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部分 part1

(梦?又是梦……)

黑压压的棉云仿佛戴着一副深色墨镜,贪婪地俯视着大地,使得原本就阴沉沉的世界更添一层忧郁;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每一声呼喊都幻化成缕缕银丝;远方的高楼大厦无声无息地熔化着,扭曲着,仿佛一块块曝晒于烈日下的乳糖;视野范围不及二十米,风衣怪人们牵着额头镶有令牌的狗,与我擦肩而过,寻觅属于他们的最终归宿——欲望。

与此同时,疲软不堪的身躯正在逐渐融化,如同被人倒置在茶壶中的冰淇淋蛋筒。正当身体即将消逝殆尽之际,一扇普通的门映入眼帘,门缝中溢出亮辉,每次都是如此。

我旋即推门而入,门内是一条熟悉的弄堂,与之前种种令人作呕的景象截然相反。弄堂两侧排列着整齐的榉树和梧桐树,明媚的阳光渗过油绿色的剪影流淌下来,与正在玩捉迷藏游戏的孩子一同穿梭于树荫下,孩子脸上的红晕是熏夕许诺给他们的赠礼。放学后,童年时的我和岚欢快地漫步于其中,聊着那个年龄段的孩子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突然有一天,她母亲猝死了,我当时还浑然不知。

微笑从此不再光顾岚的嘴角,直到她离我而去。

我这才渐渐醒悟过来,岚的笑容、岚的背影、岚的一切,正是弄堂的轴心。一旦轴心停止运作,整条弄堂必将沦落为一座废墟。

年幼的我初尝恐慌的滋味,生怕自己会在一夜间失去一切美好的事物;而实际上,恐慌完全不必要。弄堂固然还是原来的弄堂,它不会在一瞬间就坍塌毁灭,而是会像动物尸体那般,从内部慢慢腐烂,趋于一团血肉模糊的混沌。

我眼睁睁地看着弄堂发生不可逆转的形变,却无法伸手去阻止这一过程,一种难以掌控的临场感使人顿然窒息。

如今,时间之轮从记忆碎片上碾压而过,我对这组反复播放的镜头早已习以为常了。过往的点滴,在脑海深处被炮制成流畅的画面,每过一段时间就为记忆伤口敷一次苦药。伤口裂缝总是提醒我它的存在感,总是拽着神经末梢对我说:

“喂,我无法被割舍,无法被遗忘在角落里。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的母体。”

“无法被割舍,无法被遗忘。你的一部分,我的母体……”

每每在梦境中听到这番话,我便会忽然惊醒,双手抱膝,等待背脊上沁出的冷汗再次渗入紧绷的肌肤。

我原以为,噩梦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入侵眼唇下的黑暗世界,而如今,它趁我午间打盹之际,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来袭。我真切得感受到它并非一场噩梦,而是从我这个母体分离出去的某一个部分。

和往常一样,镜头最终定格在少女哭泣的侧脸上。那天下午,我与岚肩并肩踱步于弄堂的石径上,她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俄尔,我把头凑过去,以一种轻柔似羽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侧脸。

那一幕我至今记忆犹新:一道淡然的泪痕横跨靡颜腻理的脸颊,延伸到微微翘起的嘴角——泪水的味道想必相当苦涩。

“你为什么要跟上来呢?本来没什么的,可你一来,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了。不要你关心我,知道吗?请你走开……”

岚的本意,是不希望把内心的悲伤传输给我,刻意回避我投去的目光。那一道泪痕,就好比我与她之间横隔的银河。

然而,她原本出于好意,却反而使我获得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惆怅感,一种难以形容的惆怅感。倘若一定要将这种感受付诸于具体文字,那即是——

当别人因为想要回避我们,而把自己关进屋子的时候,其实留在外面的我们,才是那间屋子里真正的囚徒。

稍等……好像有某个地方与以往不太一样。

她不是岚,而是霞。

霞的脸上也挂着一道割裂我心灵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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