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话里话外
不过是一个内监,说话的架势却是与君祈羽这个皇帝比起来,都旗鼓相当。
同慕少倾相当伶俐地低头不语后退,陆昭纯深知这又是深宫之中不能直视也不能围观的一桩秘密。那个从未听闻过的太后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有人跟她讲过。最多不过是今日临行前君逸尘的提醒,却让她觉得,似乎也无足轻重。
不是她轻敌或者自不量力,而是她实在想不到一个本应该站在君祈羽一方的人竟然意外倒戈……暂且先算是倒戈吧,即使打掉锦夫人肚中孩子的人是自己,但好歹也算是顺了太后的意,间接为君逸尘的前行之路,扫平了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
然而话虽如此,作为君祈羽生母的太后到底为何这样做,恐怕不是她陆昭纯,能够知道的。
“海公公许久未见,年纪大了不少,脾性倒还是与当年一样。也难怪这么多年皇额娘都不放心把事情交给旁人,如此看来,海公公当真是奴才中的榜样了。”
君祈羽慢条斯理地回应,面上堪堪扯出几分笑意,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到暖意。侧过头打量了一番陆昭纯和慕少倾二人,继续道:“这两人还有事情没有汇报完,想来今日是不能去跟皇额娘请安了,还请海公公就此回话,先退下吧。”
刻意带上了提醒的语气,陆昭纯抬头看向宫海,却发现对方虽然年纪算是宫中内监中的长者,但气势却不是谁都能比得了的。不卑不亢,立如青松,全然没有一般下人的弯腰佝偻和谄媚笑脸。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却意外发现宫海的眼睛似乎往自己这儿瞥了一下,很快又移开了。
“奴才深知陛下日理万机,事事该是先紧着您的。但太后娘娘虽久居深宫不问琐事,但此次因着关系到逸王爷子嗣的事儿,才不得不出面询问。毕竟,这也算是皇室头一遭喜事儿。”
宫海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根本不畏惧君祈羽之前的警告。平和的面容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反倒是其中“喜事”二字,平白惹得君祈羽爆发,怒火被瞬间点燃了。
“喜事?皇额娘真是想得极好,上官锦这胎的确算是我大商朝这一代的皇室喜讯了。”很是不屑地重复了一遍,君祈羽道,“不过可惜啊,海公公你来晚了一步,喜事已然变成丧事了,上官锦的胎,没了。”
说这话的时候,君祈羽的眼睛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宫海,然而没有在对方脸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凝重也好,暗喜也罢,除了一*不变的冰块脸外,再无其他。
“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让他们二人一起过去回话了。孩子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总计挂着,想必陛下也担心吧。”
话已至此,已然带上了忠孝礼义的含义。君祈羽若是一意孤行,那就是置自己母后的身体于不顾,然若是答应,又觉得自己下不来台面。如此挣扎许久,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有点不情不愿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他们去问安吧。少倾,三国朝贺的事儿已经提上日程,问安后回来见朕,有些事需要商量商量。”
说着,目光移向陆昭纯:“至于你,回太医院当值,眼下正是忙碌的时候,若是三国朝贺出了事儿,朕再不会饶你。”
这恐怕是君祈羽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吧,急忙随着慕少倾磕头谢恩,陆昭纯却还是有点不明白对方到底想到了什么才会答应让步。低头随着宫海的步子退出书房,明显能感觉到君祈羽那冷寒一般的目光投射在自己后背,锋芒在背,扎得人生疼。
依着规矩不能东张西望,是以陆昭纯也根本没有几乎去回望此刻的君祈羽到底是以怎样的眼神目送着他们离开。不过想想也能知道善良不到哪儿去,适才被他紧捏的下巴此时还在隐隐作痛,那恨极了的表情让她有一瞬间恍惚,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海公公,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前方忽然传来对话,却是慕少倾端端正正向着宫海行了个大礼。表情所带严肃是陆昭纯从未见过的正经。
步子顿住,宫海转过身子看着他二人,适才在君祈羽面前的无表情终于挂上了几分无奈,随意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自打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不断在闯祸。也不知这些年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像极了父亲对待儿子的宠溺,宫海瞥了身后陆昭纯一眼,又重对慕少倾道,“不过今日的确不是我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在那儿等着你二人过去回话呢。别磨蹭了,赶紧走吧!”
“公公且慢,公公难道真得不知,逸王府昨夜发生的事情吗?”
几分试探几分直白,慕少倾就这样很直接地将心中疑问扔给了宫海,饶是陆昭纯再平静的心,也惊起了涟漪。
宫海的表情慢慢恢复成适才冷清形象,目光带了几分利气竟还不如之前面对君祈羽那般,他盯着慕少倾认真神色端详许久,咧嘴一笑,却相当让人揣摩不定:“少倾,你认识我这么多年,见过我何时说不该说的话?”见慕少倾似乎身体一僵,感叹般拍了拍对方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入宫许久了,自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什么门清儿的事要装糊涂,有时候糊涂的事要揣着明白。这伺候人的活儿做得久了,就如戴上了面具一般。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笑,自己心里得是最清楚的。”
初次听见这样一番话,陆昭纯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哪一种。宫海的直白近乎透彻地直击她的心脏,让她有些受不了。面具戴得久了就取不下来这句话很明显就是她此刻的真实写照,只是谁愿意如此呢?真得愿意如此呢?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想要安安静静、平平稳稳生活在尘世中,只做自己的啊……
“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不可能再有回头的余地。不要试图做你份内之外的任何尝试,在你没有能力的时候,你输不起。”
像是在培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宫海神情严肃地冲慕少倾说下这番话,然他的目光却很自然地顺延至站在后方的陆昭纯身上。看着她渐渐清平下来的瞳眸,心中自然清楚是为了什么。没有再多话,转身,继续向着颐和宫的方向走去。
颐和宫虽处于皇宫中极其养人的地段,但因着凤韵宁自己的要求,是以四周根本没有什么后宫妃嫔或者前朝太妃一同居住的身影。清静是陆昭纯在踏入颐和宫的第一感觉,而其中深邃的萧瑟之感,却让她略微有些沉重,甚至是心酸了。
宫中女人的下场,不外乎如此。或死或悲,都逃不过孤寂的命运。
“宫海,人带来了吗?”一道平和的声音让陆昭纯顺着声线看去,却发现是一位身着藏蓝色宫装的妇人,正在很认真地修剪手边盆景。相当简单的发髻样式没有用多余饰品点缀,除了一根剔透的簪子外,再无其他。手中很娴熟地使用着小巧银剪修饰,丝毫不顾忌盆中泥土早就打湿了鞋子和衣袖。
抬头,平和双眼满是慈祥,没有后宫女子勾心斗角留下的痕迹,只余一望淡水,清雅无味罢了。
“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乖巧行礼,陆昭纯忽然觉得对这个妇人有了几分好感。也许是冲着她久居深宫却还能保持如此清透瞳眸所萌生的敬意。然而脑中忽然闪过落霜死去的尸体,原本平和的心态有了丝丝波澜,看不透看不懂,总是无法将逸王府发生的种种同面前妇人扯上关系的。
“皇帝他,没有难为你们吧。”并没有抬头看着二人,凤韵宁却忽然开口问道。
这番话已经将自己知道一切的状态抛出,明显比陆昭纯更擅长对付这种局面,慕少倾行了礼,回答道:“回娘娘,陛下是心急才说了重话,并没有为难奴才们。”想了想,又补充道,“更何况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吩咐奴才们的事没有办好,受罚也是应该的。”
一声轻笑随着慕少倾的答话传出,凤韵宁终于放下手中银剪仔细看着二人,笑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也难怪宫海曾跟哀家说,看重你的能力。”说着,摇了摇头,“不过太聪明也不一定是好事,你可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皇帝他从小就谨慎,伶俐之人可是无法得到他信任的。”
旁敲侧击的提醒让慕少倾有些心惊,却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能被看得如此通透。没有再答话的理由,噤声站在一旁静候,却发现陆昭纯竟比想象中平静了许多,仿佛……睡着了一般。
“言归正传,哀家找你们来,是有事情要问你们的。”虽然依旧是平和语气,陆昭纯却分明听出了几分威严在其中。心中有点不安,却听凤韵宁紧接着道,“逸王府那个孩子,可是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