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阿忧,我们谈谈罢
秀林回了六王府,禀报说凤九在行宫之中,并且有常住下去的打算。.
夜玄正在书房中捧着一本书看,上面写得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脑子里只想着凤九,秀林这话一出来,当下就皱了眉头,眸光抬起:“那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说,让你小心照看着吗?”
秀林为难道:“爷,姑娘若是去别的地方,婢子指不定还能够进去,可那,那是行宫啊,靖王殿下眼下正在那里,一句话吩咐出来,婢子那三脚猫功夫,便是强闯也闯不进去的。”
“你没有说你是我这里的人?”
秀林嗫嚅道:“说,说了。可是那靖王说,别的人都能进去,唯独六王府的,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
秀林小小上前一步,小心问:“爷,姑娘不会不回来了罢?”她其实是想问,爷,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才让姑娘生了这个大的气?竟然连六王府还不回了。
夜玄烦躁的将手中的书本摞到书桌上,秀林低着头,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行宫之中,凤九的房间坐北朝南,挨着夜菁的住处,已是深夜时分,房中灯火依旧通明,窗边有一人影,静静的坐着,夜菁进得门来,看见的便是凤九沉默的情状。
花落迟托夜菁送给凤九的盒子,她一直都拿在手中,但凡得空,定然会目不转睛的看着,好似是入了魔怔一般,此刻自然也是如此。但她生性警觉,夜菁一入门来,她便已知晓,却没有任何动作。
夜菁走到她身边坐下,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盒子,笑道:“还在猜想里面是什么东西呢?”
“嗯。”凤九将眸光移开,看了一眼窗外,夏夜的风有些凉,透过大开的窗口进来,拂过她的面颊,灌进她的领子里,凤九打了一个寒战,看着夜菁道:“你怎么来了?”
夜菁笑道:“我这不是看见这么晚了,你房中的灯火还亮着,怕你一个人无聊,来陪你说说话。怎么了,怎么现在还不睡?”
凤九晃了晃手中的盒子,“还不是在操心这个。轻衣只说里面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却偏偏要我在最后关头才打开,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所谓的最后关头究竟是什么关头。”
夜菁笑了笑,“许是时候未到罢了,时候到了,自然也就知道了,你现在再操心,只怕也想不出来里面是什么。阿姐既然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你也别想太多了。”
凤九叹了口气,将盒子收起来:“也不是我想的太多,而是眼下这关头,让人不能不想太多。”
“是了,眼下这个关头,的确不是个好关头。东翼,南疆,北漠,还有西北数个附属国,眼下可都是蠢蠢欲动,只要一个契机,战争只怕是一触即发。更有朝中慕萧,暗中也搞了许多的动作,他为百官之首,不仅涉有兵权,帝都城中大半势力都是他的,就连京畿卫戍都不例外。若是南北两境都有战事发生的话,绝对是轻而易举。”
那控制皇城之后,又要做些什么?逼宫,强迫帝君退位,将皇位还给先女皇陛下的后人?然后前去罹城,请夜罹大驾,入主皇城,登皇帝位?
“慕萧此生最大的念想,不过是光复慕容一族的荣耀及尊贵。他身体里流着慕容一族的血,以及自古传承下来的对于夜氏女族刻到骨子里的忠诚,你刚才既然说,先皇为夜氏一族旁系血脉,既是旁系,当初纵然承了女皇遗旨,也引得天下诸侯不服,变乱丛生,那你说,站在慕萧的立场上,为了家族荣耀也罢,为了忠诚也好,谁才是他心中这太子之位,九五之尊的最合适的人选?”
凤九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若是照你这么说的话,慕萧既为慕容一族的直系后人,对于夜氏女族的忠诚便容不得有半分怀疑,慕萧自己也知道,其实轻衣并无心问鼎帝位,他若是真要谋反,轻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但凡轻衣坐镇罹城一日,我想他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这话倒是没错,慕萧对阿姐一向敬畏有加,丝毫不敢忤逆。他若真要谋反,阿姐那一关,就过不去。他在朝中虽是一手遮天,阿姐若真要追究起来,别说是光复他慕容一族的姓氏极其荣耀,便是他的命,都保不住了。”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问你,关于这朝中变化,夜玄那里,可是有什么态度?”
凤九眸光微动,神色有少许黯然,很快就又恢复正常,淡淡道:“虽说帝都的事我不能插手,但他倒是和我提起过慕萧,他也对慕萧起了戒心,只是搞不懂慕萧究竟要做什么?因为在他眼里,慕萧可从来就不是一个想要登上那位子的人。.既不想,又何须有这么多的动作。”
夜菁扯唇一笑:“真要猜起来,只怕谁也猜不到慕萧的动机。”
“夜凉那里呢?”凤九道,舜华如今有了身孕,早已置身事外,夜凉和夜玄都处在风口浪尖,一言一行都须谨小慎微,慕萧这番动作,他们之间又是舅甥关系,只怕夜凉也坐不住了罢。
“前几天见到四哥,假装无意和他提起,四哥神色淡淡的,只是眼中似有黯然之色。四哥和慕萧,是舅甥关系,做舅舅的,在朝堂上自然要支持自己的外甥,慕萧一党人多势众,势力遍布整个京都,表面上效忠的是四哥,但其中一大半,只怕还是慕萧的心腹。若四哥的势力被挖空了,只怕对于慕萧的动作,他也无能为力。而且,怕是现在他已经受制于慕萧了罢。”
凤九沉默了半晌,叹气道:“我离开罹城的时候,轻衣曾经告诉过我说,慕萧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他平生所为,不过是为了不愧对自己的家族与姓氏。我当时不明白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才方然恍悟。”
夜菁也叹道,“说的是,阿姐看人眼光一向毒辣,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站在她面前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凤九眸子微暖,唇角掀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来:“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她了。”
“你不在的时候,阿姐倒是常常念叨起你,整日里担心着你在帝都城里住不习惯,若非夜辰吃了醋,她指不定三句话里都有一个你。”
凤九心头顿暖,口中却道:“你也说了,夜辰吃了醋,可见,在她心里,我还是不如夜辰的。”
夜菁笑道:“你们还真是奇葩,你一个女的,吃男人的醋,夜辰一个男的,却吃你一个女人的醋,话说你们两个怎么没有配上一对呢?那指定是天作之合。”
凤九嗤哼:“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九皇子殿下,就被他揍了一顿,揍得半死不活,倒在地上好半天都没有爬起来。我看在轻衣的面子上不讲这顿揍还回去已经够客气了,和他配一对,不是他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他,再说,轻衣也会砍了我的。”
夜菁小心的觑了一眼她的神情,接道:“别说阿姐砍了你,夜玄也不会放过夜辰的罢。”
凤九脸色一沉。
夜菁恍然,这两人还真的闹矛盾了?
她心里实在好奇,忍不住问:“阿九,你和夜玄到底怎么了?”
“没事。”
“肯定是有事。”夜菁道,“阿九,你们两个不会闹矛盾了罢?你说你在六王府住的好好的,没事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你来就来吧,一件换洗的衣物都没有带,来的时候,那脸色,虽不是很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好,肯定是一气之下跑出来的,不是闹矛盾了又是什么?”
凤九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我们两个真的没事。你别想多了。”
她不肯说,夜菁也知道她要是不想说的话,她再如何问都是问不出来的,只得作罢,“好吧,你不想说,那就算了,天色已经晚了,你早些歇息罢,正巧明天我没事,我陪你出去走走,顺便散散心如何?”
凤九心不在焉的点头。
夜菁这才起身离去。
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凤九眸光转向窗外,沉默良久,直至夜风吹来,将她的神智吹回了一些,她才怔然发现,自夜菁走后,她在这窗前又静了很长时间,整个行宫一片沉沉的寂静,所有人都已经陷入了水面,可她移步到床榻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睡眠。直至天蒙蒙亮时,才带着沉沉的睡意睡了过去,梦中依旧是一场噩梦,与萧诀的相识,相恋,相离,惧在那一片流入西北大漠沙土之中的血色之中慢慢浮现,那柄在她腹部的匕首,是她亲手刺进去的,她看着自己的血慢慢的流出来,却和那大红色的喜衣融为一体,辨不真切,她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元力渐渐消失,身体越来越无力虚乏,意识模糊不清,那个时候,她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与死神近距离的接触过。意识频临消失的时候,她突然就不甘心起来。她不想死,她也舍不得死,她才是被人对不起的人,她才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为什么别人犯下的错误,她却要在气盛时一时冲动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她想活下来,与死神接触的距离越近,她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就越强盛,可她整个人,却仿若跌进了一片黑暗的漩涡里,抬头不见天日,四处都是一片漆黑,身下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着她的身体,将她往更深处带去,呼吸渐渐爷微弱了起来。她想要挣扎,想要呼吸,想要新鲜的空气,可是全身乏力,使不出一点力道,只能无可奈何的使自己跌进地狱里。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是没有,花落迟救了她。若是再迟一步,只怕她真的就要去见了阎罗。
她醒来的时候,花落迟看着她,问了一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就罔顾自己的性命,阿九,你是不是太傻了些?”
她在花落迟怀中失声痛哭,不仅仅是为她自己,更是为了她腹中那个不满两月就被她亲手杀死的孩子。她和萧诀的孩子。也许萧诀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曾经孕育过他的骨肉,那个孩子却死在了自己亲生母亲的手里。
花落迟劝解她道:“事情演变成这个模样,阿九,便是那个孩子生下来了,依照你的脾性,怕也不会待见,既如此,还不如就此送他离开的好,免得到这世上走一遭,受尽太多的罪。”
“阿九,你还有我。你要记着,一个不把你放在心里的男人,也不值得你将他放在心里。感情的事,从来都是平等的,你付出多少,便要收回多少。因为感情这个东西太不稳定,若是生了变故,付出最多的一方,往往要承受最大的痛苦。如果不想让自己痛苦的话,阿九,那么以后,永远都不要再轻易的爱上一个人了。除非,那个人,能够把你当做生命的全部。”
永远都不要再轻易的爱上一个人了。不爱,就不会痛苦,不付出,就不会有失望。可这世上,有谁能够将另外一个人当做生命的全部?
花落迟说:“会有的。阿九,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另外一个人极尽所能疼着爱着,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一个你。这世上真正爱你的人,哪怕被你伤害的遍体鳞伤,也永远都不会伤害你。阿九,若能够遇到这样的人,你听我的劝,不管你爱不爱他,就和他在一起罢。找一个爱你的人,远远要比找一个你爱的人要幸福的多。”
可她心里却在想,这一生,再也不会碰触情爱了。
此后她对情爱,避之如毒蛇猛兽,再不轻易交付心情。她将对萧诀的爱情化作无穷的恨意,她重整心情的那一天,就对天发誓,总有一日,她要亲手杀了萧诀。她对花落迟说,她不恨,因为恨也是需要极大的感情的,而对一个人渣付出极大的感情,委实不值得。可她心里却明白,她依旧恨着他。
爱一个人很容易,恨上一个人也很容易。不爱一个人很难,不恨一个人难如登天。
她年少时,爱上了夜玄,只是碍于种种,她无法接受他的心意,只得将那份感情放在心底,期间纵有萧诀的事,那份感情也没有消失,受过情伤之后,她避情爱如猛虎,轻易不去碰触那份埋葬在内心深处的感情,因为她看不到她和夜玄的未来。夜玄和萧诀,两个人从某方面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极重权 欲,对那个位子都有着莫大的狂热,情伤受过一次,已经足够,她没有那个勇气再承受第二次。当时莫说未来,便是当下都看不到,夜玄早就不再对她有任何暧昧的举动,她也没有任何勇气再提起。她以为那份被埋葬的感情,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了天日。
她中了蛊毒时,生命的元气渐渐消失,那是她第二次那样近距离的接近过死神。可笑她一生之中两次的频临死亡,俱是因为萧诀的缘故。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那个时候,她随时会死,却又不知道到底哪一天会死。夜玄为救她,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说不感动,却是假的。可她承受不起。
不仅仅是承受不起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更承受不起他的喜欢。
他坦承他对她的爱情,不过是因着生命将至,再不说,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不管她对他的感情如何,他只是不想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遗憾。那时她方才明白,原来在这个世上真的有一个人,会把你当做生命的全部。可她知道的未免太晚。因为夜玄承认他的爱情,想要的并不是她的回应,而她,她如何能够回应的起?
那时她前路不明,顾白的出现将她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前无路,后无门,她的前程及性命,皆掌握在花落迟的手里。一念生,一念死,她终日忐忑,不知结果如何。直至那时,她都没有明白花落迟所说的那一句:“这世上真正爱你的人,哪怕被你伤的遍体鳞伤,也永远不会伤害你。”
来到帝都之后,整日里同夜玄一处,那颗早年间沉寂下去的心又渐渐的滋生起来,她没来由的惶恐,就像是那次在罹城,她故意勾.引他行男女欢好之事却在最后落荒而逃一般的惶恐。长年累月的恐惧爱情,让她在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她无意对夜玄做亲近状,换来他一句:“凤解忧,你在勾引我?”她顿时恶从心起,顺从他意勾引与他,照她的猜想,她这样对他,夜玄理应非常欢喜才是,哪知,竟没有任何反应,她步步紧逼,他次次逃窜,最后竟不再见她。她感到非常恼火,逮着深夜,在他房中堵他,借着那由怒火而聚涌起来的勇气,告诉他说:“夜玄,我喜欢你。”
夜玄,我喜欢你,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你。不论那时还是现在,皆用了十二分的真心实意。
第二日时,夜菁请她出去喝酒,她心情状况不佳,正想借酒消愁,便没有拒绝,只是,她嫌恶的拧起眉头,来到帝都城后,笼统不过跑到这酒馆中喝了两次酒,怎么次次都会碰见她不想看见的人。
她和夜菁正要上楼,萧诀刚巧下来,夜凉陪在他身边,身后还跟着一个岐祁山,两方人一对上,脚步就停了下来。凤九一只脚踩在楼梯上,微仰着头,看着僵在上面的萧诀,夜菁在旁边小心的看着她,她和萧诀的事,她知道的不是那么清楚,但这两人当初既然在一起过,此刻见面难免徒生尴尬,虽则凤九这个人从来不知道尴尬两个字怎么写。
上面的夜凉也有点不安,虽然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凤九和萧诀的关系只怕不寻常,指不定还有过异常恩怨,上面见面凤九那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他看的清清楚楚,是以此番两人又撞上,他有点心惊胆战。心头将夜玄骂了个遍,自家女人怎么不好好看着,放她出来吓人作甚。
空气中几乎能够闻到火药的味道,好像下一刻就能够引爆一场风波,夜菁虽然也想要揍萧诀,但也明白眼下这个关头谁都不能惹是生非,小心的上前一步,小心的唤了一声:“阿九?”
良久之后,凤九才有了反应。她淡淡的收回眸光,看着夜菁淡淡道:“我们去别处罢。这里我来过,酒一点都不好喝。”
夜菁顿时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好,阿九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在这里待着,去哪里都好。“走吧。”
凤九转了身,就要离去,可走了还没有两步,手就被人一把抓住,她眉心一蹙,反手甩开,转身后退两步有余,冷冷的看着萧诀。
夜菁顿时火了,“萧诀,你干什么!”这人怎么回事,她们这态度明摆着是不想搭理他,他但凡有点眼色,就不应该缠上来。
萧诀却没有理她,一双眼睛看着凤九,有着些微的激动,自从上次在这个地方看见她,她却被夜玄带走之后,他虽然恼火,也知道不能胡来,六王府的大门他不知去了多少次,回回听到的就是一句:“殿下身子不适,不宜见客,太子殿下请回吧。”他不能强闯,也不能告诉他们说,我想要见的是凤九。
他知道,凤九其实并不愿意看见他,上一次,他闯进她的府邸里,看见她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冷冷的盯着他,冷意中又带着十足的恨意,他甚至从中看见了杀意。他明白,曾经,他伤透了凤九的心,那种伤害,只怕没有哪个女子能够受得了。她恨他,不想见他,甚至想要杀了他,都是应该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自己活该,怨不得别人。
可,他依旧不想放弃她。
所以,他看着凤九,道:“阿忧,我们……谈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