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崔氏
屋子里寂静无声。
“哥哥,莞儿,得为了自己而活。”
曹植看着她。
“我知道这样说其实惘然,”莞儿自嘲,“这世上,怕是没有谁能真正为自己而活罢……只是,我真的些累了。”
“我懂了,”曹植悲笑一声,“莞儿,南征时你说,会一直陪着我,我不信你是真的不愿与我一起。所谓的不能为自己而活,所谓的身不由己,其实,都是我才对……”
莞儿低下头,苦涩地道:“不怪你,我早就猜到,丞相与夫人怎会答允你娶我这样一个无依无根的人?只是我迟迟不愿承认,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这一遭,便真的该梦醒了。
凤眸却如黑曜石一般牢牢锁定她有些躲闪的双眼:“莞儿,我只求你告诉我,你心里,是否一直有我?!”
莞儿想要躲开他的目光,却仿佛被吸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她眸子里掩着仓皇,只道:“我心里有没有你,能有什么用呢?哥哥,就如你曾说过的,人生总是未知的,此刻我心里有你,也许,也许以后也会有别人,这又有谁会知道呢?”
曹植却不管她的含糊其辞,只斩钉截铁道:“我只知道,莞儿,我心里有你,一辈子都会有你。”
一辈子那么长,有谁能说的准?
莞儿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便只看到曹植的背影。
她似乎总能看到他的背影。
莞儿伸出手想要触碰,却被睫毛上的水滴模糊了视野。明明瞧来近在咫尺,却已是远在天边那般徒然。
崔氏鹅蛋脸,杏子眼,肌肤白腻,穿了件浓淡相宜的水红色大袖上襦配浅粉兰花绣长裙,薄施粉黛,整张脸都被衬得微微红晕,像朵盛放的桃花般娇丽。
她嗓音柔和,与卞夫人柔柔地说着话,偶然瞥到一旁的曹植,面上虽泛起浅红,却亦端庄持重。
卞夫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点头,这才是正室夫人该有的气度,秀雅在外,慧心其中,不卑不吭,进退有度。
于是面上笑得更是温和,与她亲切道:“丞相总与旁人道,你叔父崔琰不仅具了伯夷的风范,还兼有史鱼的耿直,堪为时代表率也。原本我只当是丞相偏爱,今日一见你,倒真是可窥得崔家家风之严谨,如此方能培育出你叔父这人中龙凤的君子,还有你这般知书达理的女儿来。”
崔氏忙起身辞谢:“丞相大人与夫人爱惜崔家,奴家愧不敢当。”
“你坐,坐下。”卞夫人笑着虚扶她一把,“原本我想着,还未大婚便让你与植儿见面实在是不合乎礼仪,奈何植儿心急,总想见你一面,我这才不得已请你来,你可别怪罪我才是。”
“怎会?”崔氏半低着头,浅笑怡然,“奴家虽居于深阁,却也常听闻叔父与父亲说起,三公子不仅身份尊贵,更是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心中实在仰慕,如今真能相见,却是借了夫人的心思了。”
卞夫人便呵呵地笑:“如此一来便更好了!”说着,拉过崔氏的手,与一旁木桩子一样不发一言的曹植道,“植儿,怎的崔家姑娘来了,你却羞得不会说话了?还不快来问过崔姑娘。”
曹植垂了垂眼睑,再扬起眉时,面上便带了三分笑意,一双凤眸状若光华流转,清俊逼人:“是啊,母亲,崔姑娘既然受邀前来,母亲又事务繁忙,理应孩儿来陪才是。那母亲,不如孩儿陪崔姑娘好好逛逛我们府邸如何?”
卞夫人闻言,唇边笑容不减,只目光微有波动,却恰巧看见了崔氏眼中隐约的期盼,思量了一番便还是允了:“这样也好,植儿,崔姑娘是客,你可不得有任何怠慢。”
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那是自然。”曹植仿佛没有注意,只笑着对崔氏道,“崔姑娘,不如曹植先带你去我居的一梦阁瞧瞧可好?”
崔氏浅笑着应了,与卞夫人行了礼,环佩叮当,便随了曹植出了门去。
目送着他二人身影跨出房门,卞夫人收起了笑,递给身边大丫鬟环月个眼神。
环月会意,便唤了两个心腹小丫头,示意他们跟随。
“这棵古槐,大约已有六七百年了,能追溯到东周时期,历经数度战火而不毁,如今又是要抽芽的时节了。”
“嗯,虽是一棵树而已,却活出了丞相大人昔日名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感呢。”
两人的交谈彬彬有礼,清朗的声音与柔柔的说话声相和在微风中,甚是相得益彰。
曹植倒是尽责,每经过一处便要与崔氏简略提过几句。他本就生得俊朗挺拔,此时与她温言浅笑,便更是教人移不开眼去。
崔氏脸颊酡红,乖顺地跟在他身后,不时偷眼望一望他的侧颜,便低下头去,面上红晕便更深了。
却没瞧见曹植唇角那一抹嘲讽的笑。
两人绕着偌大曹府走了大半,身后的丫鬟小厮们落后两三步紧紧跟着,眼见着到了景致最为宜人的卧莲台处,曹植便提议去台中休息片刻。
“此时虽尚无莲可赏,然此处浮雕彩绘却精致得很,崔姑娘可愿移步一观?”
“奴家自然随公子便是。”
曹植便转身吩咐跟随在身后的人道:“你们便在这里候着罢。”
说完也不顾哪个面露了难色,只管邀了崔氏跨过与建在湖面的卧莲台相连的栈桥。
甄宓却去探望了莞儿。
早春时节,外面还是冷的。莞儿却大敞了窗子,正望着院子里那棵枝桠枯干遒劲的桃树发呆。
“莞妹妹不觉得冷么,这般站在风口,当心吹坏了身子。”甄宓温婉的声音,令莞儿回过神来。
“甄夫人?”她忙屈膝行礼,“莞儿方才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夫人前来,有失远迎。”
两人分主宾坐下,甄宓笑道:“方才见你那般出神,在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莞儿抿了唇笑,“在屋子里憋得久了,便想着开开窗子透透气。顺便就想着,也不知那株桃树何时才能开出一树繁花来,给这秃秃的院子增点色彩便好了。”
“桃花总爱争春,很快便会开了。”甄宓颇有深意地道,“莞妹妹且再熬一熬,冷日子也就过去了。”
莞儿自然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意思,便低了头,无奈一笑:“过不过去,又有什么打紧,总归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的。”
甄宓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第一次嫁人的时候,便是你这般年岁。”
莞儿有些讶异地抬头,她还从未听闻谁提起过甄宓的过去。
没想到她竟会与自己说。
甄宓仿佛早已预料到莞儿的表情,微微一笑,便接着讲了下去。
“嫁到袁家的时候,我以为我便会为他洗手作羹汤,朝夕相处这一辈子。”她的语气,仿佛回归了十几年前那个满心憧憬的女孩子,“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打理庶务,得他全心的喜爱。听起来便很让人希冀,觉得有盼头。”
莞儿静静听着。
“然而,这些都是我以为。他的心思,从来都不在我身上,他心里装着逐鹿天下,装着杯酒英雄,却独独没有我的位置。我独守空房数载,甚至都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年轻在一天天流逝。”
讲到这里,甄宓突然扬起抹笑容:“后来,官渡之战后,丞相大人破了邺城,那天我与袁家众多的女眷都涂黑了脸,可是,爷却一眼便将我从众多女子中认了出来。他亲手为我绾发,洗了手脸,并且跟丞相说,他要娶我为妻。”
“夫人……”
“那时候,我是忐忑不安的。爷却并未急着迎娶我,而是与我朝夕相处许多时日,直到我自己慢慢敞开心扉。”她的笑容明丽了许多,“期间,我还有缘结识了阿植。”
听到这儿,莞儿的心不由得一沉,连带着表情也苦涩起来。
甄宓却没注意莞儿的神色:“爷沉稳,阿植活泼,那时候,真是很开心。后来,我嫁给了爷,爷待我真是很好,我这才感受到一辈子的盼头了。”
莞儿看着她面上的笑容,与双颊的红晕,微怔道:“甄夫人,你真的过得很幸福么……”
甄宓笑容不减:“自然。”
莞儿却想着,曹丕与自己说,他会等着她,等她来他身边。
他的这番心思,甄姬可知道?
这样想着,她便问了出来:“那,若二公子他……心里有了别人呢?”
这话在甄宓听来便有些天真了,她笑道:“这世上,有几人能一心一意?莞儿,你可不要钻了牛角尖才好。”
可是曹植说,他心里会一直有她的。
果然是不切实际的罢。
譬如现在,他应当正在与崔氏谈天说地,言笑晏晏。
莞儿如此想着,一双玲珑的杏眼便蒙上了些许阴霾,模模糊糊间,并未注意到甄宓看她的奇异神色。
新沏的茶,醇厚香气缠着袅袅白烟化作慵懒的模样。崔氏与曹植于卧莲台对坐,她笑着道:“三公子,走了这好些地方,倒还没见着三公子的居所呢。”
若是她嫁过来,最该熟悉的便应当是他的院子才对。崔氏面带红晕地想着。
曹植指尖扣着茶杯,却古怪一笑:“你为何要去我的居所?”
崔氏笑容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