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净身出户
凌昀哲半信半疑的接过信笺,打开一看,竟是沐烟的笔迹。
老爷垂鉴:
拜启者谅沐烟之不辞而去。
烟家道中落,母亦因奇疾亡故,于街中卖身以葬母。幸得老爷夫人垂怜,不弃收留,予烟以容身之所。
本当结草衔环以报,奈何夫人病笃,老爷夜夜倾心守护。烟见之在目,闻之在耳,记之在心。细细思之,烟倾慕老爷,实情难自禁。
烟自知出身寒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盼君日日至,时时归。纵君心只系于夫人一人,得见君颜,余愿足矣。
是日,烟确见林氏投蛊于夫人药石之中,本欲呵斥,却无端迟疑。
若夫人不在,老爷之心岂不空矣?
烟终为一己私欲,不曾道破林氏之过。
然,烟并不知,夫人早察烟神色有异,并无怨怼,欣然饮下。烟每每忆之,均心如刀绞,悔似肠断。
烟罪孽深重,本欲随夫人而去,置身火海之中却得老爷之救。老爷置烟于桃源,烟心中感念,又因对夫人怀愧,遂十几载不曾离去。
老爷不知,夫人弥留之际再三嘱托:“沐烟,代我照顾老爷。”
烟含泪应下,然,烟背弃前誓,今将离老爷而去矣。
烟忘恩负义,不遵承诺,实不敢求得老爷雅量,容之谅之。
但求尸身责,化为尘埃,无须长埋于地下,只伴明月清风。
此生遇老爷,令沐烟倾心慕之,烟,无憾,无悔。
落款是:沐烟 绝笔
凌昀哲怔住了。他母亲华曼雅,竟然在明知汤药不对的情况下,含笑饮下?
也就是说,她是自己有心求死?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难道她不知道,她的死,会让她儿子的日子有多难过吗?莫非,她如此信任眼前的男人,知道他一定会对她的儿子很好很好?
凌老爷压下了哽咽声,眼中闪过一抹湿意。“哲儿,爹知道,你怪我,你也恨我,可你娘……”
“不,我不恨你。”凌昀哲的嘴唇颤抖着,他现在有些激动,连胸口都是起伏不定的。他摇摇头,大声说道:“我早就不在意了,哪里来的恨?凌老爷,我们只是陌生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吼的好大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他就会更相信自己的话一些。
凌老爷痛心疾首的唤了他一声:“哲儿……”
凌昀哲不等他把话说完,打开门就向外走去。
他走的好急,走到后来甚至变成了跑,真真是落荒而逃。
他在凌家,从不曾如此狼狈过。
下人们只知他是个独立门户的少爷,是个能挑大梁的主儿。平日里,四少爷不常回家,偶尔他回来,他们只敢悄悄的打量着他。不过,很显然,他比为人清冷的大少爷看起来好相处多了。
兄弟姐妹,甚至是凌夫人和林姨娘,见到他也要客气几分,毕竟,凌老爷对他的包容,可谓是无微不至,他在凌家,简直可以无法无天。
可是今天,他不受控制一般,只能大步冲向凌府外,拼命地让驭夫离开这里。
他在怕,他怕凌老爷再说些什么,他的心就会动摇,他会发现,他对凌家众人这么多年的怨念,都只是一场笑话。
凌老爷望着他有些踉跄的背影,疲惫而又无奈的,闭上了双眼,把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着牙咽了回去。
在他最初看到信的时候,他也是震惊的。虽然他早就知道凌夫人与林氏看不惯华氏受宠,却从没有想过她们会动了杀机。
他也从没有想过,看似与华氏主仆情深的沐烟,会一心一意的爱着自己,甚至明知主子的汤药有毒,还会端给她喝。
他更没有想过,华氏久病不愈,为了不拖累自己,竟然会狠下心求死。
华曼雅与他私奔,本就不容于父母宗族,后因产后体虚,染了重疾,最后又因他的女人争风吃醋而死。她一生的苦难,都是他带来的啊!
所以,罪孽深重的不是别人,是口口声声说最爱她的他啊!
沐烟当然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她爱凌老爷不假,她爱上的,就是凌老爷对华姨娘的那份爱啊*姨娘死了,把凌老爷的爱也带走了,沐烟连原本拥有的都失去了,她自是悔不当初。
她放火烧了自己的院子,本想自杀的,谁知道,凌老爷却从火中把她救了出来。她毁了容貌,也不愿意见人,便成天窝在桃源里,由一个知情的下人送饭给她。
因为不想让人发现她的存在,凌老爷才会对众人说,沐烟自杀殉主,并把桃源弄得阴气十足,传出鬼怪之说。沐烟会武,也配合着凌老爷的说法搞出些诡异的事情来,久而久之,众人自是不敢接近。
凌老爷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当所有人的悲剧都是因为爱,他们又能怪谁?
沈若尘此时,正在凌夫人房内。她早上刚用过饭,就被丫鬟传了去。
凌夫人浅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把茶碗稳稳放到桌案上,“叮”的一声脆响后,她慢条斯理的开口了:“若尘,你说,自你过门,我们凌家可曾亏待过你的衣食?”
沈若尘从听到传唤,便已经大概猜到她的目的了,只是不知她会如何开口。原来一上来就是问自己的衣食,呵,要说没有亏待过的,也只能问衣食吧。
反正是最后的戏码了,沈若尘敛了敛心神,打算演足它。
她微微颔首,极温婉的垂眸答道:“回娘的话,若尘衣食富足。”
凌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女人啊,要是能一生衣食无忧,即使不嫁,或是守了寡,其实也没什么。”
这话,已经在暗示着什么了。
沈若尘装作听不懂她的话,什么也没有说。
“若尘,你过来,娘想和你说些体己的话儿。”凌夫人微微一笑,向她招了招手。
她的笑容总是那样雍容富贵,透着疏离,让你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祥和可亲。
沈若尘乖巧的向她移动了几步,在她身前站定。
凌夫人牵过她纤细的小手,近乎发自肺腑的说道:“若尘,你可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沈若尘敛下眉眼,一副遗憾自责的样子,又有几分委屈的说道:“确是若尘的过错……”
看来大夫的“诊断”,还是起了作用的。
起码凌夫人就过不了这一关。
“娘不瞒你说,我曾想过让靖熙纳妾,可又怕委屈了你。”凌夫人见她对自己的软肋心存愧感,顿时觉得事情变得容易些了,“你看晓倩和浩霖,虽然名义上是母子,可就是不亲啊!”凌夫人一副处处为沈若尘设想的样子,语气还真是诚恳。
沈若尘面不改色,任由凌夫人抚摸着她细滑的手背,暗中腹诽:是啊,有何晓倩那样的前车之鉴,是个女人都会退步了。
凌夫人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便开出了更加诱人的砝码:“听说你是个善于经营的,只不过沈家埋没了你?”
沈若尘略微有些惊讶的望着凌夫人,一副不知她要说什么的样子。
凌夫人松开她的手,转过去打开身后的一个小匣,从里面取出了几张纸。
她举着那些纸,对沈若尘说道:“这是凌家在温远县郊的几处田地,你若是守着这些,便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可衣食无忧了。”
“娘,您这是……”沈若尘扑扇了几下纤长的睫毛,装傻充愣道。
不愧是凌家的主母啊!为了让自己离开,竟然舍得这几处上好的田契。她心中冷冷一笑。
凌夫人略显为难,从袖中掏出另一张纸递给她,艰涩的说道:“若尘,这,靖熙昨晚写下的,娘怎么劝都没用,我实在觉得,对你不住啊……”
好奇的沈若尘接过来一看,只觉得心中一紧。
竟然是休书!
竟然会来的这么快?虽然她让大夫说自己不能怀孕确实是这个目的,可,怎么会这么快?
落款处,那个鲜红的“凌靖熙印”,实在是刺眼。
那种从心底蔓延起来的苦涩只是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对!
沈若尘突然清醒过来,他昨晚的态度那么坚决,又和自己那么……那么亲密,这不会是他的意思。
这么一冷静下来,沈若尘想通了很多事情。落款处没有签名,只有印鉴,本就是可以由旁人做手脚。另外,以凌夫人的个性,若是凌靖熙亲笔写的,她早就迫不及待把自己驱逐出境了,哪会有闲心与自己说这许多话?
她是怕自己不愿离开啊!
若是自己同意离开,再加上这纸假的休书,凌靖熙纵使不愿,他也不能阻止她了。
看着这纸休书,沈若尘抿了抿唇瓣。
不管怎么样,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无端生出这百般不舍来?
凌夫人怕她借故拖延,因为这事只要凌靖熙一回来就会穿帮,所以心中也有些急迫。她正了正色,劝沈若尘道:“若尘,沈家现在出了事,你若是走了,便无依无靠的,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田契了。若是靖熙回来了,我怕你,你会什么都剩不下啊!”
一句话,听起来是为她着想,其实也是怕她人心不足,还想要更多的一种威胁。
沈若尘咬了咬牙,拿过那田契,心里宽慰自己道:反正是凌家的钱,不要白不要。
她忍住心里那股又泛起来的苦涩,垂眸答道:“既然是相公的意思,那就谢谢娘了。”
凌夫人见目的达到,心口悬着的大石终于算落了地。毕竟,只要休了她,劝靖熙再娶,不过是迟早的事。
沈若尘向后退出几步,向凌夫人盈盈一福,轻声说道:“凌夫人,若尘就此告退了。”
她的称呼变得倒快。
凌夫人望着她腰背挺直,从容不迫的背影,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被休还能如此冷静,倒是个顾大局识大体的。风姿手段也都是数得上的,只可惜啊……
沈若尘面色平静的回到自己的小院,对樱儿吩咐道:“樱儿,收拾行李!”
她说的轻巧,好像明天要去郊游一样。
“小姐,你要去哪儿啊?”樱儿不明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沈若尘没有回答她。
就在樱儿觉得好奇,想要再度开口的时候,沈若尘再次说道:“算了,不用收拾!”
她靠着凌家的彩礼开始了自己的生意,自己这些嫁妆,权当是还给他们了。
从此,她和凌家,两不相欠。
把银票和田契小心的收好,再将二老爷送给她的玉镯往手上一套,她让樱儿去外面找辆马车来。
接下来,是一一告别的时候了。
她先来到凌曦悦的小院,这个还不知情的小姑娘,正放着新买来的风筝。
沈若尘望着那天空中的风筝,竟是一阵恍惚。
她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他以为自己弄坏了曦悦的风筝,罚她连夜做了十个呢。
四周并无侍婢,沈若尘想上前说点儿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转身欲走,却听到凌曦悦黄莺般清脆的声音传来:“姐姐,何故要走?”
沈若尘回过身,缓缓的走向她身边,拿起了石桌上女红篮子里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风筝线。
“纸鸢向往自由,这线绳,终究是留不住她的。”沈若尘望着渐渐消失不见的纸鸢,轻声答道。
凌曦悦似懂非懂的看了她一眼,莞尔一笑道:“姐姐越说越玄了!”
沈若尘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温柔一笑,道:“曦悦若想光明正大的开口说话,姐姐倒有一法。”
与凌曦悦说完后,沈若尘去了芸兮的院子。
要说芸兮最让她感动的,莫过于那次挨打后,她来帮自己上药的那次。
然后她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他身上。
沈若尘摇了摇头,自嘲道:怎么不自觉的,就想起那个男人来?
说话间已到了芸兮的小院。她的丫鬟却说,她不在。
“告诉你家主子,后院槐树下有几壶上好的桂花酿,她本爱花,不妨尝尝。”沈若尘淡淡的说完这句,转身便离开了。
原本,她设计害的凌博然吐血,对芸兮是小有愧疚的。
不过,这几日,芸兮日夜守在凌博然榻前,悉心照料,直到他醒来,还嘘寒问暖,温柔以对。两人恩爱有加,竟似浑然回到当初了。
这算不算是歪打正着呢?总归也是一种圆满吧。
他们的儿子凌浩霖正在何晓倩的院中午睡,他的奶妈抱着他来回走着,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沈若尘想起那粉雕玉琢一般的小脸,眉眼不禁弯了弯。
确实是个可爱的孩子啊!
走着走着,她来到了苏婉容的小院外面。
凌逸峰也在。
他们两人就那样坐在屋顶上,相互依偎着,天地间仿佛再无别物,仅剩彼此。
沈若尘望着望着,心里一阵莫名的怅惘。
苦心经营却还形单影只的,永远是她。
她没有打扰他们的意愿,只是默默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樱儿还没有回来。
玉儿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突然朝沈若尘一跪。“大少奶奶,你带奴婢一同走吧!”
沈若尘望着这个颧骨高高的小丫鬟,眨了眨如水的眸子,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
“奴婢不起,若是大少奶奶不答应,奴婢便长跪不起。”玉儿仍然匍匐在地上,使劲摇着头。
“我已不是大少奶奶了,你跟着我,要吃苦头的。”沈若尘耐心的劝解道。
“奴婢不怕,奴婢没有亲人,大少奶奶又待奴婢很好,奴婢自然会诚心伺候。若大少奶奶离了凌家,我以后称大少奶奶为小姐便是。”玉儿这是认准了,丝毫不松口。
沈若尘轻叹了一声,最后应道:“好吧,跟着我便是。”
这时,樱儿也找到马车回来了。
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几个月的小院,沈若尘轻声说道:“走吧。”
那对特意定制的粉晶耳坠,静静的躺在梳妆匣中,她忘了带走。
就在她一只脚都要踏出凌府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等一下!”
沈若尘将将转身,却对上了跑的气喘吁吁的凌雨欣。
凌雨欣抚了抚胸口,似笑非笑的看了沈若尘一眼,把手中折好的丝帕递给她,口气故意强硬的说道:“喏,你的帕子,走也把东西拿干净些,留下做什么?”
她的话语,虽然还是有些不中听,却没有以往尖锐的刻薄了。
沈若尘微微一笑,接过那帕子,说道:“谢谢。”
“喂,做不了我大嫂,也不是就与我们都恩断义绝了吧?”凌雨欣嗫嚅了几下,还是生硬的问了一句。
沈若尘又笑,道:“自是不会。”
“行了,那快走吧,别在这里招人嫌了。”凌雨欣别过了头,这才掩住了眼底的湿意。
沈若尘轻笑着上了马车,对凌雨欣说了一句:“你也快回去吧,别在这儿守大门了!”
听着她的调笑,凌雨欣眼角的泪痣跳了跳。她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眼睛刚一瞪,又缓缓的柔和了起来,唇角轻轻一勾。
这女人!
她哪里知道,她的出现,让凌家改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