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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太医说,他是伤心过甚,重创了心腑。

唯有他知道,是他的小阿旦走了,生生把他的心也摘走了,所以这伤,这痛,永无止境缠绵不休。

这四个月来,他倾一国之力也寻不回他的阿旦,他甚至三天两头罢朝休朝,单骑四处疯狂寻找。

可,阿旦就像是消失在人间般,半点消息也无。

“阿旦……阿旦你快回来,孤想你。”他喃喃低语,如子乌夜啼,字字血泪。

“孤已经解散了后宫,这后宫中再也没有令你心烦的乌七杂八女人了,只剩萧淑妃……可萧淑妃她说她要自请在宫中修行,为我北齐祈福,孤不能再逼她,但孤也决计不会再让她成为你和孤之间的那根刺。阿旦,孤已经都明白了,愿得一妇,永不相负,孤真的真的不会再辜负你了。”

飞白悄悄地踏入殿来,默不作声地单膝跪下。

高壑勉强收束心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沙哑地沉声问:“何事?”

“禀主公,”飞白眼底闪过一抹杀气,难抑愤慨地道:“数月前客栈外,那一场死士劫杀,已有结果。”

他眸光凌厉一闪。“不是有线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吗?”

“臣下广布情报循着线头寻去,确实找到了北周宇文帝亲弟宇文阔身上。”飞白顿了一顿,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阔只是一个傀儡替身,他真实身份……是萧氏嫡支中,据报幼时被人掳杀,弃尸荒野的——萧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变得深沉危险。“萧瀚?萧月长兄?”

“是。”

高壑终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战场拼杀出来的,脑中迅速回想着那晚不断扑涌上来的死士种种隐晦异状,还有萧瀚的真实身份……萧太宰老练沉稳,却一如反常地为阿旦说话……他对萧氏的愧疚,萧月那夜体贴入微,娇羞却温婉大度……

萧氏封后,名正言顺。

好,好……好一个名正言顺——

他脸色越来越黑,胸膛血气隐隐翻涌,喉中又是一阵腥咸上冲。

“请主公冷静!切莫因不肖奸贼而怒极伤身。”飞白急忙道,“臣下已寻得贵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齐城开了一家名为“虎绣庄”的铺子,她很好……总之,主公,您还要去接娘娘回来,万万不能中了小人毒计啊!”

大怒后继而大喜,饶是高壑心性坚忍刚硬,身子也不禁椅了一下,眼眶灼热涌泪,狂喜难抑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

“是。”飞白不自禁嘴角微微勾起。

看来,私自按下这个消息,让主公再活生生疼上了一个半月,果然是正确的。

若非如此,主公怎么会痛定思痛地在一个月前散倔宫,又怎么会在今日听到萧妃胆大包天,竟和萧家联手重重摆了君王一道后,震怒滔天?

阿旦娘娘,主公情感上是迟钝了些,脑子又太硬了些,可这回您总该看在主公血也吐了,脸也丢完了的份上,再原谅他一回?

“飞白,传孤旨意。”高壑站了起来,高大身躯再度挺拔傲然卓立,久违的托狷霸气汹汹扑人而来。“三日之内,孤要夷阳萧氏一族,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诺!”

“此事就由你全权处置,孤走了!”话说完,高壑兴冲冲大步往殿外冲去!

飞白一僵,霎时脸都黑了。

这就叫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吗?

南齐。

这天早晨,院子里的大菊金腰带全盛开了。

独孤旦一身男装打扮,仍是个清俊单薄的文人公子哥儿模样,手持折扇,缓缓步过了满院金光灿烂的美丽菊海,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放眼望去尽是金黄绚烂,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坐拥金山吧?

左胸那处空了又如何?夜里总是无法成眠,时时睁着眼,叹息到天明又如何?总有一天,她会赚到足够填满空荡荡心口的金山银山?!总有一天,她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总有一天……

独孤旦神思恍惚地打开大门,就要举步跨出门槛,蓦然在抬眼间呆住了。

高大威猛瘦削疲惫,深邃双眸却是亮得极其耀眼勾人的高壑伫立在门前,对着她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傻傻的、带泪的灿烂笑容。

“阿旦,我来了。”

爱妃再赏孤一眼。

这天清晨,高大威猛的北齐帝很悲苦。

这已是他第五十九回在虎绣庄门外“埋伏蹲点”,自深秋蹲到隆冬,身上穿的玄黑色大袍都罩上黑貂大氅,发上肩上俱是落雪,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一夜雪雨侵袭,刚毅脸庞冻得青白青白,几乎快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了。

可饶是如此,一想到他心尖尖上的小人儿就在这堵高墙的那一头好吃好喝地安然住着,他胸口就是一阵阵发暖。

相较过去四个月来,那些因她音讯全无,他煎熬备至、如沦炼狱的日子,现在能隔着一堵墙,一座屋,遥遥望着她、守着她,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可他的小阿旦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原谅他呢?

高壑犹如被主人遗弃却仍忠心不走的大犬,黑眸依依眷恋地望着那门、那墙,暗暗巴望着独孤旦能回心转意再开门看他一眼。

“南齐这是什么鬼天气?连下场雪雨都能拖拉得跟个娘儿们没两样。”他越想越是咬牙切齿,再忍不尊大抱怨起来。

“就下这么两三时辰能顶个屁用?小阿旦本来都要心软出来瞧孤淋坏了没有,可脚步声都到院子,雪雨竟给停了?这贼老天就是成心要跟孤作对——”

他怨愤得太专心,浑然不知那扇大门已开,有个娇小身影正伫立在一角,眼神复杂地瞅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独孤旦强抑心头又酸又甜的苦楚,面无表情地开口。

“阿旦?!”高壑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迫不及待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就想将她勾揽入怀,却被她疏离的目光逼得一僵,心下黯然,只得讪然地收回手,却在背后紧紧握成拳。

小阿旦……还是气恨他得紧吗?

“主公贵为一国之帝,长久逗留他国也不是个办法,”她淡淡地道,“阿旦虽无德无才,也不敢再背负狐媚君王、祸国祸水的罪名,您还是请回吧。”

“孤已遣散后宫,只盼能早日迎你回国为后……”他阵光炽烈灼热地紧紧盯着她,嗓音里透着一丝无可错认的乞求。“阿旦,和孤回家好吗?”

家?不,那是他的北齐宫,却不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独孤旦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了起来。

四个月前,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痛楚仿佛仍在胸臆间啃蚀着,那日的剧烈争执也犹在耳际眼前回荡——

孤并没辜负你,孤说了这辈子只宠你一人,孤会做到,当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宠妃甚至是奸妃吗?怎么现在倒跟孤又争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这个人,还是孤这个君王的身份?

他能疑她一次就能再疑她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如今他的后宫空空荡荡,可是帝王之爱能维持多久?一生吗?

不会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况且她和他之间最缠绵热烈,真正最美最好的时光也不过短短半载,然后就补现实逼近眼前,凌迟寸割得支离破碎。

终归到底,一切因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只是个依靠他爱宠而生的女人,一朝红颜未老恩先断,为妃为后,是爱宠是冷落,还不是在他一念一言间?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最害怕的是什么,可是他永远能轻易击溃她的防备,将她一颗唯恐受伤的心踩得稀巴烂。

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无情,她已经被遗弃了一次,而四个月前他毫不犹豫大步离去的背影,更是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独孤旦,再不想将自己一生悲欢福祸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了。

这世上什么都会变,什么都不可靠,唯有冷冰冰却沉甸甸的金银能买得现世安稳,温饱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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