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如果这是亏欠,那就注定我们痴缠一世,谁也不许逃

温远县的郊外,有一座不算太高的雁归山。

时值深秋,这整片山坡上的枫林都会变成火一般的艳红色。霜叶交叠,层林尽染间,人走在其中,听着落叶被踩出的沙沙沙声,仿佛都忘了时间的变迁。

曲径通幽处,坐落着一间小小的院落。

安静的似乎与世隔绝。

少女挎着包袱,走到门前,抬头看了看那木匾上雕镂的,几个彩漆已经褪色的大字。

清月庵。

她轻轻扣动了门环。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尼姑打开了门,看了来人一眼,又谦恭的低下头去。

“施主,你来了。”她的声音也蕴含着一种看透沧海桑田的,安然平静。

少女小心翼翼的双手合十,回了个礼,轻声问道:“师太,心儿可是准备好了?”

“干娘!”一个脆生生的童音从门内传了出来,稚嫩的让人充满了希望。

少女温柔的一笑,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年纪大概五六岁的小姑娘,张开了双臂。

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扑进少女怀里,撒娇道:“干娘,我们真的要走吗?心儿想集齐一百张枫叶,用来做书笺呢!”

玉儿敛了敛眉眼,语调轻柔的哄道:“没关系的,心儿,我们要去的地方,秋天也一样有漂亮的红叶呢!”

心儿嘟着娇嫩的小嘴,没再说话。

老尼看着玉儿,低头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既已决意要走,贫尼也不便挽留,只能为施主祈求,一路平安。”

“有劳师太了。”玉儿牵起心儿的小手,缓缓的转过身,向山下走去。

心儿握着玉儿的手,兴致勃勃的东张西望着,小嘴不停的问着问题:“干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玉儿抬头望着广阔的天空,神情突然充满了向往。

“我们,回家。”

“回家?心儿回家就能看见爹娘了吗?”心儿睁着如星辰一般的眸子,眼巴巴的望着她。

玉儿抓着包袱的手稍稍紧了紧,略一沉吟,还是微微一笑,回道:“对,心儿不仅可以见到爹娘,还能见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太好了!干娘,我们快些回家吧!”心儿天真的小脸上,洋溢着明快的笑靥。

玉儿轻轻拍了拍包袱中的瓦罐,仿佛下决定一般说道:“姐姐,我们回家。”

在走入城镇的一路上,往事仿如一幕幕的电影般,在脑海中回放。

打从记事起,她就已经是凌府的小丫鬟了。

管家告诉过她,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以至于每每见到有亲属前来探望其他下人时,她就觉得好羡慕。

不像自己,除了凌府,就没有别处可去。

凌府的主子各个都怀着自己的心思,府内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她从小就习惯了遵从命令,机灵的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于主子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最开始的触目惊心,到后来已经逐渐趋于冷漠和司空见惯。

她很幸运,她需要服侍的是,与世无争的,因失去双亲而寄养在大伯家的曦悦小姐。

曦悦小姐待下人并不苛刻,只可惜,不会说话。

每次看着曦悦小姐闷头作画,或是放飞纸鸢的时候,她总是想着,曦悦小姐,虽说是富家小姐,终究也是和自己一样孤独的吧?

只可惜这种心情,凌曦悦并没有和她交流过。

不过,能够这样安慰着自己,玉儿也就逐渐的释然了。毕竟,想要在这宅院深深的凌府活下去,并不是做事勤快就可以的。她必须每日如履薄冰一般的小心谨慎,才能保住那卑贱的犹如蝼蚁一般的性命。

日复一日,生活就像是滚动的车轮一般,周而复始,却从不止歇。

玉儿原以为,自己这一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波澜了吧。

直到那一天,大少爷娶亲了。

府中的下人都知道,洞房花烛夜,大少爷是在雪琬姑娘的房间过的。面对这奇耻大辱,第二天早上给公婆奉茶时还能够波澜不惊的女人,真的是传说中,那个无德无才的沈家小姐吗?

明明凌夫人一上来就施了下马威,罚她跪了几个时辰后,和曦悦小姐放风筝时,怎么不见她有丝毫沉重的表情?

只是几刻钟的短暂相处,一向对别人的事冷眼旁观的曦悦小姐,竟然会为了她向大少爷,向夫人求情?

大少奶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为什么,对金钱名声这些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可以无欲无求,却在一些小事上寸步不让呢?

连雪琬姑娘,这个手段百出,成功的把大少爷身边出现过的各种女人全部清理干净,还能够气定神闲的装出一副娇柔样子的女人,也会这样忌惮于她。

雨欣小姐把那包银子放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玉儿心中有一半是在遵从命令,另一半则是好奇,若无法避免的卷入这是非中,大少奶奶还能够那样镇定自若吗?

最终的结果,如她所愿。

即便是被人泼了一身莫名其妙的脏水,大少奶奶没有躲在一心护着她的四少爷的后面,也没有请求过大少爷的庇佑,只是毫无畏惧的扛下了那十下板子。

那板子她以前也是受过的,前面几下确实是痛不欲生的。玉儿不明白,大少奶奶难道不是个大户人家娇滴滴的小姐吗?究竟是怎样倔强的女人,才会在那种时候,不肯退缩。

明明是那副柔弱淡然的模样,为什么会给别人一种不由自主的想要倚靠的感觉呢?

以至于,那个雨夜,曦悦小姐再次因为三夫人自缢的阴影而难以入眠时,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大少奶奶了。

以至于,那次因为二少奶奶流了孩子,夫人迁怒于自己,把大少奶奶和自己都关进了闹鬼的桃源,自己竟是没有想象中那样害怕。

因为,大少奶奶在自己的身边啊。

最后大少奶奶被凌家休了,自己为求一个自在,竟是主动要求和她一起离开。

玉儿从来没有想过,此生中有一天,她会永远的离开凌府。

已倾家荡产的沈府正在韬光养晦,给不起下人丰厚的报酬,可是,照顾卧病在床的二老爷,抑或是有些疯癫的泽明少爷,终究是要比周旋在凌府众人中轻松的。

原以为,日子会在这种平静中过去的。

谁知道,只是偷偷喝了一口小姐的茶,再醒过来时,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一个双眸奇美的贵妇,温柔的喂自己喝着解药,还微笑的告诉自己:她是自己的姐姐。

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长命锁,玉儿有一瞬间是感激上苍的:我在这世上,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可是不久,她就意识到这个姐姐的可怕。

下人倒茶时,不过是一时大意,溅到了几滴在自己的衣服上而已,姐姐竟是二话不说,让人把那丫鬟拉下去打杀了。

院子中被五皇子豢养起来的女人,只不过是讥讽了自己几句,姐姐竟是拔出匕首便刺死了对方。

她不知道,姐姐身上发生过什么,只觉得那种偏激的庇护,让她感受不到亲人的温暖。

姐姐的爱护,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包裹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她不顾姐姐的反对,执意跟着不知什么原因出现在五皇子府上的凌靖熙,逃跑了。

为了不给凌靖熙和沈若尘添麻烦,她一个人先回到了温远县。

沈家的大老爷让她去照顾沈泽明。

其实,她知道,杜家与沈家的恩怨,都是从沈泽明开始的。

她每天细心的替沈泽明擦手擦脸,像哄孩童一般喂他吃饭时,看着他明澈的眼神,她就愈发觉得,这一切的悲剧,真的都要怪在他的头上吗?

当年他是学堂里的小霸王没错,和哥哥打架也是确有其事。可是,谁又能够预料到,哥哥会一脚踩到别人的毛笔上,身子向后一滑,结果后脑磕在了桌角上呢?

即便这一切都是沈泽明的过错,如今他已经疯了,父母又不在了,过着这样凄凉的日子,姐姐的报复为什么还不止息呢?

究竟要做到何种地步,心中的仇恨才能停下来呢?

为了死去的人已无法感受到的报仇的快感,丝毫不顾活着的人所苦苦追寻的幸福,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公堂上,当大势已去,姐姐孤注一掷捅出来的一刀,玉儿其实是真心想要挡住的。

也许只有这样,姐姐才能就此放下一切。

但她没有想到,沈泽明会冲出来,替她挨了那一下刺穿骨肉的疼痛。

她日夜守护着昏迷不醒的沈泽明,无数次的祈求上天,如果能够让沈泽明恢复如初,她并不介意自己,折寿十年。

玉儿自己很清楚,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姐姐所做下的事,对他的一种补偿。只是她诚心诚意,希望那个在最后一刻勇敢的挺起胸膛保护自己的男人,醒过来。

如今,她帮着沈若尘和凌靖熙在喜宴上演了一场戏,把李晋然大人从府衙请了出来。看着他们两人远走他乡,从此比翼双飞。她也该拿着凌靖熙给她的一大笔钱,还有姐姐月如的骨灰,功成身退了。

沈泽明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见到他可以开始下地走动,玉儿对这温远县,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想到这里,玉儿的眼眶有些湿润。

不知不觉中,她已带着心儿走到了温远县的城门附近。

她打算雇一辆马车。

驭夫们一听她说要去皖南县城,都推说了太远了,路又崎岖,并不想去。

就在玉儿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载你们去。”

玉儿惊喜交加的看着眼前的驭夫,登时怔在了原地。

心儿转了转狡黠的眸子,笑着松开了玉儿的手,钻入了马车。

沈泽明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看着说不出话来的玉儿,挑眉笑道:“怎么傻了?”

玉儿如梦初醒,眨了眨大眼睛,问道:“你怎么会来?”

沈泽明突然伸手,抚了抚她细嫩的脸蛋儿,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想照顾你们。”

略微呆了呆,玉儿退出了一步,神色黯淡的说道:“若是因为亏欠杜家,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必了。”

“呵……”沈泽明轻笑一声,突然向前靠近了几步,直是把玉儿逼退到马车旁边,又伸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爹娘已经不在了,小妹又和妹夫远走高飞了,我就你一个知冷热的贴心人,你也要离我而去?”沈泽明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玉儿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眸子,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沈泽明抓住她的手腕,不容许她再退后一步,急切的说道:“如果,你仍以为我只是想要补偿对杜家的亏欠,如果,你还是介意我的身份,如果,你还是执意要离开我身边的话,你就放开我的手。我会送你走。”

玉儿垂下双眼,一点一点的抽出了自己的手腕。在沈泽明皱紧的眉眼微微展开间,她别过头,低叹着说道:“罢了,这也是杜家欠你的。”

这时候,心儿的小脑袋突然从马车的小窗里探了出来,笑意盈盈道:“该出发了吧?干娘?”

转过头看着沈泽明,她又人小鬼大的叫了一声:“对吧,干爹?”

腾地一下,玉儿脸红过耳,沈泽明却是满足的哈哈大笑了几声。

他们上了马车,悠哉悠哉的踏上了归途。

皖南县城,那是他们最初的家。

若非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是受二老爷宠溺的游手好闲的沈家少爷,她也还是娇生惯养的杜家三小姐。

命运将两条平行的人生不容分说的纠缠在一起,这中间,有撕扯的疼痛,有牵扯不清的爱恨,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缘。

多年以后,皖南县城的乡亲父老常说,城西米铺的老板和老板娘,有一个善良又漂亮的养女。

城中很多年轻人经常光顾那家小小的米铺,只是希望有幸能够一睹店主女儿的芳容。

凡是见过她的人都惊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璀璨的好像是夜晚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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