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二)
邓麒一路走的是官道,白天策马疾驰,晚上驿站住宿。每到一处驿站他都会打听,“一名林姓男子,持杨府堪合,带着妹妹和小侄女”,驿站往往笑答,“才过去二十多天。”慢慢的变成,“才过去十几天”“才过去三五日”,邓麒心中激动,快要见到闺女了!
这天傍晚时分,他到了保定南门外的驿站。不巧,这天从福建回京一批军官,驿站已是住满了。驿卒很是为难,“这位爷您看,实是一间空房子也没有……”
邓麒微微皱眉。已是这时候了,难不成再往前赶路?却是有些疲惫。驿卒哪敢得罪他,满脸陪笑的解释,“再往前十里地还有驿站,您看……”
十里地,以自己的脚程来看,倒也不算什么。邓麒心中有了计较,温和询问驿卒,“这两日可见到过一位林姓男子,持杨府堪合,带着妹妹和小侄女?”
驿卒面有惊喜之色,“您认识林先生?这可好了,他们呢,便后院住着。您若认识林先生,和他一屋住了,岂不两便?”
驿卒并不知道邓麒已经打算走,这会儿见他打听的就驿站住着,乐的不行。这可好了,既然认识,挤挤就成,这小卒不用为难了。
邓麒喜出望外,把马匹交给驿卒,经由倒座、厢房、天井,大踏步向后院走去。“小青鸟,爹爹的小青鸟!”邓麒朗声大笑着,神情极为欢欣愉悦。
小青鸟?这声音传到东厢房,一名丽色少年呆了呆,应声而出。他出来的时候,只见邓麒的衣角拐弯处一闪,当即不假思索的跟了过去。
“小青鸟,爹爹的小青鸟!”邓麒也来不及等驿卒带路,也不知哪间屋子住着久未谋面的闺女,站院子当中四处张望着。
左侧中间的屋子屋门大开,一名七八岁的女孩儿走了出来。暮色中,她的小脸异常严肃端庄,带着审视的眼神,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邓麒。
“小青鸟!”邓麒眼眶一热,大踏步走到女孩儿身前,“是爹爹啊,闺女,还记不记得爹爹?”蹲女孩儿面前,神情殷切。
女孩儿身后默默走来一男一女,邓麒身后静静走来一名丽色少年。
良久,女孩儿花瓣般娇嫩的小脸上徐徐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清清亮亮的杏眼中,闪烁着快活的光茫。“乖女儿,认出爹爹了!”邓麒激动难捺,时隔两年,难得闺女还认得!
“祜哥哥!”青雀欢呼一声,张开双臂冲着邓麒身后的丽色少年跑了过去,“祜哥哥,想死了!”
丽色少年笑着把她托起来,空中飞舞,青雀欢快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撒满整个后院。
邓麒有些讪讪的。他缓缓站起身,客气的冲着觉迟、心慈拱手,“是林师父、林姑娘吧?下是青雀的父亲邓麒。小女承蒙两位看顾,感激不尽。”
觉迟周到的还了礼,心慈却是娥眉微蹙,“是来索要青雀的么?这却难以交还给。”
邓麒又有些讪讪的。闺女,不给爹爹颜面,这美女师父和一样呢,也不给爹爹颜面。
青雀机灵的下了地,拉着张祜往这边走,“拜了师父,一位大师父,一位仙女师女,很厉害的!名师出高徒嘛,故此,也是很厉害的!”一边走,一边仰起小脸儿,大吹法螺。
张祜微笑着低头看她,目光中有喜爱,有温柔,更有无穷无尽的纵容。
青雀先是一脸骄傲的站到觉迟和心慈身边,“大师父,仙女师父!”接着又嘻嘻笑着跑到张祜身边,也是一脸骄傲,“军中袍泽,和一起打过很多仗的张祜,祜哥哥!”
张祜彬彬有礼的觉迟、心慈厮见了,也客气见过邓麒,称呼“世孙”。邓麒也好,觉迟、心慈也好,瞅着形容昳丽、礼数周到的张祜,都很觉顺眼。
青雀听见邓麒称呼张祜“世子”,偷偷捣捣张祜,“哎,他是世孙,是世子,听着很怪呀。”张祜低头,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小青雀,他是爹好不好,不许胡说。
觉迟把几让到屋里坐下,命驿卒沏上茶来,叙着话。邓麒再三道谢,“劳烦两位了,不胜感激。到京之后,请和小女一道寒舍住下,万勿客气。”
觉迟微笑摇头,“贵府么,却是不便打扰。”心慈不屑道:“家可住不得。一家子心狠手辣、居心叵测的女,谁敢去住?”
邓麒脸火辣辣的。待要说些什么,一来心慈是妙龄美丽女子,二来心慈是青雀的师父,却又不好开口。
青雀本是喜滋滋坐张祜身边,一边喝茶,一边吹牛皮。这时却放下手中小茶碗,跑到邓麒身前,小脸涨的通红,气愤看着他。
邓麒是从杨集追过来的,青雀想什么,他哪能不知道?“没事了,爹爹的乖女儿。”邓麒柔声哄她,“爹爹回来了,曾祖父也回来了,没敢欺负娘。”
青雀倔强的咬着嘴唇,大眼睛中满是不信任,“那些要欺负娘的女,跟是一家!”
邓麒尴尬的咳了一声,“闺女,不许胡说!”说沈茉倒罢了,曾祖母和祖母都是长辈,哪里是能够诋毁的?孩子,要尊敬长辈。
邓麒斥责的话刚一出口,见青雀纯净的眼眸中满是失望、气愤之色,又觉着心疼,“闺女乖乖的听话,有爹爹呢。”伸出手臂,想把女儿抱怀里,好好疼爱她。
青雀毫不犹豫打掉他的手。
张祜一脸恬淡的笑意,徐徐蹲青雀身边,“小青雀,住到哥哥家里好不好?哥哥带打猎,带打仗,带打架。”
青雀怦然心动,很是向往,“可是,要去收拾欺负娘的……”张祜很干脆,“哥哥跟一起收拾她们!”青雀小脸亮晶晶,伸出小手猛拍张祜的肩,“祜哥哥,够朋友!”
觉迟和心慈对视一眼,心里又是温暖,又是诧异。张祜怎会跟小青雀这般要好?
邓麒面色一沉,“闺女,跟爹爹回宁国公府!”是邓家的孩子,自然该回邓家,去英国公府做什么,很有趣么。有曾祖父,有爹爹,难不成还护不住一个。
张祜笑道:“青雀,跟哥哥回英国公府!”邓家从国公夫到世子夫再到世孙夫,没一个真心待小青雀的,回邓家做什么?送死么。
觉迟和心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一个要小青雀去英国公府,一个要小青雀去宁国公府,好像都是志必得的样子,看小青雀怎么选吧。
青雀看看张祜,看看邓麒,清清脆脆说道:“要不俩打一架吧,谁打赢了,跟谁走!”
觉迟莞尔,心慈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张祜和邓麒看,看,也觉可乐。
最后两也没打架,张祜细致讲着道理,“小青雀到底是女孩儿,不好养外院。内院是当家主母的天下,男要想伸手,总是隔的远了些。不如世孙先行回府,把小青雀的日常起居都安置好了,再到寒舍接?”邓麒想了想,慨然答应。
晚上邓麒想跟青雀说说话,青雀昂起小脑袋,“该歇息了!仙女师父接着睡觉!”得意洋洋走了。
邓麒看着女孩儿神气的背影,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休息一晚,次日动身上路,回了京城。到了阜城门口,邓麒向东,张祜等向西,依依惜别,分道扬镳。
邓麒回到宁国公府,祖母荀氏、母亲孙氏面前什么也没提起,神色如常。沈茉一旁温雅恭敬的侍立,时不时偷偷看向邓麒俊美的脸庞,眼神中满是爱慕。
荀氏、孙氏一两年没见邓麒,不知如何疼他才好,拉着他问了一堆一堆的别后话语,看着邓麒的目光温柔的能掐出水来。
邓麒到了祖母、母亲面前,嘴巴一向跟抹了蜜似的,净说些哄骗她们开怀大笑的话。今天邓麒却有些不自,时常低头坐着,默默无语。
“看看这傻孩子,累成什么样了!”荀氏心疼的不行,一迭声的说道:“快回房歇着去!麒哥儿媳妇,甭这儿站着了,服侍麒哥儿回去。”
沈茉温柔顺从的应“是”,邓麒也无二话,告辞了荀氏、孙氏出来,夫妇二一路同行,回了房。
“是谁出的主意,要为难玉儿?”回去之后,邓麒挥退侍女,冷厉问着沈茉。可怜沈茉正含羞看着他,满怀似水柔情,却被他这一番横眉冷对、恶言相向,好不扫兴。
“谁要为难她了。”沈茉按下心头不快,微笑道:“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哪里称得上难为。媛姐儿,究竟是她亲生的。”
邓麒凉凉看着她,“怪道一直催着接孩子回家,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原来是要拿孩子来羞辱玉儿。”
沈茉淡笑,“必自辱而后辱之。”
她若不曾私奔于,又怎会生下那野丫头,又怎会给自己留下一辈子的把柄。
邓麒气往上涌,抬手重重抽沈茉脸上,“这毒妇!”沈茉脸上着了火辣辣的一记,站立不稳,倒地上。邓麒犹嫌不解气,啐了一口,“说什么和玉儿情同姐妹,却如此恶毒!”
沈茉自幼也是沈复和曾氏捧手心长大的娇女,哪里受过这个,她羞愤之极,恨恨看着邓麒,“原本母亲是铁了心要整治她的,如今却不再提起了,可知道是为什么?她被北镇抚司捉了去,她进了诏狱!”
进了诏狱,跟死也差不多了,谁还去理会她?何必脏了手。
晴天霹雳一般,邓麒呆呆傻傻站着,不敢相信,“不会,不会z说,一定是胡说的!玉儿柔弱女流,怎会被北镇抚司捉去?不会,一定不会!”
邓麒扑到沈茉面前,死死抓住她的衣襟,厉声喝道:“方才是骗的,是不是?一定是骗的!”
沈茉抬手擦擦嘴角的鲜血,讥笑道:“骗做甚?去了诏狱便是去了诏狱,有什么了不起。清者自清,她若无罪,自能全身而出。”
进了诏狱还想活着出来,做梦吧。爹进了诏狱,把沈家大半家产都搬空了,才捡回一条命!
邓麒猛的推开沈茉,踉踉跄跄向门外跑去。沈茉望着他的背影,无限怜悯,去的这般急,是怕等不及给她收尸么。
北镇抚司。
陆威玩味的看着眼前这风华绝代的好女子,摇头叹息,“如此美,如此刑具,绝配啊绝配。”
祁玉如今置身于北镇抚司的刑房,各色恐怖吓的刑具罗列,令见之丧胆。这种刑具,别说柔弱的女,就连铁骨铮铮的硬汉,也经受不住。
陆威眼神中闪烁着狼一般的绿光,冲着祁玉狞笑。从没审过这么美丽的女犯呢,有趣,有趣!
她如果吓晕地上,躺倒自己面前,一定美的无以名状!陆威越看眼前这美,兴致越好。
祁玉轻蔑一笑,从头至尾,一件一件刑具慢慢看了过去,又看了回来,“陆威,这样的刑具不必多,有个三件五件,凭这身子骨,也就废了。到时又多了笔丰功伟绩,惨死北镇抚司的冤魂中,多了位侯夫,以及一位尚未出生的侯府嫡子。陆大,威风啊。”
祁玉,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陆威眼神阴森冷厉,“薛夫,不怕么?”她若真知道轩辕剑的下落,见了这刑具应是魂飞魄散,如实托出。便是不知道,也该吓的花容失色,苦苦哀求才是。
祁玉傲然站着,言辞铿锵,“若皱一皱眉头,也不配做祁保山的女儿!”
“有胆色,老子喜欢!”陆威怔了片刻,勃然大怒,“那便一样一样试过去,看会不会皱眉头!”
黑色大门被缓缓推开,日光照了进来,一名内侍站门口,阴扬怪气的说道:“万岁爷口谕,陆威听着!”
陆威忙走到内侍下首,恭恭敬敬跪下。内侍面对着陆威,用训斥的口吻说道:“朕已有谕旨,停止寻觅轩辕剑。陆威是想抗旨不尊么?”
陆威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叩首,“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内侍冷眼看着他磕了无数的头,额头血迹斑斑,才慢条斯理说道:“往后不可再犯,知道么?”陆威连连答应,又磕了无数的头。
内侍转过身笑道:“薛夫,薛舍为了您可是硬闯未央宫,差点儿没了命!幸亏宸妃娘娘仁慈,们母子才得以双双保全。”
祁玉轻移莲步,往刑房门口走过来。她小腹依旧平平的,身姿袅娜,面目秀雅,款款到了内侍面前,郑重道谢,“宸妃娘娘的恩德,母子二没齿难忘。”
内侍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薛舍这继母,生的可真美!若认真论起来,怕是后宫第一美宸妃娘娘也还及不上她。这美北镇抚司的刑房呆着,居然还是神色自若,毫无惊慌之态,真是异数。
“薛夫,请吧。”内侍殷勤的引着祁玉往外走。
陆威跪着没敢起来,心里懊悔不迭。不是说这女是薛舍的后娘么?敢情这薛舍是个傻子,为了个后娘,敢硬闯未央宫!
薛舍是傻子,这女,她是疯子!陆威想起祁玉那张美丽又镇静的脸庞,不寒而栗。
阳武侯夫进了诏狱;
阳武侯夫安然无恙的出了诏狱;
阳武侯夫出了诏狱之后,以一品侯夫的名义,向皇帝上了万言书,扬扬洒洒,言辞慷慨,陈述诏狱的惨状,称之为“地狱”。“陛下圣明英主,勤政爱民,请依太祖皇帝故事,焚锦衣卫刑具Y北镇抚司!”
这份万言书当然是先到了内阁,之后才送入乾清宫。早内阁之时,阁臣们已是扼腕叹息,“这种豪言壮语,竟出于阳武侯夫一弱女子之口,岂不令等愧煞!”
焚锦衣卫刑具,毁北镇抚司,那是所有文官的梦想啊。
阳武侯夫这份万言书不只被送入乾清宫,更极短的时间内流传京师,文官、士子们争相传诵。这份万言书,让多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