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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先生粹逝,账房当然是一片乱。多年来的理帐习惯不可能一下子就让副手接掌,何况主事者已经不在。大少爷焦头烂额之际,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找了夏有雨去帮忙。

夏有雨反而很感激大少爷。在这种时候,能有事情让她分点心,真是太好了啊。她干脆没日没夜地泡在账房里。夜深人静时,独自翻阅着父亲亲笔注记的账册,看那些一丝不苟的项目和计算,她常怔怔地流下泪来而不自知。

就是这些,耗去了父亲大半的岁月。

字在眼前,人却已经不再回来了。疏离的父女情感也没有修补的一天。

加上姐姐近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非常冷淡,长夜漫漫,夏有雨只觉得蚀心的孤寂感不断涌上,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她宁愿在账房熬夜。

二少爷总在夜深人静时来看她。从小与她斗嘴惯了的言至衡,这会儿反而不多说了,就是安静地抱抱她,陪她坐一会儿就走。对于她和大少爷成天在账房相处虽然心里还是泛酸,但看在她憔悴如斯的模样,也舍不得说什么。

她躲在这儿也好,外头……难听话已经如火如荼的传着了。

这天夜里一进门,就看她呆呆望着账册不动,知道又在伤心了,言至衡关好门走了过去,一言不发,用手上拿着的以米纸包住的温热点心往她脸颊一贴,把她吓了一跳。

“听说晚上又没吃了,这样不饿吗?都二更了。”言至衡温和地问。

“啊,我……”夏有雨仰脸看他,一脸的迷茫,“嗯?已经二更了?我没听见打更声啊。”

“你什么都听不见吧。”他笑笑,在她身旁坐下,“把点心吃了,喝口茶休息吧。过来,让我抱一下。”

夏有雨乖乖地起身过来,被他拉到腿上坐了,柔顺得像个孩子。

“整理得怎么样?忙了这些天,有些头绪没有?”他轻吻着耳朵问,还半打趣地说:“干脆让你接账房好了,也别花脑筋让刘副手上来,只不过这样你就成天泡在这儿了,我还得送饭进来给你吃,那不反了吗?不成不成。”

本以为会逗笑她的,没想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了?”

“二少爷也辛苦了。”她只小小声地说。

“知道我辛苦就好,这阵子过去,你可得好好补偿我,听到没有?”他还是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根,压低嗓音,“我要收利息的。”

还是没笑。她转身抱住他的脖子,紧紧的。

“你啊,真是个傻丫头,不怕被吃掉吗?”他继续打趣,“抱得这么紧,小心我——”

“二少爷要什么,有雨就给什么。”嗓音软软的,甜甜的,让人真的差点要按捺不住。

但还不行。谁都没心情之外,现下混乱成这样,不能节外生枝。要是让她有了孕,非但不是助力,还可能更加激怒言夫人。

所以,要忍耐。

“不急,总有机会让你好好报答我。”

“可是,我怕……”她欲言又止。

“怕什么?”

她也说不上来。心很乱很乱,总隐约有种坏事还没尽的恐慌。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那种心慌却始终萦绕不去。

一直以来,有这种心慌时,她就是更认真赚钱存钱,可是现下却觉得,这一回好像连银子都没法解决——

连银子都解决不了的,该怎么办?夏有雨真的不知道。

言至衡离开之后,夏有雨继续整理账册。

大少爷晚些也过来了,和她讨论了几句今天整顿的结果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问:“大少爷,我姐姐今天——”

“没事的,管好你自己就成了。”不管怎么问,大少爷的回答就是这样。

“可是都这么多天了,连面也不肯见,我很担心。”她苍白着小脸说,“姐姐一定都在哭吧?她身体又不好,大少爷能不能劝姐姐,让我去陪着?”

大少爷看着她,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是摇头。“你就在账房待着吧,这会儿别再多生什么枝节了。”

兄弟俩的想法不谋而合。

等到好不容易整理出头绪,副手也能接手之后,夏有雨突然发现,已经进入酷寒的时节。

天气冷,周遭的人情更冷。多年未置新衣的她索性披上父亲的旧棉袍,紧紧裹住自己,还是冷得发抖。众人都客气疏离得过分,流言如锐利细冰一样刮在脸上,夏有雨只是日渐沉默。

听说她命中带煞,克母克父。而因为夏先生死得突然,再怪力乱神的谣言都有人信,更何况这话是她姐姐亲口说的。

还听说她为了要留在言府,不但跟二少爷好,也开始对大少爷献殷勤了。没看她成天待在账房,黏住大少爷硬要当帮手吗?当然这好像也是姐姐有青讲出来的。

虽然不见得全部相信,但半信半疑就够伤人的了。

直到夏有雨快要被困惑淹没的时候,一天夜里,已经疏远很久的姐姐突然来到她的房间。

总觉得,她姐姐似乎跟印象中的那个人,不大一样了,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什么呢,怨气?

夏有雨本来坐在床沿收拾东西,见她推门进来先随手一塞,讶异之余要站起来走过去迎接。

没想到她姐姐把门关了,快步过来,往她面前身形一矮——

竟是跪了下去!

“姐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下子夏有雨真是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要拉她,“为什么要这样?姐姐你起来啊,先不要哭——”

“有雨,怎么办?爹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我真想就这样随爹去了算了,一了百了。”她姐姐哽咽着,不肯起来也不肯抬头,“有雨,你从小就比我聪明伶俐,不像我,这么笨又这么没用,你说到底怎么办?”

“我……我……”哪里聪明?她这会儿头昏脑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连想要问姐姐的,比如为什么说出那些伤人的话,都问不出口了。

“爹的牌位,无论如何总是要送回老家去的。有雨,爹生前最疼你,你跑一趟好不好?”说不知道怎么办的姐姐,珠泪盈盈的,却又有条有理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是姐姐,本该是我回去才是,但爹老说你就像儿子一样,不但可以在账房帮忙,又这么能干坚强……”

“真的,爹这样说过我?”夏有雨鼻子也酸了。

“雨儿,你一定懂的,对不对?”姐姐拉住她的小手,无比恳切,“你自小就最重视钱,为了钱什么都肯做。我们是姐妹,性子都是一样的,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顾其他一切。姐姐不想再过人下的苦日子了,厚着脸皮求你,你就帮我最后这一次,好不好?”

“到底要我帮什么呢?”她无比困惑地问,“姐姐你说啊!”

“姐姐知道你心里很喜欢二少爷,想要嫁给他,可是,有雨,你可不可以先帮帮姐姐?”她姐姐一面说,眼泪一面涌出来滚落脸颊,楚楚可怜,“大少爷眼看是不会娶我了,他是要当家的人。我想去求二少爷,你可以帮我吗?”

夏有雨觉得自己大概在作梦,而且是一个荒腔走板的噩梦。

所以,是谁都可以吗?

“可是,姐姐,你不是从小就很怕二少爷——”

姐姐缓缓摇头,“是因为二少爷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只对你好而已。奶娘也是一样,爹也是一样,从小都疼爱你,没人对我好。”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可是——”

夏有青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美丽泪眼逼视着她,“二少爷没注意到我,都是因为你一直在我旁边啊!你送爹的牌位回老家之后,在那儿住一阵子,可以吗?让我有机会好好接近、伺候二少爷。至于以后,二少爷如果要娶你做小,姐姐绝对也会帮忙到底。反正你的命格不适合当夫人,你看爹和娘都——你也要为二少爷、为整个言府想想啊!”

她只会摇头,“不行,姐姐,这样真的不行……”

不说别的,要让言至衡知道她们姐妹这样算计过,一定会暴怒,而且绝对不会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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