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与她的初见,阳光甚美
千叶被人禁在驿馆之中,有些时日,惹得本来脾性就不好的她脾气更加不好,驿馆之内已不知发了多少脾气,随侍宫人个个心惊胆战,便是花落吃派来伺候的人都触了霉头,她堂堂一国公主,眼下却连一个驿馆都出不去,委实令人恼火,但守着驿馆的人依旧好言好语道:“王上说了,最近罹城很不安分,公主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万一出了事,怕是不好向东翼皇交代。.”
她再气,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人家这么笑眯眯的,哪怕做出来的事情令她恼火,她扬起的巴掌却落不下去。
只因她的皇兄,萧诀太子殿下阻止了她:“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地盘,别太胡闹。”
千叶恨恨的:“可是皇兄,他们未免欺人太甚。”
萧诀无所谓的笑了笑:“夜罹若是不欺人太甚,也就不是她夜罹了。”他手心里正把玩着一柄精致的匕首,指尖摩挲着匕首柄端刻着的一个“忧”字,眼角带笑,眸中温和,道:“其实我也不想回去,回去的话,要再来,怕就是很难了。我宁愿在这里待着。”
千叶看着他手里的匕首,眸子里闪过一丝狠辣,“皇兄是一国太子,岂能不回?”她深吸了口气,缓缓问:“皇兄当初费尽心思得到的太子位,难道不想要了么?”
“放肆!”
那话不知如何触了萧诀的逆鳞,竟让他突然暴怒,一掌拍在桌子上,怒视着她。千叶却不惧,只笑着看着他:“皇兄何必动怒,妹妹又没有说些什么。皇兄自小就想着要登上太子位,为了这个位子什么都舍得,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如何能够这般胡闹,称病躲在太子府中,却跑到别国境内,惹来诸般纷争。父皇听到消息的时候,龙颜大怒,二皇兄一党又蠢蠢欲动,皇兄不如想想,待回去之后,如何讨得父皇原谅罢。”
萧诀怒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千叶端了参茶正待入口,听闻此言,一股怒火窜到心口,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甩到了地上,碎的不能再碎,她看着萧诀,眸子里是掩藏不住的怒火,唇角却缓缓浮起一抹极冷的笑意:“也是,皇兄最想要来操心的人,自然不是皇妹。可是那个人,恐怕这一辈子都再也不想操心任何关于皇兄你的事情了罢?”
萧诀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薄唇紧抿,死死的盯着她。她冷声而笑:“怎么,我说错了?当初发生了什么难道皇兄还要我来提醒,皇兄以为,在她和太子位之中你选了太子位而将她远送之后,她还会再回到皇兄你的身边?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想皇兄应该比我还要清楚。那等决绝的人,只怕恨不得断了和皇兄你的一切联系罢?”
萧诀眼中涌出无尽的怒火,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露,只恨不得将手下的桌子碎成粉末,少顷,手却慢慢的松开,眉目之上尽是疲惫,仿若一时间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你说得对,阿忧只怕早已将我恨入骨髓,她那样的人,”他微微抿唇,低声重复了一遍,“她那样的人……”他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再也不复东翼国一国太子的尊贵,“是我自己造的孽,她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千叶还想出口讽刺几句,见得他这情状,讽刺的话如何都说不出来,外间却传来一声:“太子殿下未免太言重了。”
花落迟微服而来,身边还跟着夜辰,举步便入了花厅,不待人请,两人早已落座,这里也是她的地盘,她理当是主人。
千叶因着被禁了这么些日子,举了一腔怒火,见了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死死的盯着她,萧诀握拳,“罹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落迟淡淡一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太子殿下适才说,她早已将你恨入骨髓。其实太子殿下误会了,她不恨你。”
萧诀的话顿时变得煞白,像极了死人一般的苍白之色。
花落迟只当作没有看见,把玩着手里的某样东西,“孤曾经问过她,对于殿下你,是个怎么样的心情?”
凤九当时一柄解忧剑舞的出神入化,面色无波道:“没什么心情。”
她好奇:“他这样对你,你就不恨他?”
凤九停住舞剑的动作,凝眉看着她,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问:“我为什么要恨他?”
她脑子有点懵:“他伤害了你……”
凤九又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莫过于是无视。.我觉得很有道理。再说,恨,也是需要极大的感情的。”她一道剑气劈过去,腊梅树应声而断,“对一个人渣付出极大的感情,委实不值得。”
别人常说她决绝,殊不知凤九比她,更加决绝。她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莫过于无视。她没有做到,凤九却做到了。
她当初将凤九从漠北抢回时,看着她满身的鲜血,以雷霆之怒,灭了东翼七城,屠尽七城之内百万军民,若非是凤九醒来劝阻,罹城百万大军,定然直捣东翼皇城。
萧诀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来,眼神空洞,却又仿若是潜藏了无尽的悲伤,唇瓣泛着空洞的白色,他盯着花落迟,声音里带着不可抑止的颤抖:“阿忧是这样告诉你的?”
他盯着她手里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匕首,那上面,刻着一个“诀”字。
他恍惚想起他初见她时,她一身青色劲装,做男儿装扮,他却能看出她是个女子,她胯下一匹黑色骏马,腰间斜挂着一柄解忧剑,臻首微抬,眉眼微低,在皇城之内的街道上显得尤其显眼,引人注目。她神色冷峻,仿若是极北之地冰天雪地的气候一般,与南方皇城的炎热格格不入,他在酒肆楼上,微一俯首,便看到了她,她冷清的眸子,霎时便撞入他的心扉。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一双眼睛,极冷,极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却在他狠辣坚硬的心中,荡起一层柔软的微波。
他在酒肆楼上看着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他看见她盯着皇城街道内的人群眉心微蹙,再看看胯下骏马,仿若想起这里似乎也不是一个纵马的好地方。她下马的动作极其流畅,又仿若她整个人一般极其清冷,她牵着马,按着宝剑,行在街道上,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却盯着她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
直到侍从呼唤,他才醒过神来,举目望去早已不见她的影子,他心内叹息,或许只是一个路人,或许日后再也不会遇见。
他想着不会再遇见的人,却偏生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再遇见她的时候,是在一家客栈之中,她坐在堂中用饭,很简单的几个菜式,她却吃的极其认真,一举一动皆是清冷,仿若是她眉目之间的冷厉无双。他一时不知是何感觉,只是有几分恍惚,他突然对她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迫切的想要接近她。若是以往,他定不会做如此愚蠢的事情,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往往潜藏着极大的危险,遑论那时,他与大皇兄争夺太子之位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谁知道这个凭空出现在皇城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大哥派来的。可当时的他,好似是鬼迷了心窍,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走到了她面前,笑意盈盈的问她:“在下诀萧,敢问姑娘芳名?”
他用了化名。
她当时抬起头来,看着他。唇角微微抿起,眉心微蹙,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转身向楼上走去。便是她看他的那一眼,都带了十足十的无视。
可便是这样的眼神,令他着了迷,迷了窍,脑子一片昏沉,话不经大脑便出了口:“在下对姑娘一见钟情,可否告知芳名?”
当时堂中有不少人在,他话音落下,一片死寂的沉默,每个人都瞪大眼睛将他望着,稍后就别了头,各做各事,各说各话,东翼国一向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男子当街向女子求婚的事情都发生过,遑论他区区几句话。
可是她身形都未停顿,径直上了楼,他怀疑她根本就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侍从祁山却被他吓了个半死,回去之后抓着他的袖子哆哆嗦嗦的问:“殿下,您当真爱上那个女人了?”
爱?他倏然便愣住了。
爱是什么东西?他不晓得。
他自幼丧母,在东翼皇宫那样一个地方长大,见惯了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在他看来,任何的感情都是获得权利的筹码,包括亲情和爱情。他是中宫之子,东翼国的嫡长子,母亲却不得父皇宠爱,被人暗害而死,母亲死的时候,他的父皇正和他新纳的美人寻欢作乐,听闻消息也只是薄情的说了一句:“按皇后之礼,厚葬了吧。”父皇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脸上甚至看不出悲痛之色,母亲是他的发妻,临死前却没有再见上他一面。
他想着父亲的薄情,心也渐渐的冷下来,母亲死了,他兄弟众多,个个都在窥觑太子之位,身为嫡长子的他,是他们首要对付的对象。大皇兄的母妃被立为皇后,表面上对他好,暗地里却巴不得他早点死了,他隐忍小心,才活到了今日。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人,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爱情?
他娶过亲,已有皇子妃,还有几房侧室,众多侍妾,这些人,有他为了拉拢朝中势力而纳入府中的,也有想要对付他的人送进来监视他的,他的皇子妃,是丞相之女,他的表妹,他对她没有什么感情,纯粹是为了坚固自己的势力。
他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爱情?
他看见她的时候,心房微微颤抖着,仿若是坚硬的石头突地裂开了一道缝,撒进去一粒种子,阳光照射下来,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在一瞬间于顶端盛开出一朵灿烂的花。那种感觉,是他活了二十四年都没有体会过的。
如果这就是爱情的话,那他想,他是真的爱上她了。
因为祁山说出爱那个字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反驳,还有几分欣喜的感觉。
这很不可思议。他仅仅才见了她两次,只对她说了两句话,她对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来历,姓名,对他来说有没有危险,他就爱上她了?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下对姑娘一见钟情,可否告知芳名?”
后来他才明白,爱情这种东西,是世间最奇妙的,真的爱上了,连一瞬间都觉得极其久远。
祁山苦着脸求他:“我的好殿下,您可别胡闹,那个女子是谁,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又做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爱上她呢?您是不是今日里喝多了,酒还没醒。”
他很郑重的提醒:“本宫今日里没有喝酒。”
他很清醒。胸腔里有一处,隐隐叫嚣,脑中一次次的出现她的容颜,她算不得是绝美,他见过很多比她还要美的女子,可她一入眼,便如何都忘不下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和嘴巴,脸上的每一处,都留在他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她,初尝情滋味,只觉滋味难言,不知欣喜,不知欢乐,不知忧愁,也不知怨虑,仿若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世上,仅仅有一个她。
他没有爱过人,自然也不知道爱情来了应该怎么面对,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知道她是什么性情的人,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姿态来面对她才能让她欢喜,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祁山提醒他:“可是殿下,小的看着那个女人好似不是这里的人,万一她只是路过呢?万一她走了呢?”
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祁山一提起,他登时担心的无以复加,想着莫不是她现在就已经走了,迫不及待的就去了她先前所在的客栈,像掌柜的打听清楚她的动作。那掌柜是老实人,一股脑儿都说给他了。掌柜的说她是从外地来的,定了他的天字一号房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他想上去找她,又怕唐突了她,恰巧她下了楼来,依旧是男儿装扮,青衣劲装,腰间斜挂一柄长剑,冷清的和他擦身而过。她压根就不记得他。
他追了出去,拦在她面前,她身段修长,放在男儿堆里也是高挑的那一种,却依旧比他低了半个个头,她抬着头,眼神漠然的看着他,眉心微微蹙起,好似对他拦下她这一行径非常不满,眉目间带了些许厌恶。他欢喜的看着她,第二次问她的姓名。
她依旧没有理他,从他身边擦过去,直接就走,他闻到她身上留下来的鄙的气息。她一个女儿家,却喜欢这种气息,委实令人奇怪。
他追了上去。他也从来没有想到,他有一天竟然会变成这个模样,他是堂堂东翼国的四皇子,天潢贵胄,竟会像一个无赖般跟在她身后。他想着是不是天下所有的男子在面对令人无所适从却极径喜的爱情面前都是这个样子。
他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他只是跟在她后面,一遍遍的对她说话,她全置之不理,好似身后没有他这个人。后来她对他承认,当时她的确没怎么在意身后有她这个人。
她性子极冷,很少有在乎的东西,便是与她有关的,都不怎么在乎。那番却被他惹恼了,大街之上,众目睽睽时,一把抽中腰间长剑,回身的瞬间,剑尖也抵上他的脖子。
祁山吓了一跳,哇哇叫着,翘着兰花指哆哆嗦嗦的指着她:“你,你放肆……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公子是谁……”
她许是觉得祁山的鸭公嗓很难听,又许是觉得他太啰嗦,不耐烦的朝他瞥了一眼,那一眼瞥下去,让祁山心惊胆战,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街上的百姓纷纷驻足,看着这场热闹,她看着他,半晌无甚感情的问了一句:“你不怕死?”
他冲她一笑:“你又不会杀我,为何要怕?”
她把剑往前递了一些,他感到自己脖子某一处凉凉的,好似有什么冒出来,祁山又大叫一声:“血……”被她一脚踢翻过去,两眼翻白。
她再看他的时候,眼中带了挑衅:“你凭什么说我不会杀你?”
他笑:“我看你也不像一个会惹是生非的人。”既是外来客,来皇城中定有要事在身,天子脚下,若行凶杀人,难免会惹事上身。
剑入宝鞘,她清冷道:“你再跟着我,我便会惹是生非。”
他冲她拱手,再说一遍今日里已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在下对姑娘一见钟……”话未说完,她转身就走。
他再跟上去,才踏了一步,长剑便又抵上脖颈,“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他想了想,很认真的再斟酌出一个说辞:“我瞧你也不像是好杀之人?”
她一声冷笑,“那你还真的看错了我。”
他瞧她不像是说假,头皮顿时发了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她手中长剑便已以雷霆之势砍了下来,他心头暗暗一惊,侧身躲过,后退离她有一个安全的距离。她唇角掀起一抹冷笑,剑再入鞘,转身便走,此番却没有走的成,就被一群官兵团团围起,原来是有人见了适才情状,前去告了官,恰巧护城禁卫巡城,听闻消息就赶了过来,一见他的面,当下跪倒:“拜见四皇子殿下。”
官兵将她围着,她没办法离开,盯着他看,他注意到当她听见四皇子这几个字的时候眉心蹙了蹙,似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祁山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捏着他的袖子哆嗦:“殿下,殿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应该投到大牢里去……”
官兵登时上前,就要拿人,她却一动不动,仿若不知道危险的来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在旁边看的极其有趣,在官兵的手将要碰上她的时候又皱了眉:“住手!”
他冷冷扫过在场官兵:“本宫让你们动手了吗?”当下便是一阵请罪声。
祁山哆嗦着说:“可是殿下,她,她要杀你……”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他脖子看。
他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奇怪的看他一眼:“本宫不是还活的好好的?”
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早就被他乱刀砍死,可是这个人,这个她,他不舍得。
他走上去,笑意盈盈的看着她:“敢问姑娘芳名?”
她像看一个怪物一般看着他。他晓得,她差点杀了他,杀了他堂堂东翼国的四皇子,这个罪名,她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此番又没有任何怪罪的样子,难免会让人多疑。
他却不解释,只盯着她看。
他以为她会转身就走,她却没有,抿着唇,看着他说:“解忧。”
解忧,解忧。
他笑着对她道:“在下萧诀。”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就走,走的潇洒,可那一眼,他却想着如同天荒那么久远。他看着她的背影,说:“阿忧,我该日再去找你可好?”她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然后又往前走。他看着她离开,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解忧,解忧。
那时,他不知她是凤九,他只知她是解忧。他的阿忧。
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阳光甚美。
萧诀突然站起身来,握着手里的匕首,盯着花落迟,语气坚决道:“我要去见她,你让我见她一次!”
花落迟将手中的匕首转了转,叹气道:“何必呢?你明知她不想见你,又何必再凑上去,平白惹她心烦?你瞧,”她把匕首举到他眼前,“这是你们两个的定情信物,她都不要了,随手扔在一边,弃之如敝屣,可见你们两个的感情,她也不想要了。”
她记得凤九昏迷一月之后,醒来时,看着她递过去的匕首,盯着上面刻着的一个“诀”字,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扔了吧。”
她说,扔了吧。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扔了它,便代表连同他们的感情都一并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