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亭中倾谈
流觞亭。
徐徐清风,从亭子的四角透进来,吹散了初夏的燥热,凉悠悠的,衬着周遭满目的绿植,叫人一颗心都仿佛渐渐沉静下来。
夏以沫轻浅的啜饮着杯中的碧螺春,袅袅茶香,绕在舌尖,带着略微的苦涩。
顾绣如微微一笑,开了口:
“沫儿妹妹先前是刚从地牢里出来的吧?”
夏以沫并不意外她会知道自己的行踪,也无意隐瞒,点了点头,“我去看望阿轩了……”
“听说陛下已经命太医替司徒国主诊治过了,想来沫儿妹妹你也可以放下心中大石了……”
顾绣如悠然抿了一口茶,“如今,沫儿妹妹也应该好好的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夏以沫心中动了动。
“不知娴妃娘娘话中这句‘为自己打算’,是什么意思?”
顾绣如婉转一笑,“沫儿妹妹你现在既已身为陛下的妃嫔,自然应该为自己日后在这宫中的立足而好好的打算打算……”
夏以沫明白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娴妃娘娘是想让我,像这宫中的其他妃嫔一样,为着争夺那宇文熠城的宠爱,日日勾心斗角,费尽心机吗?”
与其说夏以沫感到生气,不如说她更多的是好奇。好奇面前这个女子,为什么会跟她说这样一番话。
顾绣如却仿佛没有察觉她语气中的那一丝嘲讽,娇媚脸容上,依旧挂住得体的浅笑,“这后宫里的女子,不就是为此活着吗?”
她说的这样稀松平常,夏以沫听在耳中,却只觉说不出来的悲哀。
“为着一个男人,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你死我活,值得吗?”
冷冷一笑,夏以沫续道,“甚至那个男人都不一定多么看重你……”
顾绣如望了她一眼,笑靥仍是优雅而平淡的,“所以,才更要去争去抢啊……”
夏以沫有些沉默。她能够理解,自古以来,许多后宫女子,为什么会为着一个男人的宠爱,而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要像他们一样。
她做不到。
“我不会这么做……”
夏以沫毫不犹豫,“我不会为着一个我并不喜欢的男人,浪费心思,更不屑于得到他所谓的宠爱……”
她还真是骄傲啊。
顾绣如浅浅一笑,“可是,有些时候,就算你不想去争,不想去抢,别人也未必肯放过你……毕竟,你的存在,对某些人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威胁了……”
女子三言两语之间,便道尽一切真相。
夏以沫也情知,确如她所言,就算自己多么不打算卷入这后宫之中妃嫔之间的争斗,但她既成为那宇文熠城的侍妾,那么,她就不可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无论她愿不愿意,她都不可避免的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就像是那向婉儿,瑜贵人,包括那皇后娘娘,更不用说上官翎雪了……
那么,眼前的这位娴妃娘娘呢?
夏以沫凝向她。
“那对娴妃娘娘来说……”
夏以沫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问道,“我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
她一直摸不透面前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尤其是最近几次,她确实有意无意的帮了她许多。而且不同于那上官翎雪向来的伪善,这娴妃娘娘似乎从不掩饰她的别有深意……
而夏以沫亦很清楚,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帮自己,所以,是为什么呢?
夏以沫不解。
像是能够看出她的疑虑一般,那娴妃娘娘似乎慵懒的笑了笑,“我与沫儿妹妹你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也绝非是敌人……”
她倒是毫不掩饰的坦诚。
“娴妃娘娘难道不在乎,我成为宇文熠城的侍妾这件事吗?”
夏以沫问道。
顾绣如却仿佛听到了一件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了,“绣如自进宫之日起,便知道所嫁之人,乃是一国之君,对陛下而言,三宫六院,稀松平常,而绣如只不过是他万千妃嫔中的一个……不是第一个,也绝非最后一个,更不可能是唯一一个……所以,陛下的专宠这种事,本宫从来没有奢望过。也并不在意,谁家的女子,又被陛下宠幸了,封妃了……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不会有不该有的期待……”
她说的这样平淡,嫣红唇角,自始至终,都漾着一抹云淡风轻般的浅笑,瞧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望着她,夏以沫却突然有些说不清的悲哀。
“看得这样清楚……”
夏以沫嗓音有些沉坠,“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人家说,难得糊涂,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只会让自己更加难过。
顾绣如心头恍了恍。
“是呀……”
女子幽幽的笑了笑。没有再开口,只端起桌上的青花斗彩海水云龙纹茶盅,慢慢饮着杯中的清茶。
夏以沫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惟有徐徐微风,依旧送来阵阵清凉。
少顷,顾绣如却忽而抬眸,定定的凝视住对面的女子:
“本宫突然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会非想要沫儿妹妹你不可了……”
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像是不经意涨潮的汐水一样,缓缓爬上夏以沫的心头,令她不由的心中一跳。
顾绣如却是笑意更深了一些,“沫儿妹妹你的确是跟这后宫里的女子,很不一样的……”
夏以沫不知道这算是她的夸奖吗?心中却殊无半分的庆幸。
“或者,只是因为,我从来不想成为这后宫里众多妃嫔中的一个罢了……”
她不想让自己沦落到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为着一个男人的悲惨地步。她亦不想跟那么多的女子,分享一个男人,更不想为着得到他的宠爱,连自己都失去……
“可是,不管你愿不愿意,沫儿妹妹,你现在都已经是身在这后宫之中,且是以陛下侍妾的身份……”
顾绣如平静的指出这一事实。
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向她指出这样的事实。夏以沫不想接受,可是,她根本无能为力,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算是这样……”
夏以沫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可是,就这样的认命,她不甘心,“也不代表我就要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想的只是怎么让那个男人更宠爱自己一点,或者,每天想着怎么会算计旁人,又或者每天里心惊胆战的防着别人来算计自己……”
这样的日子,惨过受刑,又有什么乐趣而言呢?
她不想落到那样的地步。她更加害怕,也许有一天,自己也真的会变成如今她所不屑的这群人之中的一个。
那才是最可悲的。
顾绣如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沫儿妹妹,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司徒国主着想……”
听到她蓦然提到司徒陵轩的名字,夏以沫蓦地望向她。
顾绣如却仿佛知晓她想说什么一般,轻浅的叹了一口气,“陛下现如今之所以暂时放过了司徒国主,皆因沫儿妹妹你……陛下想要沫儿妹妹你,所以愿意留下那司徒国主的性命……”
说到这儿,女子语声一顿,“但将来呢?一时的新鲜过去之后,当陛下终有一天对沫儿妹妹你厌烦了之后,他又会怎么处置那司徒国主呢?”
一句话,敲得夏以沫整个人都是一震。
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却从来没有像面前的娴妃娘娘一样,一针见血,犹如醍醐灌顶。
她不知道,那个宇文熠城对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番心思,但他确实是因为她的缘故,留下了阿轩的性命,只是,这样的情形,也能持续到几时呢?就像这顾绣如所说,当有朝一日,他真的对她厌烦之后,那时,就算她怎么甘愿拿自己来交换,也未必能换得阿轩好好活着……
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她该如何自处?又如何相救阿轩呢?
夏以沫突然害怕极了。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夏以沫咬了咬牙,“总归还有一死了之就条路可走……”
她不是早就决定了吗?如果阿轩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她也决计不会独活在这个世上。总归,她还可以跟他死在一起的。
想通了这一点,夏以沫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这样的宁为玉碎,倒像是出乎顾绣如的意料之外。
过了一会儿,女子方道,“沫儿妹妹对司徒国主一往情深,自是令人钦佩……”
语声一转,“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一件事,却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况且,惟有活着,才有希望,蝼蚁尚且偷生,沫儿妹妹又何须这样的决绝呢?……”
这番话,这顾绣如倒像是真的为她打算一般,夏以沫亦不由的心中动了动。
她何尝不知道,活着,才有希望?她也一直努力争取着,否则她也不会最终答应那宇文熠城的条件,只因,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阿轩去死,她做不到……
但……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
夏以沫心头一恍,“我也没有别的路好走……”
若有朝一日,那宇文熠城真的要了阿轩的性命,她恐怕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面对她这样的悲观,顾绣如却是温润一笑:
“幸好现在还远远未到那一步……说来陛下应当是真的挺在乎沫儿妹妹你的,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的拿司徒国主的性命,来要挟沫儿妹妹你答应嫁给他为侍妾了……”
眼皮微抬,女子忽而沉沉望向对面的夏以沫,“沫儿妹妹你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与陛下相处?说不定,日子久了,陛下会因为沫儿妹妹你的缘故,真的放司徒国主自由也说不定……”
顾绣如的这一番话,无疑戳中夏以沫心底最深处,令她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都不由重重的一跳。
“会吗?”
冷静下来,夏以沫却突然有些怀疑。那个男人,真的会为着她,完全放过阿轩吗?
“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魔力……”
夏以沫自嘲的笑了笑。
“沫儿妹妹你也无需这样的妄自菲薄……”
顾绣如淡淡一笑,“依本宫所见,陛下心里是有你的……”
那一句“陛下心里是有你的……”,像平地里的一声惊雷,突然在夏以沫耳边轰然炸开,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在这一刹那之间,迅速溢满她的胸口,似喜似悲,似苦似甜,说不出来的滋味,百转千回。
心底突然混乱一片,像搅成一团的乱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夏以沫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心里有她?
怎么会?
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对待他喜欢的女子呢?拿她心爱的男人的性命来威胁她,强迫她成为他的女人,更别说,任由她被他的其他妃嫔欺负的那些事情了……
夏以沫完全感觉不到,像面前的顾绣如说的那样,那个宇文熠城心中有她……
况且,他与她之间,还隔着一个上官翎雪呢。
脑海里忽而闪过那上官翎雪的名字,夏以沫整个人,瞬时又清醒了许多。
“他的心里,有的大概只是那上官翎雪一个人吧?”
不知道为何,亲口承认这样的事实,却叫夏以沫心底不受控制般的涩了涩,如同被什么东西,毫无防备的狠狠刺了一下,不致命,却也是难掩的锐痛。
听她提起上官翎雪,顾绣如一双明眸,却是不自觉的闪了闪,旋即掩了去。
“一众妃嫔之中,确实是俪妃妹妹最得陛下恩宠……”
说这话的顾绣如,仍旧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见什么情绪,“否则,陛下也不会为着她,出兵朔安国的……”
说到“朔安国”三个字,女子顿了顿,瞥向对面的夏以沫,眼瞧着她面色一白,唇瓣微抿,却是继续开口道:
“其实说起来,沫儿妹妹你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因为那上官翎雪而起……”
夏以沫咬了咬唇。她并不在乎,说这话的顾绣如,究竟是不是刻意挑拨,因为,她本来说的就是事实。
她和阿轩,落到今日这个地步,真的是因为那宇文熠城想要为心爱的女子讨回公道,才发生的这一切。
尽管那上官翎雪父兄战死沙场一事,确实亦是跟她和阿轩有关,但当事情临到了自己的头上,夏以沫却不能不怪那上官翎雪。
或者,人都是自私的吧?
冤冤相报。
谁也不肯放过谁。
只看最后谁会赢。
而这一场仗,夏以沫却毫无胜算。
因为那个手中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上官翎雪的身边,同时,也站在了她和阿轩的对面……
她又有什么赢的资本呢?
夏以沫突然有些绝望。
顾绣如没有放过她清丽脸容上,一分一毫的情绪转变,揣度人心,她一向胜任有余。
“沫儿妹妹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顾绣如柔声宽慰道,“虽说陛下对那上官翎雪一向宠爱有加,但如今,沫儿妹妹你既然已经成为陛下的侍妾,何不借此机会,好好与陛下相处呢?说不定,到时候,陛下真的就会为着沫儿妹妹你,最终放过那司徒国主……”
夏以沫心中蓦然一动。
与那宇文熠城好好相处?
可以吗?他们真的能够好好相处吗?
想到那个男人的嘴脸,夏以沫眼眉无意识的皱了皱。
“那也意味着,我必须要跟上官翎雪争夺他的宠爱,是吗?”
夏以沫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沫儿妹妹你难道不觉得,你现在已经在跟上官翎雪争了吗?”
顾绣如语声寡淡,“就算不是为着司徒国主,沫儿妹妹你认为自己就可以与那上官翎雪和平共处吗?就算你能容得下她,她也未必能容得下你……”
语声一顿,“就像今日之事……沫儿妹妹你该不是真的以为,那个恰巧砸在你面前的一个花盆,真的是意外吧?……”
听到她提到之前的事情,夏以沫心中凛然一动。
不管花盆之事,是巧合,还是故意,夏以沫自己也很清楚,她跟那上官翎雪之间的梁子,早就从一开始就结定了。她们的身份,就决定了两个人势必站在对立的一面,没得选择。
夏以沫眉眼微微一皱。
无论她多么不愿意,她也早已卷入这场战争之中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情?”
夏以沫突然望向对面的娴妃娘娘。她很清楚,她不会平白无故的告诉她这些,她的目的,到底何在?
那顾绣如却是一脸坦然与平静,“本宫只是希望沫儿妹妹你能够认清眼前的形势,不要稀里糊涂的被人算计了罢了……”
夏以沫凝视住她。
“只怕娴妃娘娘更希望的是,我能够转过头来算计旁人吧?”
面对她的质问,那顾绣如倒仿佛也不打算隐瞒,“在这个后宫里,不是你算计别人,就是别人算计你……要不然奋力反抗,要不然只能任人宰割……沫儿妹妹,若是你,你会选择哪一条路?……”
“就像你现在一样?”
夏以沫愈加的冷静,“我怎么知道,娴妃娘娘你说了这么多,不是在算计我呢?”
顾绣如轻巧的一笑,“我说过,我与沫儿妹妹你,虽然算不上朋友,但绝非敌人……我与你无冤无仇,更无利益之争,所以,沫儿妹妹你完全可以放心……”
女子语声顿了顿,深深望了一眼对面的夏以沫,然后,开口道:
“沫儿妹妹你若是不信,本宫或者也可以更坦白一些,你我之间,甚至可以说有着共同的敌人……”
一句“有着共同的敌人”,令夏以沫心头陡然一跳,“你说的是上官翎雪?”
想也未想,夏以沫便即脱口而出。
顾绣如微微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夏以沫却是心头激荡,一时难以反应过来。细想之下,面前的女子,对着那上官翎雪之时,确实似有些不妥。
但她俩之间,又会有什么恩怨呢?
“你跟那上官翎雪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夏以沫问道。
“沫儿妹妹你只需知道,本宫与你同仇敌忾,就是了……其他的事情,有机会的话,本宫或许会向你细说……”
浅淡一笑,那顾绣如显然不想再多说下去。
“天色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去了……”
起身,顾绣如告辞。
夏以沫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再多言。
那顾绣如却在走出几步之后,脚步一顿:
“本宫今日所说的一切,还望沫儿妹妹你能够好好考虑……”
没有回头,女子款款离去。
夏以沫却是心头一片混乱,脑海里久久回荡的尽是今日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