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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弩张

“师妹,如今木棉花早已败落,你的心愿我还无法为你达成。但是你一定记得,日后每一年木棉花开之时,我都抱了琴在后山等着你。”

骨家阔大却早已颓败的院落渐渐模糊,眼下并非木棉花盛开的时节,远远看来后山只一片灰莽。而琤玙边说话边退后,最后才露出个少年清逸的笑:“师妹,你一定要记得。”

他塞进她掌心的木簪子,朴拙细长,顶端被雕琢成一朵半开木棉的样子。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了这样艳丽的红色颜料,竟能将个木刻花染得像真花一般灼灼明艳。

可是师兄难道不晓得,她此生也再难回骨家后山,再难听他弹奏一曲《炼霓裳》了吗……

她将还带着少年灼热温度的簪子紧握在掌心,眼前熟悉空远的景象却被一瞬腾起的白雾逐渐掩盖,她拼命想要拨开却是徒劳,只能任目光被侵染得迷蒙,不自觉地松了手。

一瞬间有什么掉落在地的轻微闷响。

琉璃陡然一惊,身子一颤,终于摆脱桎梏睁开双眼。

这才发觉,原来方才种种不过是个梦境。

缓一口气,她自屋脊上起身,盘腿坐好后却依旧觉得头脑有些迷蒙,没想到竟然梦到师兄了。

说起来,也有近一年时日没有见过师父和师兄了罢。而她之所以做了这样的梦,许是因为今日不小心将临行前琤玙师兄送的木簪子丢了的缘故。

琉璃抓了抓脑袋,几缕青丝悄无声息地在颊边飘落。今日宫宴过后,夜色将临之时,她却被那个曾与骨七交过手的黑影人截住,毫无交集与仇怨之人,她自然是不能与之交手的,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没成想却不小心丢了琤玙师兄送她的木簪子。

她倒是一直随身带着的,不算什么念想,只是权当做护身符,偶尔拿出来把玩,心里便能重新忆起曾经答应了师父的话,还有师兄少年清朗的誓约。

到底是能给自个些温暖的。

东西丢了,琉璃自然晓得该去寻,只是那黑影人不晓得是否跟在后面,她也没法子仔细寻找,夜色里本就难以视物,小心翼翼转了数圈却毫无所获,倒是走在后头的高孝瓘赶上来了,还问她在寻什么,被她敷衍了过去,却也没法再寻了,只得跟着高孝瓘怏怏归来。

没成想在屋顶守着守着,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做了这样的梦。

琉璃想了想,便从屋檐倒吊着脑袋向屋子里瞅了一眼,见宫灯已经熄灭了。眼下月黑风高,高孝瓘怕是已经睡下,那她能不能再去找一圈呢?

这样想着,她便站起身来,挽起那张漆黑如墨的夜弓,轻巧地自屋檐上几个纵跃起落,向着与那黑影人短暂交手的地方奔去。

“你去哪里?”

突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时,琉璃堪堪踏出了高孝瓘府邸的范围,却再一次遇上了那融在夜色中的黑影。

他的声音喑哑,却足以让琉璃身形一僵。

真是阴魂不散!

心中暗暗腹诽几句,琉璃索性转过身来,直视他投射过来的有些探究的目光:“我不认识你。”

黑影人暗笑一声:“可我认得你。我知道你姓骨。”

……!琉璃心底一骇,面上倒未曾显现出来:“还有这样奇怪的姓氏?我倒是闻所未闻。”

“你也不必嘴硬,”他向着琉璃迈近两步,“不妨告诉你,你我其实本家——我也是骨家子弟。”

他是骨家人?怎么可能!

且不说偌大个骨家如今只剩下了她老爹骨十一,连琤玙师兄都是师父捡来的弃婴,就算自己的前辈,那些已经被勾去了名字的暗卫们,也是有族训约束着,不得娶妻生子的。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骨家人?

然而这样一盘点,琉璃心底却闪过一抹骇然:难道是有前辈私下违反了族训,竟然悄悄娶妻生子了?

或者她可以往更深层次地挖掘一番——那个曾经几度趁夜来与自己谈话的男子,可能便是眼前这人的父亲,她的叔伯辈!

真的假的,这只是她自己的胡乱臆想罢!

骨玉倒没成想琉璃思维如此活络,几下便将内情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仍是自顾自地道:“我虽没有光明正大回过吴兴郡的族中,但我也是晓得的,如今骨家,怕是濒临消逝额罢?”

琉璃闻言,虽很想反驳,却也忍不住默然。

的确,无论自个心中再怎么不愿承认,这却是个事实了。

支撑一个家族的重任,最终将压在与骨家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的骨琤玙身上,其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见琉璃沉默不语,一张巴掌大的脸冷得像冰一样,骨玉忍了忍,还是说道:“你也不必难过无望,我们这些被抹去名字的人也一样还在努力,为复兴做准备的……”

琉璃没有搭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骨玉深吸一口气,才道:“我来找你,便是想向你寻求些助力的,你可愿意?”

昏暗沉沉的房间里,素面灯罩里的灯油早已冷却,高孝瓘却还没有睡意。

今日宫宴上他的表现应当还是令人满意的,看宣帝的样子,倒像是很高兴自己能将保家卫国放在心上一般,甚至连娄太后都流露出了对自己的赞赏之意。

这应当是好事,过几日他便能从军历练了,想想心中还是很有几分激动难安的。

虽说从军这想法虽是琉璃提出的,但是也确实是他内心一直潜藏的写照,没想到倒是被琉璃给点破了。

哪个男儿心中没有个热血沸腾的将军梦?!

那些战场上血脉贲张的肉搏厮杀,战火纷纭染黑的战旗,与生死与共的兄弟情义,是他在京城优渥富贵的生活中所最缺失的热血种子。

宫游宴饮的生活,哪有刀口舔血的军涯来得有意义?

高孝瓘不由得暗暗攥起拳,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明亮如星。

倒是琉璃,他却转而一想,这丫头似乎还藏着许多的秘密才是。

她的家族与当今圣上是何等关系,为何她这样小小的年纪便被派出成为别人的暗卫,娇嫩的花苞尚未展开便已被打入暗沉的黑夜,再无绽放美丽的可能。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曾经,如何学艺,如何生活。

只是在偶然玩笑中,她才无意间提及,自己还有个师兄。只是再等他追问,她便闭口不谈了。

然而她越是这样,他便越是对她的曾经好奇不已。

她有师兄,那也一定是有师父的罢。她的师父一定是江湖中的高人,而师兄……

她的师兄,难道是通常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立下山盟海誓的情哥哥,而自己便是拆散一对鸳鸯的恶人?

所以琉璃心中其实是很厌恶自己的?!

想到这儿,高孝瓘只觉得心中一阵烦乱,在床上连打两个滚都不能平息。

又忆起今日傍晚琉璃似乎在寻什么物事,待他开口问时却又说没什么了,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可他观察琉璃的神色,分明是紧张的。

不会就是那个师兄送的东西罢,看她那宝贝的样子。

哼,若是自个送她的夜弓丢了,不晓得她会不会这样紧张兮兮地四处寻找。嗯,按照琉璃的性子,估计还是请自个再送她一张新弓的可能性更大些。

拥着厚厚的锦被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不可自拔,高孝瓘心中不由得更烦躁了。

琉璃立在屋檐,却忍不住紧了紧肩上背着的夜弓,狭长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对面的骨玉:“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孩子,能帮你什么?”

骨玉却上前几步道:“你能帮我们很多。”

琉璃依旧没有放下全身的戒备,凝神道:“我拒绝。”

“为什么?!”骨玉不解,“难道你不忧心骨家的未来,情愿眼睁睁看着个延续几代的家族就这样湮灭?”

“我忧心,我不情愿。”琉璃冷声道,“但我更不相信你。”

她的目光清冷,越过有些惊愕的骨玉,落在他身后另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岿然不动的身影上。

骨七。

骨七一张脸是刀刻样的端肃,混浊的眼睛与琉璃对视,眼神有些复杂。

琉璃抿了纤薄的红唇:“原来是师伯,先前皆是我冒昧,师伯见谅。”这话虽恭敬,只是却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骨玉回头一看,见是骨七前来,忙转身道:“师父怎的亲自来了?”

骨七没有理会他,只向着琉璃迈出几步,声音嘶哑:“丫头,你知我是你师伯?”

见他这么问,琉璃勾起唇角:“怎么不知?不过约莫是师伯离开家族很久了,连族训都忘了个差不多,”她瞥一眼骨玉,“竟不知何时起,骨家外派的暗卫还能保留本姓,甚至生子认徒了!”

她这话指责的意味甚重,骨玉有些沉不住气了,骨七一张脸却石雕一般岿然:“丫头,你太小了,尚不懂我的苦心。”

“我是不懂,只是不晓得师伯的心是苦心,还是野心了。”琉璃又瞥他二人一眼,却也清楚他二人在自己面前双双露面,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话,便将肩上的夜弓取下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二人为何要盯上我,论武功我也拼不过你们。但是今夜你们要想将我怎样,却也不是多容易的!”

她的话音未落,一张漆黑沉沉的夜弓便瞬间拉满,布了并排二支蓄势待发的利箭,遥遥指向骨七与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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