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绢花的大红轿子落在街口的那家老字号门口,在前边引路的棕红骏马上摇椅晃滑下一个穿着一身土黄色短袄的健壮青年,若不是腰间悬挂了一枚雕着金线的水种白玉,单看一身磨得掉了线的粗布麻衣,很难想到这位竟然是开国肖家之后,肖家老二肖冉。

肖冉晃了晃混沌的脑袋,不甚清醒地抱着颀长的马脖子,嘟嘟囔囔地重复着来来回回的几句话,能被听清的大概也就是:“阿七……怎么会是你?说好的等我……才三年,你就不等了……连孩子都生了!”

抬轿子的小心翼翼把门帘拉开,鬓角花白的雍容妇人皱眉看着他最看重的二子连路都站不稳,几欲开口训斥又都咽了回去,拢了拢挂满了精致配饰的发髻,朝着一直站在身边的管家俯首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管家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随手召唤来几个身手灵活的杂工,指着抱着马脖子胡言乱语的二爷说道:“等下百日宴开始的时候你们可都看好了二爷!再出现昨儿那样的事可就不是几板子能解决得了的事儿了!”

为首的汉子连忙点头称是,领着五六个身材同等的汉子分别牵了肖冉的棕红马,抬起了八尺高的二爷往街对面的客栈走去。

老字号里一片称喜道喝的,站在主位的男人面色苍白,两颊凹陷,灰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身边恬淡的女人的胳膊,青紫的血管阵阵浮起,冰凉的汗珠顺着指尖滑落至女人袖子上片片苏绣的夹竹桃上,淡粉色的花纹被浸湿成了点点红斑,在男人如枯竹般干瘪的手掌下显得魅惑骇人。

女人面上淡笑,与前来道贺的太太夫人礼待有加地寒暄,被遮在敞口长袖下却偷偷将手心泛着阵阵暖意盖在了男人冰凉的手背上,风轻云淡地把头搭在男人肩膀上轻声说:“我已经叫阿辽熬了药,你再忍耐一阵。”

这一幕就像是恩爱的妻子疲惫地靠在丈夫身侧,可是肖家大爷常年为病痛所累的传言早已经不再新鲜,几个看出端倪的朝官不好继续让自家没有眼力见的妇人叨饶,相互恭维着早早入了席。

阿辽跟在肖母身后,将一小盅泛着青烟的药汤端到男人面前,屈身跪在地上静候道:“大爷,该喝药了。”

“拿来吧,我伺候大爷喝。”女人接过药,转身对上一刻还在和她谈论城内哪一家新进的绸缎颜色更配她肤色的提督夫人欠了欠身。

提督夫人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全身散发着“这个女人好可怜,竟然嫁给了这么一个带死不拉活的男人!”的情绪去一个家道中落的女人身边嚼舌根子去了。

阿辽眼看着夫人一口一口喂下大爷喝净了盅里的药,低眉顺眼地接下空碗,弓着后腰小步小步地退出了大堂。

嘴里苦涩的药汤味还没咽净,肖母就在门口安排起了宾客上座,肖君易有些不爽快地咂咂嘴,随后就被身边人塞进嘴里一块话梅果脯。

嘴里面的苦味通通被酸甜压制下来,肖君易身心舒畅地长叹一口浊气,谁料一口气喘不匀竟然岔了气,捂着嘴咳到眼泪都流了下来,视野再次清晰的时候才发现周围的客人都在一脸心疼地瞧着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微微地椅了一下,对上妻子关切的眼神,他只好反握回去她的手,用食指轻轻点着她温热的手心。

“我没事。”他无声地轻启薄唇,淡淡弯起眉眼给了对方一个安慰的眼神。

再次抬起头,肖君易抿起嘴角,眉目中再无上一刹那的温情,冷峻寒冽的目光扫过面前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的宾客,沉声说道:“阿绮,开始吧。”

方未绮点头示意管家,身后的偏门应声而开,原本应该呆在皇宫中的六王爷竟然只身站立在偏门之外。

到场的十几个朝中官员都是见过大臣皇朝十八年几位王爷和前太子夺位之争的,且不说这位六王爷竟然在重重杀机下保全自身,就单说六王爷如今还能住在宫里面没人敢动就足以说明这位在朝中的势力不可小觑。

而久病缠身不问政事的肖家大少爷和这位叱咤朝野无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产生交集的两个大臣异类吧?今天肖君易二子的满月酒任他请来谁也请不起这位爷吧?

几个和王爷们曾有过交集的在旁人还没有认出这突然出现的蓄须男人是谁的时候先一步向前作揖行礼恭敬道:“不知六王爷驾临,尔等惶恐。”

听见这话的其他人无不是倒吸一口冷气,这个长相卓尔不凡自带贵族气场的竟然是六王爷,哪怕不了解那段皇家秘辛的人也不禁心潮澎湃了起来,原以为不过是为了看在肖老将军的面子才顺路喝了一口肖大爷二子满月酒,如今看来倒是不小心撞了个大运?

“得得得!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本王是来逗孩子的,不是看你们后脑勺的!”六王爷把毛皮大氅一脱,随便扔到一边的椅子上,毫无芥蒂地坐在肖君易身侧的椅子上,随手点了几个面孔不算生的玩笑道:“今天坐在上座是肖大爷!你们跪本王却是不跪他,于礼数可是不合啊!”

几个人也是听过六王爷喜好玩笑,这话权当是活跃气氛,没人真的以为王爷会把自己的地位降到一个世家少爷底下。

一阵嬉闹过后,肖母身后跟着奶娘一人抱了一个样貌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满月婴孩,孝子不愧为大家之后,看到满厅的人不哭不闹,只是看到父亲母亲的时候一齐伸出胖嘟嘟的小胳膊求抱抱,嘴里咿咿啊啊地叫个欢腾好不热闹。

喜欢孩子的夫人们看到长的白白嫩嫩的宝宝纷纷举到一起支支喳喳赞美个不停,肖君易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被一群涂着浓烈胭脂水粉的女人又掐脸蛋儿又亲头皮,不是很满意地皱起入鬓浓眉。

但是这种自己孩子被当成宠物宝宝一样违和感在看到自己的媳妇和六王爷头对头地窃窃私语时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六王爷把注意力从肖夫人脸上挪开,一副富家公子哥的神态瞧向肖君易,看到旁人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六王爷微微收敛了气场,低声笑起来,“肖大爷啊!你还在怕我把肖夫人从你身边抢走么?还真是不自信。”说罢摇摇头,从椅子上拎起大氅朝来时的偏门走去。

“那就多麻烦六王爷了。”方未绮弯腰作揖,留下一个簪着嫩色夹竹桃银饰的头顶给六王爷。

深深瞧着那枚银饰,六王爷哧笑一声挥了挥宽大的袖子不介意地叹道:“一早就说过了,阿绮的事就是本王的事,你远不用说这些的。”

“方未绮何德何能,今日王爷相助救下的是肖家老将军的名声和肖家上下百人余生安稳,方未绮替肖家上下谢过王爷!”

看着曾经倾慕的女人如今坚定不移地为另一个男人俯身做小,六王爷心里有点不忍,但是既然当初把人推出去的是他自己,现在小肚鸡肠地为了个女人磨磨唧唧的道是失了矜持没了他堂堂六王爷高琛的姿态。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