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仙官扑通一声又跪下去，想着方才自己脸上明显得过分的火气，连连磕了三个响头，又哭丧着脸作揖求饶：“上神！小仙不知上神在此，失了礼数，又冒犯了上神，实为意外。上神恕罪，上神恕罪啊！”
周遭弟子，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夙颜拍着方才在云上沾的尘土，道：“有失礼数么？是失了礼数。你且说说，你对面前这位刚渡了天劫飞升的神仙，都是些什么礼数，什么态度啊？”
仙官愣了一愣，这怎么又和这个刚飞升的小神仙扯上关系了？他有苦说不出，他在神界虽不打眼，却好歹是个官，这种刚飞升的神仙向他行礼，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他照规矩办事，失礼在何处啊？
夙颜说：“本上神的徒弟好不容易飞升了，你作为仙官前来迎接，就是这么个迎接法？方才那样的，算什么态度？”
徒……徒弟……
小仙官这才知道，他这不小心一踢，踢到铁板了。这夙颜上神平日里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现在又不动声色便收了个徒弟，那不是更无法无天了？
“这……”仙官连忙又磕了个头，“小仙不知，不知这仙僚就是上神您收的徒弟啊！”
“你是怪本上神收徒没给你递个帖子知会一声咯？”
“不是……”仙官都要哭了，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僭越至此，去怪罪一个上神啊，更何况还是神界最风光的一个上神。
夙颜逼问： “那你说，这事怎么了？本上神的徒弟，还没踏进神界半步便遭人白眼吗？！”
这语气，忒不愉快了些。华源拽了拽她的手臂，示意她足够了，毕竟不算多大的事。
夙颜语气暗藏凌厉，仙官跪着抖了三抖，声音都在发颤：“小仙知错！小仙知错！”
夙颜轻哼一声。
仙官又抖了三抖，脑瓜子千百年来终于开了一回窍，转了转僵硬的身子对着华源行了礼。华源只点了点头，并无太多表情。
“行了！”夙颜说，“你既在神界掌了一方神职，便该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你来人界迎接飞升的神仙，即便不是本上神的弟子，你便能用方才那种态度了吗？你可知你这种态度长久下来会寒了多少飞升上去的神仙的心，到时候，那矛盾可就止都止不住了！这次只算作警告，倘若你往后再如此当差，本上神定不轻饶！”
仙官连忙点头应了，生怕再迟一分便又受罚。往日她只知夙颜上神顶着个上神的名号，吃喝玩乐最是在行，如今才算领会到，除却吃喝玩乐的表象，她内里，也确实是个实打实的上神，能办正事的那种。他死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捡一次懒，心情不好摆一次谱，怎么就撞上夙颜的徒弟了呢。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那，上神您看，贵徒是……”
“你先回去吧。”夙颜说，“待他收拾收拾，我与他一道回去。”
仙官得了令，逃命一般走了。
夙颜心情不大好，也不管在场众人的眼神是多么崇拜多么惊讶多么兴奋多么痛快，一摇一晃地走了。
不日便要回神界，可她却还不知怎样面对流寂。那夜的事虽是他喝醉了，将她误认为了别人，但这事好歹是发生了，她着实有些尴尬。
可再尴尬，她还是得回去。
晚饭是华源给她送来的，天气炎热，他送的尽是些爽口的小菜。夙颜很喜欢，多吃了半碗饭。华源坐在一边等她吃完，这才开口，问她什么时候去往神界合适。
夙颜叹了口气，原来忧着这件事的，并不只她一个。
其实从人界修炼飞升上去的神仙，大多都是苍颜白发的迟暮之状，少有些年轻点的，也都是中年人。这一类人活得久了，加之道法的熏陶，凡尘俗世都看得极淡，一朝升天也并无什么挂念。可像华源这种年纪轻轻便得道成仙的，放不下那是再正常不过。虽说上去了还可以再下来，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谁知道你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以前的那些人那些物，又是否还在。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谁都无力改变。
夙颜一面想着流寂，一面又担心华源匆忙去了神界适应不了，便也就不急了。左右已在这地方呆了这么久，再多等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喝了口茶，尽量放轻了语气：“随你吧。”
谁知华源却说：“师父觉得，明日走怎么样？”
“……”他不是该舍不得吗？
夙颜望着他，不明所以。
华源倒是笑了，脸上如沐春风：“师父不是说，神界有位佳人在等徒儿，又要为我介绍一门好亲事吗？”
夙颜顺着他的话点头。他这借口，找得忒差劲了些。
可这华源真真是个火眼金睛，夙颜一闪而过的白眼，竟被他瞧见了。他却也不反驳，只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沉，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半晌道：“昨夜，我梦见她了。”
夙颜听这话时，敲喝了口热茶。这一听，犹如这杯热茶从头到脚哗啦啦将她浇了一道，又热又激动。我滴乖乖，都说真心相爱的人会心有灵犀，即便相隔千里，也能感知到对方。可华源与沐衡，那是相隔千里吗，那可是相隔了一个轮回！照沐衡的性格，恐怕是不会去给他托梦的，那只能是华源自己梦见的。
夙颜第一次觉得，当初她给沐衡的最后一世写了那样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是如此正确的决定。
她也许久未见沐衡了，与谁说起，除却当初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便都是些许难言的回忆。她心中突有感慨，低声问道：“她很漂亮吧？”
华源点头。
“自然很漂亮。”
梅都是清高孤傲的。即便沐衡曾害过她，却也事出有因。现在她能看得这样透彻，自然是她自己的原因。
第二日，华源略做收拾，告别了老宫主一干人等，正式踏上了通往神界的路。离别之景自不必多说，那定是不舍而伤感的。
一路走着，过了南天门，便是辽阔的神界土地。阔别多年，她再次踏入这里，竟有游子归乡的错觉，熟悉且陌生的感觉迎面而来。有小仙童来将华源领去为飞升上来的神仙专门提供的住处辛梓宫。夙颜想着流寂，只觉得能躲一时是一时，便取道天宫，去寻沐衡。
天宫一入既往地恢宏。
沐衡真身是天宫内院的一株红梅，得道成仙后自然也住在后院里。夙颜一路寻过去，只看得到各式各样郁郁葱葱的树木，少数上边开着红艳艳的花，娇艳欲滴。
夙颜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沐衡，不得已拉了个小仙娥指路。那小仙娥大抵是知道以前夙颜同沐衡的恩怨的，听夙颜说要找沐衡时，脸色很是惊慌，似乎很惧怕她们见面便会打起来。到时候夙颜脾气一发不可收拾，恐怕得拆了这座天宫。
当然，即便再借夙颜是个胆，这天宫她也是不敢随便拆的。
沐衡坐在一株红梅下，自斟自酌，倒是有几分闲情逸致。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来人。
夙颜笑着，脚步轻快，发丝间铃铛叮呤作响。沐衡愣了一下，起身向她行礼。
夙颜挥挥手，与她一道坐下。矮几上一壶酒味道很是清淡，夙颜凑近了才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九重天上有一种竹子，名唤冰竹，其香淡雅清苦，酿出来的酒味道极淡，细品之下，冰凉的口感中却带着一丝苦涩。夙颜一向认为，这酒，最适合失恋的人用来悲春伤秋，再次细细体会一把人生的苦中滋味。
如今沐衡喝的，便是这样的酒。
夙颜心中了然，她怕是在想华源了。
夙颜一个不留已，眼神直白了些，沐衡看在眼里，将酒撤下去，换了一盅最适夏季饮用的酸梅汤。
沐衡摆置好一切，问：“不知上神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夙颜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路过天宫，想起你历劫回来应该呆在里边，便进来看看。”
果然，谈及历劫，沐衡眼神又黯了几分。她有些勉强地笑笑：“沐衡从前，给上神找了许多麻烦，七世劫难，也算自食恶果。”
“哦~~”夙颜声音拉得老长，故意逗她，“真的是恶果啊？那……华源呢？”
沐衡不出意料地僵住了，眼神空洞沧桑，像迟暮的老人。那目光，死穿过了重重岁月的阻挠，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地方。良久，她才开口：“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美好的念想。”
“哦~~~””夙颜声音拐了三个弯，似笑非笑：“我听说，老祖宗传下了一个词，叫……心想事成？”
空气凝滞片刻，突然，沐衡像想到了什么，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带倒了本就不高的凳子。她眼睛都红了，紧紧望着夙颜，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你……你是说……”
夙颜眼里盛满了笑意：“他刚飞升上来，辛梓宫，去找他吧！”
一阵疾风掠过，面前哪还有沐衡的人影。
爱情的力量总是伟大的，夙颜挑挑眉，喝完一盅酸梅汤，这才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