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迷香

当那个雪莹眼中的仆人一手提着一桶水进来的时候,她有些傻眼了。这姑娘到底是要有多么爷们的力气才能一手拎着这么大桶的水,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这大力姑娘把水搁下,捏着一口糯软的嗓子道:“还有两桶水在下面,我再去给您拎上来!”

雪莹点头应允,眼见得这姑娘飞快的手脚,一下走出了门槛。她打量着她的背影,身高比一般女子要高出很多,穿着淡蓝色的长袍,玉带缚腰,显得整个身形说不出的修长。刚才的一瞥之中,她发现这姑娘如果去掉脸上的胭脂的话,虽然线条柔和,但是五官分明,应该是一个女金吾的形象。只是,这么出类拔萃的猛女,怎么会跑到这等烟花之地来做杂役?

她微微有些不解,才刚晃神一会,那金吾又提了两桶水进来,一到门口便道:“我差了几个俊秀小生给客官您抬了个大木桶过来,想必如此天气,客官是需要洗浴吧?”

雪莹应了一字:“恩。”随即一眼瞥到果然有几个小生,抬了只大木桶进来,最后那个双手托着一个银盆,那态度端着得比托着他老祖宗的骨灰还要神圣。不过对于刚刚那金吾说的‘俊秀’二字,雪莹是颇有芥蒂的。因为她从这几个小生身上看到的只是闺秀之美,完全没有英俊之风。如果不是他们一身男性装扮明显,雪莹早就把他们当同类了。这几人倒是手脚利落得紧,一下就给那只大木桶放满了水。

几人做完这个活儿后,整齐排成一排站着,仿佛在待命什么。雪莹实在不明白他们举止何意,便问:“你们不走?”

几个小生异口同声地回答:“老板让我们留下来伺候您。”

雪莹一个颤抖,顿时觉得这家馆子不简单,连忙回话:“不必了!你去跟你们老板说,是我叫你们走的。”眼见那几人都没动静,她眸色一暗:“怎么?你们这是在威胁着赶我走吗?”几个小生闻得此言,皆是色变,哆嗦着道:“不敢……小的们哪里敢……只是,……”

也不是特意为难他们,雪莹是真的没有这个在男性目光中洗浴的习惯。她说了一句:“要么你们走,要么我走!”

估计金吾在这里边还占了个一官半职的,听到雪莹的话后,神色慎重,却是挥手:“既然姑娘不需要伺候,那我们走吧!”言毕,领着众人准备离去。雪莹突然回声,“等等!”指了指金吾,“你留下来!”

金吾的自信估计是练出来的,在这么多人中,她丝毫不怀疑雪莹叫的是自己。于是乎一挥手,遣退了众人,将门关好后,自己站在旁边待命。

要说年纪,雪莹都可以充当这金吾的开派祖宗了。她虽然不是开放派的,却也不守旧,什么洗个浴非得在朱门紧闭旁边无人的房中。这大家都是女性同胞,有什么好害羞的。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与金吾毕竟初次相识,不宜太过坦诚相对。于是,衣服脱到最后,里面还挂了一件绣着莲荷的米白色肚兜和一条亵裤。她很是淡定地步入了木桶中,整个人一下去,感觉倍儿舒爽了。再看看那边床上的雪七,睡得可叫一个死沉,估计一时半会很难醒来。她一边捧水将全身打湿,一边感叹人生中最大的悲剧莫过于交友不慎。恍然中,察觉有异香袭来,心道:那香炉不是灭了吗?转过头去,却见靠墙那边的案几上,香雾氤氲。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金吾细心解释:“刚才进门的时候我看您这边没点香,于是便给点上了。”

想着一个女子在这等地方混口饭吃也不容易,虽然这女子看上去并不是很弱,但同为女性,雪莹还是不忍训斥她,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心想着等下她走了,再把这香炉给灭了就行。于是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金吾聊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呢?”

“鄙人姓傅,单名一个凌字。”金吾恳恳切切地回答。

雪莹琢磨着道:“灵儿?好有韵味的一个名字……”

“凌儿?除却爹娘,还没人这么叫过我。”金吾似乎有些吃惊,那妖娆魅惑的声音都变了变,瞬间透露出一种古怪来。雪莹听得一凛,又不好直接说出这问题的所在,压制着心底里的情绪继续问:“你在这地方待了多久呢?”

金吾回想一下,“大概有十来年了呢!不过我比较受这边老板的待见,他不拿我当一般娈童的。”

“什么?”雪莹诧异地脱口:“娈童不是都指男妓么?像姑娘你这种……”也不好怎么直接将话说明,只得含糊着其词道:“一个姑娘家,在这种地方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这下,轮到金吾诧异了,眉头一动,脱口而出:“姑娘,我不是姑娘啊!”

雪莹惊得掉过头来,这下一个反应过度,居然把上半身的那件米白色兜肚给蹭下去了好些个尺寸。一眼过去,春光无限春意盎然。因为惊骇过度,她甚至忘了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把这肚兜往上面拉一拉。

金吾继续道:“你有见过像我这么高的姑娘吗?”

一瞥之下,雪莹终于发现了一个重要之处,这厮有喉结。虽然隐匿在流墨般的长发中不是很明显,但那确实是男性特有的标志。情绪几经辗转,整个人几乎都是压制着的,一双玉手在水中直抖,就这么背过身子,极力让自己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你的装扮和声音都偏于女性化?”

金吾的情绪也是几经辗转,脸色在烛火中明明灭灭,“因为这里有些相公好男色,所以我们七号公馆有一部分伶人是这样子的。”

闻言,雪莹只觉得胸臆翻腾,仿佛里面燃烧着一团烈火。她克制自己,没说出一个不雅的‘滚’字。只是淡淡吐了几字:“你走吧!”她能忍到这个份上,看来确实不易。金吾似乎也明白了她平静表面下暗含的不满,恭恭敬敬地回了句:“那好,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叫小厮过来!”言毕,剥开身后的门,直离而去。

一番思想斗争下来,雪莹心中的光明占了上方。她觉得很幸运。至少,身上还不是一丝不挂……至少,她在开放的前提下带着保留。不然,如今之后果,恐怕有些无法想象。这一番思想斗争,花了她将近一个时辰。最后,光明之神打败阴暗之神,她又很平静地站起来了。除却觉得头部发昏,仿佛有一股奇异的东西在冲刺,身体感觉越来越热,那团胸腔中的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之外。其它,一切无异。刚想出门叫人来把这木桶给搬出去,却蓦地瞧见外边立了两个人。因为火光昏黄,加之被先前那金吾的一搅,她有些判断不出来那两个人的贵性归何处。随即,她又迟钝地感到自己的反应迟钝,居然门口立了两人都没察觉出来。不过,既然如此,那也不用出去唤他们了,开口:“劳烦你们将我这房中的木桶搬出去罢!”

两人果然是专门在此待命的,一听此言,立马推开了门。是两个标准的汉子,长相不用多说,在此地混的还能差到哪儿去?他们很快便就着满桶的水,将整个木桶给抬了出去。待两人走后,雪莹一个指风弹过,闭了门,越发觉得燠热起来。似乎,比洗浴之前还要热。她挥了一扇丝巾,坐在窗边纳凉,本想凝神静气地坐上一会,驱走心头的燥热感。才刚站过去,整个人都感觉头晕目眩了,一股奇异的暖流在心底里倒腾。

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呢?她想。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个香炉,是该把它熄了。那味儿怪难闻的,怪不得让人头昏脑热身体发汗呢!应该是对那种熏香过敏吧……

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到那个案几边,她却突然迷茫了,这香炉该怎么灭?又想了好久,觉得直接一碗水泼下去比较好,环顾四周,只有那只搁在桌面上的银盆里盛了水。她慢慢走过去,想要端起盆子,无奈却发觉手腕无力,似乎中了毒般。同时心里头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几乎要蹿出体内。她只觉得全身无力,扶着桌子坐下来后,按捺住心里头奇异的瘙痒感,用银盆中的水浇了把脸。

此刻,房门突然洞开,同时进来了两条汉子。他们目光古怪地盯着雪莹。

对于他们的突然闯入,雪莹没说话,只是吩咐了句:“去把那香炉灭了吧?里面的味道怪难闻的。”话一说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黏软,又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魅惑。我这是怎么了?她心下凛然,努力驱走心头的奇异感,让自己保持清明。

那两个人是听见了她的话的,却没有行动。

刚把意识唤回了点,雪莹见两人不理睬自己,有些生气,说话可不再客气:“你们把那个香炉里面的香给我灭了!”

其中一人凝眉细思片刻,忽然低头:“姑娘,这是我们老板吩咐的,恕难从命!”

猛然察觉过来,雪莹脸色剧变,厉喝:“那香炉里面焚的是什么香?”

看上去比较高大一点的那个汉子回答:“很多香料混合的,不过里面……”

“里面什么,说!”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

对于她的反应,那个男的似乎有些惊讶,过了一会才答:“里面添了十二重合欢粉。”

此话一出,整个房里陡然静默了下去。良久,才听得从面色不豫的女子口中说出一话,语气是清晰的,而且平静:“带着那个香炉,滚!”

她说的很淡定,却隐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那两个男的犹豫片刻,有一个走到靠墙的那个案几旁,端着香炉离去了。另一个看着她说了一句话,隐约含着担心:“姑娘,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雪莹没回答。他又看她一眼,然后夺门而去了。

在他走后,整个房间的烛火猛然都沉了下来,似乎被大风压过。房间一片阒寂,暗黑沉沉。粘稠的空气中,能听见女子此起彼伏地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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