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除夕团圆
凤九一连昏睡数日,好不容易醒了过来,花落迟除了平日里处理政事,但凡空闲下来,就往九将军府上跑,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守在凤九身边陪她说话,深夜时分仍旧不归。.夜辰对此非常不满。
九殿下对着她发了几句牢骚,她就把手里的奏章摔了,眉头拧的死紧:“阿九好不容易醒了过来,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睡过去,难道我不应该多陪陪她?父亲大人他们如今尚在罹城,我没有时间去看他们,他们都没有什么怨言,你在这里发什么牢骚。这地方若是不想待的话,趁早给孤王搬出去,免得惹人心烦!”
她最近心情很不好,凤九的情况很糟糕,再加上诸多政事,每每让她焦头烂额,说话的口气难免冲了点。九殿下对她只顾着凤九而不顾她的行径虽则不满,但他也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那抱怨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她这话一说出来,九殿顿时恼了,气急败坏的瞪着她,蓦地甩袖而去,当真从宫中搬了出去,连长歌都没有把他留下来。
凤九听说了这件事,某一日在庭院里散心赏梅时对她道:“你冲他发什么脾气?他那个人心眼那么小,这番动了气,怕是有的闹了。你还不赶快去哄哄?我这里又没有什么事,你这么忙,不用一天三回的往这里跑。”
花落迟冲她一笑:“没事,你别担心,我们两个不会有问题的。”
凤九笑道:“你们两个不会有问题,我怕我会有问题,十年前我被他揍得一个月下不了床,我可不想十年之后还被他揍。你瞧我如今这身子骨,能接的了他一拳么?”
花落迟妥协道:“好了,我们两个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知道怎么做。”转移话题道:“明日里除夕,宫中有盛宴,你要去吗?”
凤九摇头,“不了,我如今这样,还是在府中休养罢。你整日往我这里跑,顾不上夜辰也就罢了,怎能连你父亲都顾不上,若有时间,还是去看看他们罢。”
两人再不说话。花落迟在九将军府又待了些时候,天色暗了下来,才起身离开,新年已至,大街之上一片彩灯闪耀,佳节气氛尤为浓重。花落迟却没有什么心思观赏,千川跟在她身后,道:“主子,夜已深,还是回宫罢。”
花落迟摇头,“去重棠府上。”
夜色虽深,重棠府上依旧灯火通明,重棠火急火燎的迎了出来,恭谨道:“这么晚了,主上怎么来了?”
花落迟笑道:“没什么,只是来看看。自从父亲他们来了之后,我几乎没有来看过。他们都歇下了罢?”
重棠应道:“差不多都歇下了,只有父亲和姐夫两个人,现在正在斗棋呢。说是不斗出一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花落迟笑了笑:“那就别惊动他们了,我只是来看看。明日里是除夕,宫中有盛宴,偏生孤王缺不得席,也不知这团圆饭,何时才能吃上。”
重棠笑道:“姐夫今日里刚刚发过牢骚,也抱怨了这一点,我说明日里的除夕夜,主上确实缺不得席,姐夫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主上的父亲,表示很不满。”
花落迟微微挑眉,“是嘛。”她淡淡一笑,“父亲也歇息了吧?”
重棠叹息,在人前一口一个花伊,人后一口一个父亲,想听的听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偏生该听的人不在跟前。“先前喝了些酒,已经歇下了。”
花落迟静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罢了。孤还是回宫吧。”重棠不敢应声,只恭敬的送她离去。
回了宫中,却突生变故,变故为何?据报,有人夜探王宫,意欲行刺。她闻言,甚感诧异。
诚然她受到刺杀的次数并不少,但,在如今这样一种情况下,还有勇气进宫来刺杀她的人,诚然为勇士也。她一路行往栖迟殿,边走边问:“那刺客何在?”
“已经包围在王上寝殿之外。那人武功奇高,属下皆不是对手,况那人并不作刺客装扮,正大光明而来,但看他招式,却又似乎并无意伤人。”
唔?花落迟停下脚步,无意伤人?那来此作甚?她沉吟一声,又问:“那刺客,何等样貌?”
好半晌,才等来斟酌清楚的一句:“深夜天黑,虽有灯火照明,看得也不甚清楚,但也能看得出来,是相貌绝俗,世所罕见。”
花落迟再沉吟一声,“是男是女?”
“男子。”
“何等年纪?”
“看样貌,顶多三十出头。”
“何等装扮?”
“青衣,大红色的披风。.”
“手持何等武器?”
“一柄长剑。”
“剑器如何?”
“锋利异常。”
花落迟摸着下颚,看着回话的禁卫统领,尤其郑重的问了一句:“你们没把人砍伤罢?”
禁卫统领甚羞愧的低头:“属下无能,总不能近他的身。况且后来公主出现,不准属下等伤害那人,属下不敢擅自做主,只好等着主上回来定夺。”
花落迟深吸一口气,千川上前一步,询问她的意思:“主上?”
她摆手,对那禁卫统领道:“去去去,把人都撤了,也不看清楚再动手,什么刺客不刺客的,孤王的父亲,你们也敢动手是不是?”
那禁卫统领吃了一惊,脑子一蒙,虽则什么都想不清楚,不明白他们尊贵无匹的主上何时有了一个父亲,既是父亲,又何须作此刻探进宫来,身体却先一步下跪请罪:“属下知罪,主上恕罪。”
“撤了撤了,去。”
那禁卫统领起身,奉命就要去撤人,却又被人唤住,“等等。”
他转身,俯首。
“今日的事,孤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不管是刺客的事,还是其它的事情。”
那禁卫统领在她身边待了诸多事件,虽则不聪明,但也不笨,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抬头茫然道:“今日里发生什么事了?属下一时喝多了,什么都记不清楚,还请主上治臣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她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孤今日里心情不错,下去吧。”
那禁卫统领又一俯首,退下去了。
她回到栖迟殿的时候,正发现花伊抱着长剑茫然的站在殿门口,一身大红色的披风在灯光之下显得越发耀眼,昏黄色的光芒照射到他脸上,平白的柔化了他原本凌厉的轮廓,长歌和花令仪站在他身边,“外公”“父亲”的一个劲儿叫着,殿门口的宫人禁卫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天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花落迟对自己挑的人一向很有信心,他们知道关乎他们主子的事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走过去,轻轻的咳了一声,三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她,长歌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娘,你回来了,你看,外公来了。”
花令仪见她来,叫了一声“姐姐”。花伊却看了看他所处的这个地方,然后又看着花落迟,眼中尽是茫然。她挑着眉梢,似笑非笑:“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独闯宫禁,也不怕被人乱箭射死,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她这话很是大逆不道,纵然是玩笑的成分多了一些,但也是大逆不道,花令仪哀求的看着她:“姐姐,父亲不是故意的……”
花落迟“唔”了声:“难道有人逼着他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王宫大内,高手众多,他一个人来,不想活了是不是?若是今日里我不在,你和长歌都不在,他还不让人给乱箭射死。”
花令仪心知她说的是实话,这王宫禁卫,又没有人知道花伊的身份,若不是长歌和她出来阻止,哪怕花伊武功再高,手中一柄凤翎剑使的再出神入化,难道还真能抵得过这王宫内成千上万的禁卫不成?想到此,她不禁埋怨起花伊:“父亲你也真是的,也太不让人省心了,万一真出了事,可又怎么好?”
花伊一直看着他所处的这个环境,然后又看看花落迟,一而再三的重复,然后垂眼,抱着凤翎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花落迟翻着眼皮,要往殿内走,这大冬天的,在外面站着,他不怕冻,她怕。
花伊最后被花令仪和长歌一起拉了进去。拉的时候,千川面有难色的拦在他们面前,支支吾吾说:“王上内殿,男子,男子多有不便……”
花令仪和长歌两人面面相觑,看着他道:“你进去过吗?”
千川犹豫了一下,迟疑着点头。
“你跟你的主子是什么关系?”
“……主仆关系。”
“他跟你的主子是什么关系?”
“……父女关系。”
“既然和你的主子只有主仆关系的你可以进去,为什么和你的主子是父女关系的他不能进去?”
“……”
“难道你认为父女关系比主仆关系来的要生疏?”
“……”
“那我们换种说法,这是你家主子的内殿,等同于是她的闺房,父亲进女儿的闺房,需要一个下人的同意吗?”
“……”
“再说了,那又不是闺房。”
千川无语。他怎得从来不知道,他家主子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竟然也有这么伶俐的口齿?
花伊蒙蒙的进了殿,进去第一眼就看见花落迟坐在那里喝着参茶,一副坦然模样,他被人推着坐下,木然的接过茶,木然的喝了一口,木然的盯着花落迟。
被盯之人倒是自在,问他:“这么晚了,你来王宫做什么?”
他木然的答:“你上次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去过重府,这王宫,我,我又进不来,只好半夜里飞进来了。”
花落迟闻言,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让花令仪交给他:“这是我的信物,见此物如同见我,以后你若是想进来的话,大可以光明正大的走正门,在夜半时分探进来,若是传了出去,你不怕丢人,我还嫌丢了我的脸呢。”
花伊接过,愣愣的点头。
花落迟又道:“我这些日子忙,抽不开身,没有时间去重府,你若真是想见我,让重棠派人说一声就是了,我把你接进来,或者出去见你,何须你费这么大的周张。”顿了顿又道,“你来见我,有事吗?”
她唤不出一声父亲,也拿不起她罹王的架子来。
花伊脑子蒙了又蒙,支支吾吾说:“明日里除夕,”声音渐低,“该吃团圆饭的。重棠说,你回不去……”他当时拧着眉头,对此非常不满,宫中的盛宴再重要,难道她非得参加?现在才知道,还真的非参加不可,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她。
他由最初的惊愕,慢慢的平复下来心情,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对她女儿身份的这个事,接受的倒是心平气和。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也没有问怎么回事,这种情况下他要是什么都想不明白也就是一个白痴了,想明白之后自然平静。只是一想到她和他的女儿分别快二十六年,却一次的团圆饭都没有吃过,诚然是因为他没有回来的缘故,他的过错大些,可眼下花落迟确实抽不开身,还是忍不住失落。
花令仪知道他的心情,对这个事,她还真没有办法,想了想,对花落迟道:“姐姐,不如明日除夕盛宴时,将父亲他们也接进来罢。虽然,虽然不一样,好歹也算是一顿团圆饭……”
花伊抬起头来,这个主意不错。长歌也附和:“娘,这个办法好。把爹也叫过来罢。”
爹跟娘置了气,现在还没有缓过劲儿呢。
花落迟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说什么胡话。”这怎么可能?于理不合,满廷臣民问起来,她能给个什么交代?她连个头目都想不出来。
花伊低了头,倏然又站起来,把她交给他的玉佩又给她递了回去,转身就走了。三人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花落迟咬牙,还跟她耍起脾气来了?
花伊的确耍了脾气,这脾气耍的他自己都感觉到幼稚,可再幼稚,他还是耍了,不要她的玉佩,直接就走,回了重棠府上,把自己装成一个小媳妇儿一样闭门谁也不见,直到除夕夜时,才被人三请四请请了出来,面上依旧是不高兴的神色。定安问道:“叔父难道身体不适?可需要人来看看?”
他没做声。
定安笑道:“前面一家人都等着叔父吃团圆饭呢?”
花伊腹诽一句,没有他女儿在,算什么团圆饭。
他不想去,可耐不过定安的磨合,只得跟着他去了,到了前面,却赫然发现花落迟也在列,不由瞪了眼,满面愕然。
不仅花落迟在,花令仪,夜辰,长歌,他们一家人都在,花落迟正把弄着手里的一个玉佩,没有看他。夜辰脸色很不高兴,坐在那里什么表情都没有,长歌坐在他和花落迟身边,一个劲儿的撮合,可惜磨破了嘴皮子,收效甚微。其它人各说各话,各做各事。
花伊入了座,这团圆饭才算开了场。花伊心不在焉的,只盯着花落迟看,不知道她怎么在这里。席间重棠咬着馄饨无意间提起:“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夜里主上遇刺,受了伤,眼下昏迷不醒,今日里的除夕盛宴也就作罢了。唉,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什么时候行刺不行,这大过年的,也不让人过点安生日子。”一边说一边朝他身边坐着的花子玉隐隐献着殷勤,二公子碍于众人在场,又是除夕团圆夜,才忍了没有发作。
花伊一听,就全都明白了。那刺客是谁,当然是他。什么遇刺重伤,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他心下一阵感动,一阵心酸,眼眶一热,差点就哭了。他女儿表面上不在乎他,其实心里面还是在乎的。
他看着花落迟,真想把她的宝贝女儿给抱在怀里,他知道她这些年受了许多苦,心头歉疚还来不及,昨日里知晓她的身份,才知道她这些年所受的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他不是傻子,但凡沾染过权力的人,都知道权力的可怕,一想起花落迟这些年苦苦挣扎,心头歉疚又翻了几倍,眼泪差点就落了下来。
定安瞧着他不对劲,关心的问了声:“叔父,怎么了?”
满桌子人看过来,他忒没出息的吸了吸鼻子:“没事,馄饨太烫了。”
这一场团圆饭,某些人吃的平淡喜乐,某些人吃的感动心酸,某些人吃的却不是滋味。九殿吃一顿饭的功夫,找了花落迟不少麻烦,一会儿说要吃这个,一会儿说要吃那个,自己偏不动手,让人伺候,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凉,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喝酒,花落迟全都遂了他。诸人因着被找麻烦的人都没有抱怨,自己也不好抱怨,但夜辰未免太过分,一而再再而三令人忍无可忍,定安一拍桌子:“九爷,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团圆饭!”
那意思是,他一个外人,在这里凑什么热闹。九爷顿时揠旗息鼓,再也提不起半点威风来。
之后,诸人随意玩乐,她在重棠府上随处散心,花伊跟了过来,跟到廊外长亭,花落迟转身看着他,把手一递,手中依旧是那块象征她信物的玉佩。花伊接过来,放在手里细细端详,只听她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罹城住下来,住在宫里难免有许多不便,这个是我的信物,你拿着他,随时可以进宫来见我。”
花伊看着她,并不说话,她笑道:“今日里除夕团圆,我看着你的时候,想起我死去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们或许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但她死了,你我便是至亲之人,以前如何都好,终究改变不了你我之间的血缘关系。你是我父亲,我是你的女儿,如何都是改变不了的。”
花伊激动难耐,却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手里捧着那枚玉佩看着她。她笑着说:“我以前确实是挺讨厌你的。”顿了顿,低下头去,轻轻说,“可是现在想想,真的没有什么好讨厌的。如果当时我是你,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由己及人,你也没有什么错。”既然那个女子已经死了,既然她代替着她活着,既然和花伊有了这一世的父女情份,她也应该好好的珍惜不是吗?
她抬起头,对花伊说:“爹,新年快乐。”
花伊一个大男人,顿时像个孝子一般哭了。不远处正在玩乐的人,听见哭声都看了过来,眼中皆是诧异,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花落迟面皮燥热,这么大人了,还哭,真丢人。
“你哭什么呀,别人都看着呢……”
瞧那些人的眼光,好似是她将人欺负了一般。花擎好像是要过来,却被重英拦了,诸人各做各事,对这里的情况全都不管,花伊哭的撕心裂肺的,惹得罹王殿下咬牙,她都没哭呢,他哭什么——
“你,你再哭的话,我就不认你了!”
花伊抹了一把泪,捧着玉佩转身就走了,到了那方把玉佩冲诸人眼前一亮,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炫耀的成分多了些。
她这里看的好笑,冷不防耳边传来一哼,偏头看去,却是夜辰冷脸看着她,她扯唇一笑,走过去拉他的手:“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
夜辰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好任她握着,冷哼道:“我哪敢。”
花落迟看了一眼他的腿,关心问道:“腿已经好了吧?”
夜辰没什么好脸色:“谢罹王殿下关心,没留下什么毛病。”
花落迟笑笑,凑近他一分,讨好道:“别生我的气了,我那日也是急了些,不是故意朝你发脾气的。”
他的声音硬梆梆的:“没生气。臣也不敢生气。”
“瞧你还没生气?没生气的话,怎么会这样子和我说话?”她抱着他,好言好语的哄:“别气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你发脾气了,好不好?”
夜辰没甚反应。
她叹气道:“你也知道,阿九如今这样,身体越来越差,千叶那里我又讨不出解药来,难免冲了些,脾气也就差了。阿九变成今天这样,总有我的过错在,我总觉得亏欠了她,却什么都补偿不了她。”
夜辰听这话听的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亏欠她?”
花落迟看了他好一会儿,唇角微抿,轻声说:“你知不知道,阿九当初为什么要去东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