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尘起缘灭
“……好。”
风雪萦满,深院凄狂,幽寒冷冽。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人哑声一笑,轻声道:“师父既然要赶云萧走,弟子也便再无顾忌,只最后……再与师父,尽一回孝。”
一言罢,伸手便点了女子的穴。
榻上昏睡数日方醒的人毫无防备,周身窜过一阵疼意,瞬间脱力,再难动弹。
原本青白无色的面容更加白瘆,气息陡弱。“你……”
青衣的人一把端过她手中分毫未动的粥,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伸手掰开了女子下颚,强迫榻上之人张开了嘴。
“今日之后,你我不是师徒;明日之前,请恕萧儿不孝。”
一言罢,舀起碗中糅满浅色灰末的素粥不由分说地灌进女子口中。
下一刻伸手托起女子下颚,强迫她咽下。
口中一阵苦涩腥咸的味道弥漫开,从舌苔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百骸。
端木孑仙周身一战,没有焦距的双目无意识间被水汽萦满,凝结成露,顺着眼角滑落。
一股极淡的香味萦绕开来,隐隐熟悉,转瞬即逝,榻上之人未及反应,胃中一阵翻腾,欲呕。
青衣人钳在她下颚的手未曾放开,指间冷白微抖,此刻嘶哑道:“师父若敢吐出,我便再去杀第二人,烧第二碗灰!”
端木孑仙的十指亦抖簌起来,空茫的双目面向他,慢慢阖却,一片死寂。
云萧看着她慢慢咽下了口中的粥。
眼眶蓦然滚烫炙热,他一勺一勺地把碗中的粥喂进她口中。
“因何……要做到这一步?”最后一口汤粥入口,她闭目颤然,一道泪痕再度顺额角而下,无声息间濡湿了鬓发。
云萧执勺的手一直在抖,有水溅落在空白的勺里,激起极轻极细微的水花。无人得见。
他慢慢放下手中空碗,扬唇间只一声凄笑。
氤氲的雾气挥散在房中。
元火熔岩灯映照着窗外飞旋狂舞的雪花。曳跃,零落。
将手中一抔骨灰撒入浴桶中浮沉的药材之上,云萧转首望向那人。
白衣清冷。
双鬓拂雪。
阖目安宁。
昏黄柔和的烛火晕染在她经年如是的沉静面容上,既见温和,又显淡漠。
心头豁然生出无限的彷徨和恍怃。
仿佛从未走近。
仿佛不会远离。
数十年如一日,上慈下孝,默然相依,他始终站在她的身后,听从她的教诲,谨记她的叮嘱,看着她的背影,束缚自己的言行。
觉得痛苦吗?
痛苦。
觉得幸福吗?
幸福。
只是一直以为,这一生会这样过去……
又有何不好?
只是一直希望,这一生会这样过去……
又有何不好?
只是一生太短,又太长。
我与你,不能了,不能悟,不能弃,舍不了。
俯身间以额相抵,他望着她,独望着她,不言一字。阖目亦宁。
是求不得,不敢求,不忍求。
和放不下,参不透,舍不得。
舍不得。
舍不得。
旋身将女子抱入浴桶中,一身白衣滑落榻上。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少年人解开腰间束带将她抱起,不着寸缕地置入了活血药浴中。
睁而后阖的眸中一闪而过的怔与惊。
云萧毫不避讳地守候在旁,放入药材,添入热水。
两人相对而坐,任水汽轻薄,氤氲环绕,都未言语。
青衣的人突然伸手,以指心轻轻摩挲过女子眼角,拭去了女子先前流下的泪痕。
“师父……是谁教会了您哭呢?”他低声喃喃道:“……梅大哥吗?”
风寒雪肆,夜幕苍凉。
她循着他的语声,不得不忆起。
有人曾立身窗外、繁枝之上,如是冷道: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
灯火惶惶,一如那日狂嚣,静默。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心头怆然一疼,刹那恍惚,她忽是凝目望着前方。满目空茫。
不觉间一声低叹响起,身前之人蓦然靠近。
端木惊醒,心头豁然一震。
……
“你知道你的小徒弟对你有别的心思么?”
……
水中不得动弹的人,脸上被热气熏染而出的血色,只这一瞬之间,倏忽裉净。
“萧儿。”她感受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不过毫厘,眼帘难抑地颤动,竟是几分惊惧惶然地唤了少年人一句。
云萧侧首环抱女子入怀,语声低喑,轻言道:“您又哭了。”一字一句间,未见那抑制不住的爱怜与心疼,几乎溢出。
他敛目喃声,低声与她道:“此后经年,梅大哥得师父心念,会一直伴与您身侧。”
言罢,轻轻伸手再度拭去女子脸上的水痕。他缓步后退,转身即离。
水中女子静滞许久,忽闻他的气息远去,有感周身微冷,心头忽是茫然。
饮竹居的门开而后合,她听见他如已逝数年那般,温文而沉静地恭声与她道:“此后经年……师父保重。”
夜风响起又滞,被不甚厚重的门关在了门外。
女子无意识间空望前方,手脚一动,发现周身已能动弹。
然十指慢慢于水中蜷起,并拢,握紧。她不知因何呆坐在水中,久久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垂首敛目,只一刹那,心口骤疼。喉间涌血。
三日后,端木孑仙于榻间醒来。
一旁在侍的叶绿叶立即惊醒:“师父!您觉得怎样?”
“萧儿呢?”
女子语声喑哑,几乎是本能地问了一句。
叶绿叶立身榻前,肃面许久,取来案上一把封尘古剑双手递至女子面前:“二师伯为师父种雪阳蛊噬病疗毒之后,云萧蓉落月潭中麟霜剑,要弟子代为交还师父。”
端木孑仙怔怔地坐于榻上,眼落麟霜剑所在,久久无声。
“他自知杀人烧骨不仁,迫师父以人骨入药不义,更曾对师父有不敬不孝之言……过错已不可恕,更被师父亲口逐离……已离谷而去。”
端木孑仙慢慢敛了目。
“是师父逐走云萧……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我归云谷清云宗下的弟子?”
榻上女子空坐许久,轻轻颔首。
绿衣之人双手紧握于剑身之上,许久,敛目低声:“弟子明白了。”
女子慢慢阖目,躺回木榻之上。未再言语。
“二师伯言师父沉疴已久,宿毒已深,雪阳蛊于师父体内只活了三日,便只噬去了三成毒病……师父身体虽有好转,但沉疾未除,仍需每日休养调元,否则……”
端木孑仙轻应了一声,而后,缓缓道:“为师无碍,你下去休息罢。”
叶绿叶立时摇头:“弟子不困,这几日是璎璃与我轮流照看着师父,她已非惊云阁之人,有意留在师父身边,望师父能考虑。”
端木轻轻摇头:“归云谷不留外人。”
“璎璃愿认先生为主。”红衣女子手中端着药盅,突然推门而入,跪下便道:“此后为奴为婢,终生侍奉,誓死不离!”
端木再度摇头。“璎璃护法言重了……还请先起身罢。”
红衣之人固执地长跪于地。“公子在的地方就是璎璃要守候的地方,先生若不能容,璎璃愿把命留在谷中。”
端木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而后轻言道:“绿儿,你先退下罢。”
绿衣之人一震,拧眉片刻,抱剑而应:“是,师父。”
待叶绿叶退出,端木孑仙空望许久,喃声问道:“你把他……葬下了吗?”
屋外风拂影动,仍见幽雪飞舞。
璎璃更加低头,抑声而应:“是……未得先生应允,埋骨于院中,是璎璃的私心。我知先生‘暂留’之意,仍是不愿违背云门古训。不得以私自将公子埋在了院中一处。雪覆数日,再无痕迹。”
端木眸中溢出难以抑制的忧伤。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雪覆数日,再无痕迹……”
“先生若应,璎璃终生留于谷中,侍奉先生;先生若不应,璎璃魂留于此,守候公子归处。”
端木安静许久,只轻声问了:“未入棺……未凿墓……未立碑……”
璎璃再应:“是。”
端木心口漫起疼意,便不再多问,只轻轻颔首道:“如此……便就如此罢。”
她垂目敛声,望向虚无远处,声轻如自语:“世间之事,从来无常。缘聚缘散,离合悲欢,皆如水。”转首已静,她慢慢阖目:“所遇所念所期,都为过客,终有流散的一日……你既有心,执意留此,我便不再诸般推辞。”
端木慢慢道:“他日缘尽,再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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