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王权的归属问题
夜菁倒是忘了,这帝都城中还有一个慕萧。.
放眼整个天下局势,最大的变数莫过于罹城,然而在这帝都城中,最大的变数却是慕萧。慕萧如今再朝中一手遮天,皇城大半势力皆在他手中,便是夜凉也被他牵制的丝毫不敢动作,夜玄也在暗中隐忍,若是没有人牵制他,一旦有了哪怕是一点契机,恐怕帝都城都会大乱。
“可是阿姐,照你以前的说法,慕萧这人,怕是不撞南墙不肯回头,乱子肯定是要发生,阿姐你只怕也阻止不了罢?”夜菁懒懒的躺在花落迟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绕着她的头发,慕萧这样的人,存着这样诡异的一份野心,这种可以称之为忠诚的野心在他心头滋长,几欲疯狂,只怕还真的没有谁能够阻止得了。
花落迟低声一叹,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阻止不了他。但我在这里,他虽不至于收敛,但如何都不会动我,我总归是安全的。可若阿菁你留在这里,怕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夜菁微微一愣,很快就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冷哼一声:“嫡女就了不起么?有什么好骄傲的!”
花落迟淡淡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跟我置什么气?你晓得,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嫡庶的观念。只是别人不这样想罢了。”慕容一族向来执拗于嫡庶有分,尊卑有别,在他们眼里,摄政王再如何位高权重,都是比不上拥有嫡系血脉的太公主殿下,同理,夜菁也是一样。慕萧不会对她动手,反而会尽心尽力的保证她的安全,可是夜菁就不同了。
“我理解他这样疯狂的忠诚,可惜我却无法接受。我如今能够做的,只是将这场乱子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低到不至于伤害到那些无辜的人。”复又低声叹道,“我这一辈子造了太多的杀孽,活该受到这么多的报应,如今,却是再也见不得死亡了,如果这乱子一定要发生,我也只能够竭尽所能,做我所能做的,也算是赎罪了。”
夜菁看到她眸光微黯,不由得心头微沉,扯唇一笑安慰她说:“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造过杀孽?自古以来,但凡位高权重问鼎极位者,哪个又不是踏着白骨累累尸骨如山而上去的?再如何圣明的君王,贤良的臣子,背后都有世人看不见的肮脏血腥。我们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身上背负了那么多的人命,若真要赎罪,还不知道要赎到什么时候?阿姐自己也知道,既坐了这个位子,就应该明白杀戮和血腥是避免不了的。只要一天还在这个位子上,杀戮和血腥就不可能会停止。我也杀过人,造过孽,遭到过报应,以往种种却从来都不后悔,左不过便是死了之后往地狱里走一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倒是看得开。”
夜菁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其实我说的这些,阿姐你自己也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看得开却是另外一回事。若说是以前,我倒真的能够看得开,可这么多年,失去过这么多,如今我只剩下了你们,我不怕自己遭了报应,我只是怕会连累你们。这世上,或许没有鬼神,可有些话总是没错的。譬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如今九哥在北疆,战事凶险,阿九和萧诀离开,安危叵测,还有你,还有你,”她伸手抱紧了夜菁,“菁儿,若是连累了你们,再失去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她微微抿唇,“我真怕我再也受不了这个打击。”
夜菁心神微颤。
自古以来,哪场动乱之后的安定与和平,不是以鲜血和性命作为代价而换来的?若是这场经由慕萧发起的动乱,也需要以这些来换韧平的话,那还真不知,谁会先离谁而去,谁又会先离谁而终?
她心头也不由生起一丝悲怆,口中却埋怨道:“你莫不是在诅咒我们罢?难道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就那么不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你别忘了,和你一起走到今天活得好好的,都是经历大风大浪而过来的,夜辰不必说,阿九也不必说,便是我,这世上,我还真找不出来有哪个人能轻易的取了我的性命!”
她往花落迟怀里偎紧了一分,轻声道:“不是都说好了吗?这人生那么长,那么寂寞,我们都要一辈子在一起过。你尽己所能的对我们好,我们又怎么舍得让你伤心难过?”
“说的是。”花落迟轻轻一笑,“也许真是我想多了罢。”静默一会儿之后,突然道:“菁儿,等所有的事情都了解之后,不论是慕萧,还是顾白,所有的人和事都结束之后,我把王位还给你罢。.”
夜菁登时吃了一惊,坐起身来,惊愕的看着她,许久才诧异道:“你胡说什么?”
花落迟看着她,道:“我没胡说,我说的是真的。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就把王位还给你。”她微微抿唇,“这位子,本来就该是你的。”
“你知道,我当初参与王位争夺事非得已,若是可以,我根本就不想在这个位子上停留半刻。这位子虽好,却不是我想坐的,我为了这一个虚荣而华丽的位子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再失去些什么。如果最后所有的事情能够解决,我只想带着长歌和九哥一起,去一个从来就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人这一辈子,只有经过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才能够明白原来一世平安才是最好的。”
“胡说八道!”夜菁蓦地皱眉,不悦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便是罹城所有人的主心骨,只要你在,希望就在,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只要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你,那所有的困难都不足畏惧。你是所有人的勇气以及信心的来源,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的天地以及背后强大的依仗,是他们究极一生所要守护的一切。在所有人眼里,你是罹城当之无愧的王者,是罹城无可匹敌的尊严,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可以为你生,可以为你死,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可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轻而易举的将王位相让,若是让他人听到,不定要怎么寒心!”
“菁儿……”
“我若是想要那个位子,你以为凭我的手段,难道当初真的坐不上去?”
花落迟蓦地安静下来。是了,凭借当初罹城靖王的手段,不过是一个位子罢了,她如何能够登不上去?
夜菁缓缓道:“你知道多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性子,若是有人敢违逆我,唯一的下场就是死亡,我若想要那个位子,又怎么会在乎流血牺牲?所有的不满,皆可以用铁腕压下去,所有的反抗,皆可以用死亡来作为终结。可我飞扬跋扈那么多年,屡次暴露出自己对那个位子的野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续道:“非是我不想,但凡身体里流着夜氏女族血脉的人,哪个不想坐在那个位子上?便是我母亲,只怕也这样想过。她掌管罹城几十年,偌大国度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也是先女皇陛下的女儿,夜澜公主殿下,罹城摄政之王,若是想,纵然有人反对,也不是不可以压下去。可是她没有。我和母亲一向少见,她从来都很忙,可我始终记得,她有一次告诉我的话,她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是自己想做的,但也有很多事,是自己不能做的。想与不想,能与不能,从来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想关乎的是对错,能关乎的却是责任。她那一生,为了责任将自己置于一个无路可退的地步里。她临终前,要我发誓,终此一生,决不登王位。”
“我照她的意思做了,心里却觉得很不公平,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数次站在那个王位前,想要坐下去,”她突地一笑,“也许我并不是真的想做,我只是为自己感到不公平,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找回这种公平。可到最后,却还是坐不下去。”她看着花落迟,“我那个时候坐不下去,今时今日也依旧坐不下去,我无法背弃对母亲的誓言,尽管,我还是觉得她当初逼我发誓是一种很不公平的行为。”
花落迟急切的握住她的手,诚恳道:“那现在,我给你这种公平,我以我此刻所拥有的权力将公平还给你。这王位本来就该是你的,当初是我抢了去,如今还给你也是理所应当。菁儿,我欠了你那么多,不想再欠你什么了。如果你担心罹城那些人,我完全可以摆平。”
夜菁差点就甩开她的手:“你要我说多少次,我不想要这个位子。你能够摆平那些人,难道我就不可以?我虽然觉得不公平,但也知道,这种不公平是应该的。若这个位子当初是被别人夺走的,我如何都会抢回来。可换成了是你,你不一样,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资格称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让我真心拥护的人。我从来就不觉得你欠了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你补偿。别说有当初我对母亲立下的誓言,便是没有立,我也绝不会要这个位子。再说了,你不想要,不会给长歌么?”
花落迟摇头,“我对长歌最大的念想,不过是一世平安,如此便罢,再也不奢求其他的什么。况且,只有接触到这个位子,才能明白这个东西究竟有多么邪恶,我怎么舍得让长歌沾染上它?”
夜菁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不舍得让长歌沾染上这个邪恶的位子,就舍得让我沾染了?”撇嘴道,“果然是偏心的。”
她不解的看着花落迟,“我真不明白,这位子多少人想要,历朝历代为争权夺利问鼎王位而丢掉性命的夜氏女族之人不计其数,偏生别人趋之若鹜的,你却不屑一顾。真叫那些先人知道,怕要恨得牙痒痒了。”
花落迟周身都颓废下来,泄气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如果死后还有知觉的话,想必也能够明白,那个位子并不是好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经历过死亡之后,才能够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不想要这个位子,不想要这些荣华富贵,荣耀名利,她只想要一个家。一个属于她的家。
夜菁见得她泄气,心又不争气的软了下来,放柔了语气道:“好了,你也别垮着一张脸了。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眼下这问题还没有解决呢,你就想着解决以后的事了,万一事情解决不了呢?”
花落迟往床榻上一倒,舒了口气道:“若是事情解决不了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我已经死了。我要是死了的话,长歌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只要下一道遗旨,让你承继王位,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呸呸呸——”夜菁连呸了三口,恨恨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一点都不吉利。你要是死了,留下夜辰一个,当真舍得?”
花落迟捂住脸,笑了笑说:“不舍得啊。所以我一定不会死的。”
所以我一定不会死的。
这句话听起来,总有点伤感的味道。
夜菁甩了甩脑袋,甩掉脑子里哪一点莫名其妙的感伤,“好了,休息罢。赶了这么多天路,肯定没好好睡过吧?我不打扰你了,你要是醒了,再让人来叫我。”
花落迟点头,扯过一旁的被子就蒙到了身上,夜菁扯了扯,拧眉道,“把衣服脱了再睡,这样睡不舒服。”
花落迟背对着她,不耐烦的挥手赶她离开:“烦不烦你。”
夜菁咬牙,“是我缠着你说那么多的话吗?”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花落迟早已睡熟了。夜菁挥了挥拳头,很想一拳揍到她身上去。
花擎大人称病在家,不曾上朝,是以未曾见识过那正大光明殿上一派心惊胆战惊心动魄的场面,但人有口,他有耳,还是可以听得,待得听完之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病情有加重的趋势。
他花擎是个忠臣,且有些时候还是个迂腐的忠臣。一个迂腐的忠臣,怎么可能会允许某些有违朝制的事情发生。譬如带剑上朝,譬如当庭拔剑,譬如拳揍六殿,还差点一剑刺了下去。
是以一见到大半年时间没见的花落迟,传言中病情加重的花擎大将军挥舞着他的大刀,虎啸风生的就砍了过去,花落迟默默咬牙,快速的躲到了花伊身后。花伊轻而易举的就将那大刀给挡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花擎道:“大哥,注意身子,您这把老身子骨,拿这么重的东西,当心闪了腰。”
花擎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
“你,你,你——”
花伊依旧面无表情:“大哥,您看,你说话都结巴了,看来还真是病的不轻,怎么不好好躺着休息呢,万一再伤着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你,你,你——”
花擎大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这个弟弟,也就是大半年的时间没见,再次见面竟然会呛他了,虽说他要砍的人是他的宝贝女儿,但他还是他大哥呢。
他恨恨道:“你不是待在罹城不愿意回来吗?现在又跑回来做什么。”
花伊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废话。老子女儿都回来了,老子还在罹城待着做什么,如今这帝都城里可不太平,老子惦念着老子女儿的安危,自然要来这里护着了。”
花擎咬牙恨道:“那你就护着罢。她这么胡闹,哪天连命丢了都不知道。”
重英在旁边看的非常忧心,害怕花擎真的一个动怒就那么砍了下去,定安在旁边偷笑,心头暗想,这世上,能让花落迟丢了命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呢。
花落迟从花伊后面冒出一个脑袋,辩解道,“陛下都没有治我的罪,我哪里胡闹了?”
花擎瞪着她:“你有本事,别抬出罹王的名头,你看看陛下治不治你的罪!”扛着一个大刀委实太累,腰上旧伤又隐隐作疼,他冷哼一声,将大刀交给定安,定安忙收了下去。
花落迟这番有了胆气,哼哼道:“既然抬出了罹王的名头,那就代表我所作所为皆是罹王授意,陛下若是要治我的罪,就等同于是治罹王的罪,我怕什么!”
“胡说!”花擎怒喝,“罹王岂会带剑上朝……”
花落迟挑眉看着他,他想了一会儿,改口道,“好吧,的确会。”转而又怒道,“那罹王也不会在朝上那么胡闹……”
花落迟凉凉道:“数年前南方之战,屠城百万,似乎也是罹王伟大的杰作。”
定安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也只有这人才会将数年前的那场战争当做是一件极其骄傲的事儿。
花擎顿时没有话说了。
定安适时开口:“父亲也别生气了,妹妹难得回来一次,难道真要闹得不愉快才开心?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反正也没有出什么事,”补充道,“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有罹王担着呢。委实算不到父亲这里来。”
花擎重重一挥袖,终于不再计较,在太师椅上落座,重英递上来一杯茶,他润了润嗓子。
花落迟顿时舒了口气。
难得回帝都城一次,更难得回这镇国公府一次,今时回来了,眼下局势再不好,也是要聚聚的。花落迟虽然不是花擎的亲生女儿,但他一向是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的,疼爱的程度比起三个儿子有过之而不及,而花落迟一向敬重花擎,比之花伊更甚。凤翎将军为此表达过不满,花落迟当时就道,“对于一个把你女儿养大的人,你的长兄,你应该心存感激,不能在背后发什么牢骚。”
花伊顿时冷哼道:“把我女儿养到五岁就弄丢了,找回来之后又把她嫁给了一个无赖人渣,被休弃回家,然后又弄丢了一次,我女儿长了这么大,吃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他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听。”
花落迟当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虽然话是如此没错,但不论再怎么说,伯父大人总比某个女儿一出生就差点将她活活摔死然后又多年不管不问的人好得多吧?”花伊心有戚戚,不敢答话,她慎重的补充道,“还有,我和九哥是和离,和离,这个休妻有根本上的不同,懂不懂?”
一家人用过晚膳之后,花落迟要回行宫那里,花擎想要她留在府中,说是她的房间还给她留着,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人收拾一次。她也想留下来,但如今局势不同,总要在行宫里才方便,花擎虽不满,但也没有再多说,反倒是抓住了某个恋女成癖的人,不肯让他走,花伊哪肯,执意要和花落迟一起离开,可最后却没有逃脱的掉花擎的魔爪。
花落迟回到行宫之后,已是深夜。夜菁迎上前来,打了个哈欠对她道:“夜玄找你。”
她微微愣神。
夜菁又道,“来了一段时间了。在你房间里等着,好似是有事。等你等了这么久,我都困了。”说罢转身就走,一路上打了不少个哈欠。
她眸光微闪,凤眸微眯,稍许之后,就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进去之后果然看见一人身影,在暗夜之中显得模糊不清。她点了蜡烛,烛光顷刻便照亮了整个房间,她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夜玄。
夜玄也看着她。他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纱布,看起来可笑之极,花落迟也的确笑出了声,笑意中毫不掩饰的揶揄之意:“你这模样若是教阿九看见了,指不定要怎么笑死你。”
夜玄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笑够了?这还不是你的杰作?”话中带着不小的火气,看样子的确是被她揍恼了。
她微微挑眉,“夜玄,你看清楚你在和谁讲话。”
夜玄也挑眉看着她:“你难道也和九弟这样说话?”
花落迟严肃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