的电话。

“您好，您拨得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莫离无奈地放下了手机。

“姐姐，你是给刘伟大哥打电话吗？”身旁的莫飞瞟到了莫离拨打的电话。

“你认识他？”莫离很奇怪莫飞怎么会认识刘伟。

“我何止认识他，我还见过他好几次呢。”莫飞一脸的得意。

“怎么说？”莫离追问道。

“去年暑假我去奶茶店给你送饭，不是碰到过他好几次吗？”莫飞对莫离的记忆力很是鄙视，甚至怀疑莫离是怎么样考上重点大学的。

“哦，可我记得你们并没有说过话呀。”莫离不记得有给他们做过介绍。

“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你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你的电话号码的吗？”莫飞一脸诡笑地看着莫离。

“难道是你？”莫离当时就在纳闷，她和高中同学几乎都没有联系，刘伟到底是怎么得到自己的电话号码的？

“算你还有点小聪明。”莫飞难得表扬莫离一次。

“你这臭小子，谁让你把我的电话号码轻易给别人的？难道你就不怕别人卖了我呀？”莫离气恼地说道。

“他是我一个同学的哥哥的朋友，是我同学带他来我们家的，我是确认他的身份之后才把你的号码给他的。你放心，虽然我经常嫌弃你唠叨，但是还不至于做出贩卖亲姐的勾当。”莫飞保证道。

“你说他来过我们家？”莫离关注的重点已经不是莫飞的轻率了。

“是啊，和我的同学一起来的，那时候你已经开学了。怎么了？”莫飞不解地看着莫离。

“没事，只是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罢了。”莫离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了。

刘伟已经来过她家了，可是莫离却什么都还不知道。莫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更感受到一种被别人强制性摘下面具的痛苦。此时的莫离才真正地看透在刘伟面前的自己：莫离何尝不喜欢刘伟，可是自卑的莫离总觉得自己和刘伟之间有不可跨越的距离，所以她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抗拒刘伟走进自己真正的世界。当她还在为自己的佯装暗自得意时，却不知道对方已经釜底抽薪，将自己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莫离真的很恨刘伟。

怀着对刘伟的恨意，莫离一家人迎来了又一个春节。

正月初一的清晨，如往年一样，莫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嗑瓜子。

“咚咚咚。”爸爸不知道何时学会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边哼着曲调，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纸牌。

“来来来，我们四个刚好凑成一桌，来测测咱的运气吧。”妈妈兴奋异常地收拾好了桌子。

“哼，来就来，谁怕谁？莫离，你会玩吗？”莫飞用挑衅的眼光看着莫离。

“我玩这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莫飞激将法果真起了作用。

但是，莫离真的不是其他三人的对手。两轮下来，莫离的压岁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莫飞面前的钞票却越来越多了。

“好了，我投降了，我已经没有钱了。”莫离把最后一张一块钱的钞票付给莫飞之后，举着双手说道。

“呸呸呸，什么叫没有了，大年初一的也不怕忌讳。给，妈妈再给你一百。”妈妈什么时候都没有忘记过忌讳两个字。

“妈妈，这不公平。”莫飞边数着赢来的钞票边冲着妈妈嚷嚷道。

“你这臭小子，你把你姐姐的压岁钱都赢到你荷包里去了，你就好意思让姐姐的钱兜一直空着？”爸爸对莫飞笑着说道。

“哼，愿赌服输。来，咱接着玩吧，我今天的运气出奇的好呀。”莫飞数好钱之后又跃跃欲试了。

“不和你们玩了，和你们玩实在没劲，我还是出去和我的同辈们找点乐子吧。”在家人面前，叱咤牌场多年的爸爸有一种难逢对手，独孤求败的孤独感。

“走走走，我陪你一起去，他们俩实在太弱了。”见惯了大场面的妈妈也忍受不了这一边倒的牌局了。

“老弟，现在你想干嘛呀？”爸爸妈妈走后，家里只剩下莫离和莫飞了。

“我要去和同学们汇合了，我们今天有活动。”莫飞正弯着腰换鞋子。

“又要去嗨歌？”莫离记得去年莫飞就是和同学们一起去唱歌了。

“不是，我们约好去以前的小学玩。”莫飞抬头否认了莫离的猜测。

“不错，有长进。”莫离弯腰赞赏地拍了拍莫飞的肩膀。

“之后，我们才去唱歌。”莫飞跑了出去，一脸阴谋得逞之后的坏笑。

“臭小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长进啊。”莫离一脸的无可奈何。

哲学家们都喜欢一个人独处沉思，因为伟大的哲学理论大部分都是哲学家们独自沉思的结果。可是莫离有时候就在想，哲学家们在成为哲学家之前未必都喜欢独处和孤独，只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一直都摆脱不了孤独和寂寞。而孤独和寂寞最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所以他们才思考出那么多的哲学理论。

家人都在的时候，莫离不会去想那些不开心或开心的往事和未来，她只会很快乐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可是，一个人的时候，莫离的思绪总会忍不住地在过去和未来中遨游，想着和自己相关的所有人所有事。而去年的今天，莫离和刘伟在街角相遇了。可是今天的此刻呢？莫离根本就不知道刘伟身在何处。

莫离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自己的手机并没有在口袋里。莫离跑到自己的床边，双手在床上摸索了好一会，才在枕头底下找见了自己的手机。

“居然关机了。”莫离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手机关了。

手机一打开，一连串的祝福短信接踵而至。最早接到的短信竟是撄宁和梅亚丽她们的。

“小离子，新年快乐，一定要把自己养得漂漂亮亮的，回来我要验收的哦。”这是梅亚丽的短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自己去了娶了这么个绰号。

“莫离，新年一定要快乐，记得笑口常开呀。”撄宁简洁朴实的文字总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

她们的短信虽然辞藻没有其他人的那么华丽，篇幅也没有其他人的那么长，但是莫离知道这两条短信是她们俩深思熟虑之后一个字一个敲出来的，而不是简单地转发。

莫离怀着感恩的心情，认真地编辑着每一个字，为远方的撄宁和梅亚丽送去了最真诚的祝福。

“没有他的消息呀。“莫离送完祝福之后，在众多祝福短信中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即便莫离不肯承认，可是她脸上寻而不得的失望出卖了自己。

“出去走走吧。”莫离武装一番之后，一个人出门了。

世界上的路很多，可是每个人经常能走的路却总是那么几条，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愿意走的路总是那么几条。

莫离竟然没有察觉，她脚下走着的路正是去年今日走过的路。直到她走到街角瞥见书店的店名时，她才幡然醒悟。

“我怎么又回到这里了？”莫离有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莫离迷惑地观察着周围，同样安静的街道，同样灰暗的天空，同样寒冷的狂风。时间真的倒流了吗？莫离一个人杵在街角沉思了好久，又像是在等待某个人的出现。

时间终究是一去不回了，因为那个满脸笑容的阳光大男孩始终没有出现在街头的十字路口。“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花灯”，故人久等不来，莫离带着一脸的落寞和怅惘走进了书店。

“新年快乐。”莫离笑着和柜台的收银员打着招呼。收银员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在看书的年轻的酗子，看来时间真的从未停止过。

“多谢，新年快乐。”收银员一脸的欣喜，显然他没有想到顾客竟然会给自己打招呼。

“要帮忙吗？”收银员看着莫离在书架间徘徊，似乎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暂且不需要，你手上拿得是什么书？”莫离瞥见了对方手中正拿着一本书。

“哦，一本外国人写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作者是米兰#8226；昆德拉。”对方将手中原本打开的书合上，递到莫离的面前。

“这里有这一本书吗？”莫离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书，细细地打量着。莫离听过这本书，并且在图书馆找过好几次，但是机缘不凑巧，都没找见。

“刚好还有几本，但是已经下架了，因为放在架子上好久了。我也是这几天清理书旧书的时候偶然间碰到的。”

“你看着觉得怎么样？”莫离边问边把书递了过去。

“有点抽象难懂，但是讨论的问题确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对方想了好久方才说道。

“果然是一本不错的小说，我都久仰其大名好久了。”莫离笑着回答道。

这个时候，莫离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来电人是刘伟。莫离先是一喜，可是惊喜之后确是踌躇迟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接。

“我不知道你在迟疑什么，但是很明显你是在等他的电话的。生命中有些东西可能会让人觉得累。但是如果没有这些累人的东西，我们的人生就会变得轻飘飘，轻得我们每一个人最后都会无法承受。”莫离迷惑不解地看着对方。

“这是我刚从这本书里读到的。”对方将那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在莫离面前扬了扬。

莫离终于会心一笑，接通了电话。

“喂，新年快乐！你稍等一下，我先付一下钱再和你说话。”莫离第一次没有在电话里对对方的身份明知故问。

“多谢，新年快乐。”莫离提起包好的书，微笑着向收银员告别了。

“你心情不错吗，你在哪里呢？”电话里的刘伟兴冲冲的。

“我刚从书店里出来。怎么放假之后你就失踪了呢？”莫离反问道。

“对不起啦，我们一家今年都在我外婆家过春节，你知道我妈妈不是本地人。所以我就直接从学校到我外婆家了。一来到这边，就忙着认亲戚，到现在还没认完呢。”刘伟在电话里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就直接说你不在县城就可以了嘛。”莫离嫌弃刘伟的罗里吧嗦。

“不过，你怎么又一个人去书店了？”刘伟突然问道，语气中带有淡淡地心疼。

“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所以就跑到书店看看有没有好看的书。”莫离倒觉得在书店里过春节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要不要和我们以前的同学一起聚聚？他们在春节期间都会有聚会的。”刘伟向莫离建议到。

“还是不了，半生不熟的，免得大家都尴尬不自然。”莫离迟疑了一会，拒绝道。

“哦……”良久，对方都没再出声。

莫离也不知道此时应该再说什么，此刻到底应该再说点什么呢？

“长途挺费钱，没事就挂了吧。”莫离想了想，终于也没想到其他的话题。

“哦，那你记得要开心点哦。”刘伟说道。

“嗯，会的，你也是。”莫离先挂了电话。

莫离此刻才发现自己对刘伟其实是很陌生的。她除了知道他叫刘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县城，她还知道他什么呢？不，除了刘伟这个人之外，莫离根本不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情。不，说到底，莫离甚至都不说不出刘伟是个什么人。

是刘伟在故意隐瞒她，还是莫离根本就不想了解刘伟的一切呢。如果是后者，那又是为什么？

莫离跑出家门，本想摆脱那些几乎没有答案的问题的纠缠。可是却不曾料到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问题漩涡。莫离对这种纠缠不休感到十分的厌倦。于是她加快了回家的步伐，想借机摆脱此刻正萦绕在脑海中的疑惑。

钱钟书先生说过，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地从此围城逃到彼围城的过程。莫离此刻才相信此言诚不我欺也。

命运之神这个词以前从未出现在莫离的字典中。因为她挣脱生长环境的束缚，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众人歆羡的重点大学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战胜命运的神话或传说，虽然这个神话在某些人眼里根本就微不足道。可是当她读完捷克作家米兰#8226；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之后，莫离开始相信命运之神的存在了。

莫离是在开学回学校的火车上把这本小书看完的。小说的确如书店里那个收银员说的那样抽象难懂，因为这是一本哲理小说。莫离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完全读懂这本小说，她对这本小说的理解可能是非常肤浅的。但是作者讨论的问题却正是莫离此刻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作者的思考结果就像一束来自上帝的圣光，指引着莫离走出黑暗和迷茫：人不能完全毫无牵挂地活着，人总要学会面对沉重的生活，这样人才算活着。

莫离发现每当自己对生活进行思考并且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总会在不经意间从文字中找到答案。虽然那些答案并不全都是真理，也并不能让莫离完全释疑，但是却可以告诉莫离她此刻正苦苦探求的问题也正是前人曾经所苦苦追问的。这一点对莫离来说很重要，因为莫离借此可以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并且有勇气和毅力在人生的道路上继续艰难地走下去。

这难道不是命运之神一手创作的杰作吗？

所以，当莫离踏入宿舍看到梅亚丽时，她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她决定和放寒假之前那种轻飘飘的生活状态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