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朱梅血染

风吹影动。

毒堡院中树影婆娑光影离离,枝叶轻摇沙沙作响。

天际灰白一片,苍穹冷色。

房中榻侧,白衣女子伏卧在梅疏影手边,昏沉无知。

如陷在一片空荡荡的白茫中,踽踽独行。

阖目,宁声,白衣拂荡。

天地之间仿佛只她一人……

安宁地、寂静地、永不止息地……步步前行。

无所终。

无所止。

无所顾。

遗世独立,默行而远。

一袭白衣静立这天地之中。

听民生哀苦。

看生灵百态。

流水落花。

春去秋来。

时间仿佛静止,万千繁华淡泊。

远离尘嚣,不闻杂音。

于是虚无,清静,安宁,圆满。

入世如出,时随事老。

尽心,竭力,不悔,无我。

蓦然回首,半生已逝……方见一点涟漪迟迟生出,心若湖镜泛起微澜。

于是,此后半生,被疼醒了过来。

……

端木压在榻沿的手一颤,掌心灼热如烧,一瞬间惊痛难抵,冷汗涔额,蓦然醒彻。

睁开眼的刹那脑中便是一阵昏黑袭来,左手掌心灼痛直窜入骨髓,白衣的人颤然拂袖,指间一转,一枚寸余长的银针被她刺入掌心。

血珠溅落于地,女子喘息一声,惨白若纸的脸上冷汗淋漓,抑声而喃:“阿紫……”声忧而怜,满是痛彻伤疼。

“阿紫……”

呼吸不能自控地紊乱,女子睫羽抖簌,昏昏然地往屋外寻出。

“阿紫……”

伸手转椅,左手沸热般的赤红还未消弥,血顺着掌中银针滴落一地。雪娃儿本是蜷在榻上,听闻木椅轮的声响“唰”的竖起了肥短的耳。“咯咯?”

临出房门的那瞬似是不能心安,端木回首望了一眼榻上。

万千虚无中声息静止。

只闻风吹叶摇,树海轻涛。

鬓边雪发微微被风拂起,空茫的双目中一瞬安宁。

她敛目垂首,下一刻,转头行出。

白衣扬落,慢慢行远。

雪貂立时从榻上爬起跃了过来,跟随女子椅侧。

“咯咯咯?”

雪鹞停在屋外横枝之上,歪着脑袋看着女子渐行渐远……下一刻迟疑地飞入了屋内,停落在梅疏影床沿。

屋外枝影摇曳,疏影离离。

榻上之人声息一促,忽然蹙眉,慢慢睁开了眼。

……

毒堡门前,一片死寂。

弥漫的血腥味难以挥散。

腥烈,惨烈,浓烈。

闻之作呕。

阿紫抱着一颗人头仰颈狂笑。

笑声邪厉阴森、酷戾至极,一声接着一声,高亮低沉。

令人闻之胆战心寒,手脚发憷。冷汗慢慢爬满了后背。

叶萍、叶青、叶飞手握铁索鞭钺围住了紫衣人。

气息均不稳。

双手都在颤抖。

“你敢再动他首级,我将你碎尸万段!!”

叶萍看着阿紫的眼神宛如夜煞修罗,冷峻至极的脸上青筋浮动。

阿紫还在笑,嘴角分明溢血,握在人头上的小手却一点点收紧。

叶飞目眦欲裂。“你敢——”

下一刻紫衣的人儿霍然一震,身形一阵踉跄。

毒堡门前风拂白衣,女子掌心染血,慢慢转椅行出。

叶齐猛地回头。

门前呆立的堡中江湖人亦回首看向来人,无一不震:“先生!”

铁甲寒兵,旌旗猎响。

端木惨白着脸,闻一地浓膻至极的血腥味,心头拧起……说不出话。

久久,只向着阿紫方向颤声而唤:“……阿紫。”

紫衣人儿身子一抖。

残戾癫狂的笑声在女子掌心滴落不止的血中慢慢止歇……

她蓦然歪了歪头。

眼神呆滞,满面茫然……仍旧无知无觉。

端木静坐椅中,十指皆颤。

下一瞬左手用力蜷起,掌心银针蓦然刺透手背,染血穿出。

阿紫抱着叶兰人头,目中一瞬惊痛低叫出声,随之“啪”的一声跪倒在了血泊之中。

赤红的眼中寒光陡散,残酷癫狂的笑容还余三分凝在脸上。

眼中却突然呆了。

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头颅,痴傻了般。

“不……不是……”两只小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语声喑哑疯癫:“不是……不是……不是小兰兰……不是阿紫……不是的。”言罢便静。

下一瞬,嘶嚎出声,蓦然大哭:“我没有……我没有……阿紫没有……杀你……”

小嘴霍然一扁,哭声喑哑,泪如泉涌。

“呜——”她手足无措地抱着叶兰人头,哭了又叫,叫了又哭。

将他抱在怀里、埋在脸上、放在胸口。

狂乱间,泪流满襟。

……

“如果以后小兰兰还能再见到阿紫的话,记得要离阿紫远远的哦~”

“我叶兰求之不得!只恐避你不及!”

“那小兰兰一定要记好哦,因为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的。如果哪天要死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喜欢的东西亲手毁掉的~”

……

颤抖难止的哭声里,能听得到孩子般未掺杂一丝杂质、那样纯粹的痛。

透彻,尖锐,难以承受。

……

“你应该想的是倘若落败不要让我撞见……因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趁机杀了你!”

“啊?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阿紫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那正好呀~”

……

只一瞬间,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师父……

你听得到吗?

我一直跟您说,不想死……

阿紫埋首在叶兰脸上,涕泗横流,嘴边涌血。

伏在满地血污中颤抖着双唇痛哭失声。

现在……

阿紫……

不想再活了……

哭声一滞,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下一刻猛地闭目,倒落进了一地残尸之中。

风凝。

声滞。

世界陡然沉寂。

叶青抱着叶兰尸身不动。

叶萍看着紫衣人倒地再无动静,猛地纵身上前伸出双手欲捧起叶兰头颅。

下一瞬,血泊中的女娃儿双臂弯刀“铮”然划出,猛地挥向叶萍!

一缕长发被削落,叶萍险险向后一掠,面色惊白冷冽。

下一瞬竟见一身是血的小人儿摇椅晃地站起,抱紧手中头颅,持刀而立,歪着头低低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都死吧!!!”

话音未落,疯了一样扑向叶萍三人。

叶青飞退不及,转身护住叶兰尸身,背上被阿紫弯刀划过,顿时涌血。

叶齐憎目怒极,拎起叶青飞身而退,同时厉声道:“给我放箭!”

转首看向端木孑仙,叶齐语声更寒:“毒堡中人,一个不留!”

听得铁甲齐动,簌簌扬臂,弓弦一响万千铁矢“唰”的一声射出。

箭落如雨。

堡前众人无不惊心,仓惶后退,满面忧急:“先生小心!”

端木左手仍颤,右手袖间白练扬起,挥舞拂荡,近身铁矢全部被挥开,三步之外坠落于地。

身后不时响起惨叫,椅中女子面色凝白,语声沉肃,低哑道:“你等退回堡中……”

阿紫身转如锥,一面笑一面挥刀,毫无所惧地扑入弓兵士卒之中,眨眼间斩下一地碎肉残肢。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死——”

叶齐将目光自阿紫身上移回,望向了堡前那一袭白衣人。

雪袖扬落,白练挥舞拂荡不歇,女子抿唇而冷,面白如雪。

一如那日回廊下,雨气潆迷,女子回望自己、苍白而冷瑟的模样。

于细雨轻蒙间睁着一双稚子般干净无邪的眼,希冀地望着自己。

“我怕冷……可能就是因为冷,我的腿不听话,站不起来……”

他禁不住勾唇一笑,柔声问她:“那本王给你取来麾衣,又有什么好处?”

椅中女子的表情比之孩童还要单纯认真:“有了暖暖的褥子我就不冷了,以后腿就会听话了,然后等到站起来……我可以跳舞给你看呀。”

眸中流转微光,他望着她便一笑:“端木孑仙,这可是你说的。”

……

高坐马背上的人伸手拂开长袖,抬起了腕间惊鸿弩。

弩身黑沉,犹如磁石。

叶齐冷面拉满弓弦对准了那一人。指间凝力,同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锦烟长袍一荡,他扬声而怒,倏地寒道:“这个女人,逆了本王的天命,覆了本王的江山,杀之,又有何不可!”

指间骤然松开,弩箭离弦。

惊鸿箭呼啸而出,风卷尘沙,猎猎。

一瞬间飞驰至女子面前。

椅中之人面容微惊,风拂雪鬓,掀乱。

紧抿的唇间因运力已久细血轻溢流出,身上白衣临风扬起,向后拂荡。

望见之人无不声息一窒,瞠目惊悲。“端木先生——”

……

万里之外,崖壁石窟中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青衣少年十指一颤,霍然心头一拧:“师父……”

颤声低唤一句,语声嘶哑喑抑,埋在喉底,如破败棉絮撕扯裂开,含糊不清,粗嘎难听。

他干瘦见骨的胸前因喘息而起伏不止,挣扎欲动,带动周身铁链晃荡出声,一只只肥圆的蛊虫从铁索上被振落,掉满乌黑的药穴。

上方驻守的两个女子听闻响声,手脚发憷,颤声道:“他还没死……去拿些饭菜……下去喂他……”

“……嗯。”

……

毒堡门前,百骑绝尘自两翼而下突然冲入兵甲阵列中。

直指箭卒。

弓兵箭阵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被冲乱,箭雨立止。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十四堂千余人马一往无前地闯入围堡反军中。

红衣女子飞马而至冲开兵列士卒,持剑急纵,直至堡前。

却见血色漫眼,箭雨零落之下,一支飞弩寒箭呼啸着直射向端木孑仙。

劲风如浪,其威可见,绝非羽箭可比。

转瞬临额。

来不及去阻。

璎璃瞠目而惊,心头一重。

端木先生!

下一瞬眼睛蓦然睁得更大,心陡然一窒。

不——

“公子——”

一道白影瞬息掠至,一如先前无数次所见那般流风如雪,刹那间扬起醴艳朱色、朵朵红梅,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端木孑仙面前。

寒磁玄铁箭“啪”的一声没入他体内,余威竟仍未尽,箭身穿胸而出直指椅中之人面门。

梅疏影紧抿双唇,窒声无言,右手凝力而起扬起手中青玉扇重重拍在胸口铁箭之上。

旋转不停的玄铁箭头与扇骨相撞,玉碎之声猝然响起,一阵齑粉扬开。

梅疏影蓦然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女子的眼。

扇折玉碎的烟尘拂在了男子手背上,与此同时驰出半截的箭身亦止于男子手背。

箭头刺痛掌骨便止,慢慢不再转动。

嘴角流出的血一瞬间灌满颈侧,襟领白衣上的朱梅染血更艳。

梅疏影看着面前之人,未言一字。

右手中还余的半截扇骨往下滑落,“啪”的一声掉入了满地血污中。

心弦一松,身子微微一晃,梅疏影轻覆在她眼睑上的左手亦无声垂落下来。

风拂白衣,齑尘静散。

馥郁寒冽的朱梅冷香被血腥味覆盖,几不可闻。

梅疏影微微起伏的胸口,铁箭寒光亦被血色轻掩,五脏六腑被震碎的痛苦慢慢变得麻痹,脑中一沉,白衣之人无声倒入了女子怀中。

悲。

怒。

气。

恨。

到头来只余空惘。

口中控制不住地涌出更多腥血,染脏了她一身白衣……

梅疏影伏在椅中之人颈侧,双手慢慢蜷起。

不知是悲哀还是悔恨自厌,他慢慢闭上眼睛,只笑了一声:“端木孑仙……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低微喑哑的语声轻轻响起在女子耳边,一如十一年来所闻那般——淡冷凉薄。

从始至终,经年未变。

端木孑仙呆呆地感受着他的血渗进白衣,流满全身。

睫羽一颤,有什么自脸上滑落了下来。

滴落在梅疏影肩头,亦渗进了白衣。

恍惚地伸出手去扶他……端木孑仙唤了一声:“阁主……梅疏影?”

怀中之人阖目无声,不回不应。身子蓦然一沉。

一刹那间,万音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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