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红颜枯骨，已非朝暮
连安藤浅自己都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爆发力，从窗内跃出后仓促落地。.
她还来不及稳定身形就急促地迈开步伐踏过茂密的玫瑰花丛，即使肌肤被枝叶划出道道红痕也毫不在意。
她还是害怕的，害怕他再一次的，丢下她一个人。
这种恐慌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愈发强烈，她看着安藤翼冲着自己微笑，还是记忆中温柔而耀眼的模样。
她听到他说，“阿浅，过来，到我这里来。”
可是她却再也迈不动步子，只是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安藤浅看了好久好久，看得安藤翼脸上的微笑渐渐带上了一丝疲乏。
终于，她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只是眸子里一片死寂。
“阿浅，哥哥回来了。”
他曾经对她说过无数次的话，变得艰难生涩。
而这一次她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喃喃着，他弯下腰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间，瞳孔猛然放大。
万籁俱寂，那么美的月光，空气中蔓延着玫瑰苦涩的芬芳，耳边传来她的细微声响，“哥哥，欢迎回来。”
稚嫩的嗓音偏向清冷却温柔，和他无数次外出归来时所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设想了千万遍他们见面时安藤浅的反应，却不曾料到会是这样。
“阿浅……”安藤翼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环住她颤抖的肩膀，脑海中却回想起了不久前幸村精市的话。
那时，他正在机场，挂断了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满心落寞地准备踏上归国的机舱。
当铃声再次响起，他也说不清心里在期待着什么或者又好像是缺失了什么。
他希望这通电话是安藤浅的，可那不是她。
“喂？安藤吗？你在……这是在机场？”
电话里飞机发动机轰鸣的声音让细心的幸村精市发现了他的所在，安藤翼也就索性坦白。.
“是啊，机场。我要回去了，回英国。”
“那阿浅呢？她怎么办？”
或许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幸村精市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与焦急，他忍不住摇头苦笑，“你知道的，她不是我妹妹，有些事情早就该回归原位了，是我束缚了她。”
“怎么会……刚刚那通电话是你打给她的？”
“嗯。”
安藤翼已拖着行李箱准备登机，却不知自己的好友正看着医院楼下的安藤浅僵硬的举止，看着她在阳光之中缓缓蹲下，蜷缩成小小一团，双肩颤动着，似乎已经泣不成声。
“安藤，回来吧，至少在离开之前，面对面地说清楚。”
安藤翼听到幸村精市悠长的叹息，心中缺失的那一部分随着这句话被一点点的填补。
于是，他明白了，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要把安藤浅孤身一人留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就像是把他自己身体中的某个部分抽离，会疼，会痛。
正是那份疼痛驱使着站在机舱门前的他退后了一步，而后转身，一直到重新出现在安藤浅面前，拥紧怀中的温热。
安藤浅一直以来的坚韧被泪水冲垮，隐忍不发，终究还是变成了泪如雨下。
尽管安藤浅已经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哭出声响，但不消片刻，还是有泪水濡湿了安藤翼的衣襟。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安藤翼抱着安藤浅瘦小的身体，苦笑着叹息。
他在笑自己的自欺欺人，在笑自己的懦弱无能，却唯独留给安藤浅拽住他衣襟的手一声叹息。
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孩子在无数个凉薄如水的夜里与他互相依靠、彼此拥抱，可那个孩子，那个曾经把他当成全部的妹妹，早在三年多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红颜枯骨，已非朝暮。
“阿浅……”安藤翼轻轻推开她，宽大温暖的手摩挲着安藤浅头顶细软的发，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我回来了，回来给你讲个故事，你也……只需要当成故事听就好。”
“嗯。”安藤浅乖乖点头，与安藤翼一同静静靠坐在白色凉亭的阶梯上。
安藤翼清朗如风的嗓音温柔依旧，海蓝瞳眸明亮依旧，一幕幕画面随着他的回忆一同鲜活起来，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呈现在安藤浅的眼前。
那是段清宁的岁月，古旧却奢华的城堡中，有着那份已经逝去的美好。
如今风华正茂的少年，彼时也不过稚龄，陪着比他小三岁多的妹妹一同任性胡闹。
家里有温柔慈爱的母亲，有严厉却疼爱他们的父亲，一切的一切，完美的刚刚好。
可他们却还不曾了解过，英国贵族那么漫长的家族史中，有过多少阴暗血腥，有过多少阴谋算计。
父亲、母亲，接连辞世于家族遗传病，几百年前近亲结婚的恶果，终于被后代咽下，到了最后，就连他和他的妹妹也成为了几方权势彼此牵制的筹码。
被看管，被囚禁，早已习以为常。
这些都不要紧，两个孩子互相倚靠，就这么在黑夜中成长起来，直到将近四年前，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光明。
他们以为终于能够自由了，可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迎头痛击。
安藤翼至今都不能忘记缇娜即使是在病床上饱受病痛折磨也努力对着他微笑的脸，也一直无法忘记，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奄奄一息最终离去的痛楚。
他记得，那天的阳光正好，斑驳的树影依稀落在窗边的病床上，缇娜浅金色的发丝闪闪发亮，纯净如水的蓝眸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她笑了。
“哥哥，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拥抱？就像以前一样。”
安藤翼想哭，可他不敢，他怕缇娜难过，但他知道，这唯一的亲人也将不久于世了。
“好。”他红着眼眶，抱紧了已经骨瘦如柴的妹妹，心中有什么细微的地方在一点点破裂直至湮灭。
缇娜努力抬起已经没有几分力气的苍白小手，轻轻地拍着安藤翼的后背，轻声安抚，“哥哥，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下、两下、三下……
安藤翼能感觉到背后安抚的力度越来越小，耳畔微弱的吐息一点点消失。
他紧紧抱着缇娜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身体，从午后到黄昏，再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缇娜，起床了，哥哥给你画画好不好？”安藤翼拍拍她冰凉的面颊，轻声询问，可这一次，她再也没能睁开那双纯澈的眼睛，微笑回应。
那年深秋，缇娜·圣·里格被埋葬在英国皇家公墓里，小小的墓碑同父母的一并林立。
也是在那年隆冬，伯特·圣·里格继承公爵爵位，从家宅附近的河流泥水中将一名小女孩救起。
那个孩子，约莫八九岁，黑发黑眸，与他故去的妹妹年纪相若。
当时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算得上出彩，泥沙弄脏的衣裙和发丝中还带着点点血迹。
他带她回家，为她洗净脏污，换上当初缇娜最喜欢的白裙子。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清澈的微光，她拉了拉他的衣角，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哥哥，我叫安藤浅，可是我不记得我的家在哪里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他沉默半响，满是悲痛的眼里重新绽放出绚丽的光芒，冲面前这个娇小陌生的东方女孩露出最和煦的笑容。
他说，“我叫安藤翼，是你的哥哥，我所在之处，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