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二)
英娘起身走到桌案前,自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匕首很锋利,寒光闪闪,英娘把玩良久,方慢慢放了回去。
第二天张祜的饯行真是别开生面,没有美酒,没有宴席,竟是张祜、张祝带领属下和青雀激烈交战,大败而逃。
“小青雀真威风!真厉害!”张祜且败且走,回头冲青雀伸出大拇指。
青雀先是喜笑颜开,见张祜一行愈走愈远,哇哇大哭,“祜哥哥……会想的……不许忘了……”
张祜弯腰马上疾驰,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他直视前方,不断抽打着坐骑,没敢回头。
只怕一回头,看见那小小的身影,便会忍不住拨马回去,再陪她一程。只怕一回头,又要盘桓许久,回不了京城。
青雀旷野上放声大哭一场,回到杨宅后笑嘻嘻的,眉飞色舞吹着牛皮,“太爷爷,率领一众小伴当,调虎离山,分而击之,大败祜哥哥!”
太爷爷装作看不见她红肿的眼圈,笑咪咪听她吹嘘完,击掌叫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家小青雀真是了不起!”
青雀得意洋洋,一脸灿烂笑容。
晚上,太爷爷把瑜哥儿、琪姐儿、青雀聚拢炉火旁,一边烤着红薯,一边讲着上下五千年的奇闻逸事。三个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听得津津有味。
“太爷爷,这个红薯很甜。”青雀听的入迷,手中红薯吃了一半,才蓦然发觉这红薯异常甘甜,忙奉起太爷爷。太爷爷尝了尝,“果然是呢,青雀所言不虚。”
青雀得了夸赞,笑的极为开心。“家小青雀,笑起来像一朵花。”太爷爷拿起雪白的布手巾替她擦拭嘴角,感概说道。
瑜哥儿本是斯文之极的,近来跟着张祜、青雀疯跑过几回,活泼了不少,“太爷爷,小青雀不是像一朵花,是像花骨朵。”瑜哥儿委婉说道:“楔蕾含苞待放,更娇嫩美好。”
太爷爷大乐,“瑜哥儿这话说的有理。”琪姐儿仔细看过青雀,同意瑜哥儿的说法,“哥哥观察细致入微,眼光不差。”
瑜哥儿被太爷爷和妹妹夸得满脸通红,映着熊熊炉火,格外有趣。
青雀偎依太爷爷身边吃着香气扑鼻的烤红薯,心里甜丝丝的。美丽可爱的小脸上,全是满足和快乐。
杨集的日子,平静舒缓,安宁温馨。
二少奶奶可能是唯一闷闷不乐、心存不满的。依着二少奶奶的想法,青雀不过是寄居杨家罢了,也就是比侍女略尊重些,哪至于拿她当正经姑娘对待了?
不过有一点二少奶奶是没话说的,青雀的吃穿用度,自有英娘源源不断拿了财物过来,断断用不到杨家的。宁国公府更是一车接一车送来各样日用之物,从绫罗绸缎到各项日用之物都有,一应俱全。
英国公府常常有信过来,常常送来京城最时兴的玩器、饰物,各样好玩有趣的物事,瑜哥儿、琪姐儿、青雀,三个孩子有份。
二少奶奶每每看见英国公府的礼物,并不怎么高兴。想起英国公府,想起英国公府那位堪做东床快婿的世子,便会想起杨阁老说过的,“青雀年纪还小,不急。”
原本以为凭着青雀的身份,像张祜这般优秀的青年根本和她无缘。可是看看英国公府流水般送来的各色小女孩儿应用之物,分明是内宅女眷精心准备的,分明是英国公夫的手笔。
难不成,宁国公府这位连家都回不了、寄养杨宅的姐儿,还真是有些福份?二少奶奶望着多宝阁上一盆玉石做的盆景,怔怔出神。
“二少奶奶,京城的来信。”侍女恭谨的曲膝行礼,把一封讲究的信函呈了上来。二少奶奶没情没绪的将信拆开,抽出带着淡淡香气的五色洒花笺。
这位新认的表妹,还真是贤惠大度的过了份!二少奶奶看着信,摇头微笑。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一心要把青雀接回宁国公府,眼前杵着个庶出女孩儿,果然很有趣么?
二少奶奶乡居无聊,起了促狭之心。她提起笔,用灵秀飘逸的簪花小楷写着回信,把杨阁老对青雀的关切之情描写的淋漓尽致。或许觉得这样还不够,又特意提起英国公夫对青雀的眷顾,“表妹但请放心,令爱虽寄居家,并不乏关爱之,舐犊之情。”
写好信,二少奶奶仔细审视一遍,满意的笑笑,命送走。
成化十四年暮春时节,草木青翠,花褪残红。杨阁老书房桌案前闲闲坐着,手执一盏才沏的庐山云雾,色翠汤清,香幽如兰。书房另一侧,瑜哥儿、琪姐儿、青雀凝神练字,心无旁骛。
杨阁老转头看看三张认真专注的稚嫩面孔,欣慰的微笑。
杨阁老慢悠悠喝完一盏茶,随手翻看起桌案上的往来书信、邸报。他虽致了仕,还了乡,邸报日日有衙门送来,是必看的。和诸多同年、同僚、好友的书信,也是亲自拆阅,并不假手他。
“……弟老迈矣,不堪久居边荒蛮地,已乞骸骨,不日将回京……一生碌碌,惭愧惭愧……外孙女适薛氏,生一女,年方一岁有余,狡黠可喜,弟爱逾性命……”
杨阁老默然半晌,怜悯看向正全神惯注写字的小女孩儿。青雀,可怜的孩子,娘另嫁,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是曾外祖父的心肝宝贝呢。
从云南回京,他们还会路过夏邑,重回祁家老宅,祭拜九泉之下的龙虎将军祁保山夫妇。青雀,曾外祖父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
三个孩子练完字,杨阁老细细看过,笑咪咪吩咐,“出去玩吧。”青雀率先拍马屁,“太爷爷最好了,最善解孩意!”瑜哥儿和琪姐儿也笑着谢过太爷爷,跟青雀后头欢呼着跑了出去。
等到孩子们走了,杨阁老命唤来英娘,温和询问,“家小姐回乡,做何打算?旁的都不管,不可令青雀伤心难过。”
邓麒来过之后,青雀闷闷不乐好几天。祁玉回来,可不能重蹈覆辙,再伤着孩子。她才这么一点点大,哪禁的起这般胡打海摔。
英娘低下头,神色黯然,“小姐回乡,不会见青雀的。”她已经嫁生女,小日子异常完满,这会子再见青雀,又算什么呢。
杨阁老沉默片刻,简短吩咐,“万万不能让青雀知道,瞒紧了。”英娘深深曲膝,恭敬的答应,“是,大。大一心为青雀着想,英娘万分感激。”
接下来的日子里,英娘对青雀顺从体贴的异乎寻常,不拘青雀再怎么淘气、顽皮,都是温柔笑着,耐心哄着。青雀小辫子翘上了天,晚晚上了床就跟英娘嘻闹,直到实困的不行了,才朦胧睡去。
渐渐的,天气越来越热。青雀晚上若是睡不着,英娘便会坐她身边替她打扇,毫无厌烦之意。青雀睡着了,她会盯着青雀成时半晌的看,眼光温柔似水。
到了盛夏的时候,杨阁老借口天气热,怕中暑,不许青雀随意出门玩耍。本以为好动的青雀定是振振有辞有一番道理要讲,谁知她笑嘻嘻的,一口答应,“太爷爷最疼了,全是为好,听太爷爷的。”
那乖巧可爱的小模样,让太爷爷心都融化了。
青雀,曾外祖父已取道缓缓回京,娘和她如今的丈夫、孩子一道回了会亭。好孩子,听话,这阵子就甭到处乱跑了,若不小心遇着了……孩子,太爷爷怕小小,受不了。
既然注定不能团聚,相见争如不见。
“太爷爷,为什么到了夏天,这般容易犯困?”青雀陪太爷爷书房坐着,张起小嘴,连连打着呵欠。
“小青雀困了?”太爷爷颇为心疼,忙命叫来林嬷嬷,“带孩子回房歇着,安安静静的,莫吵着她。”林嬷嬷忙答应了,牵着青雀回去,打发她上床躺着。
英娘有事回了祁家老宅,林嬷嬷忙着处置家务。青雀里间酣睡,外间两个小丫头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还睡着呢。”两个小丫头掀门帘看过几回,见绿莹莹的纱账里头小青雀蒙头大睡,相视笑笑,继续埋头做针线。
到了天傍黑,杨阁老吩咐林嬷嬷把青雀叫过来,一道吃晚饭。林嬷嬷答应了,亲自过来,才进到外间,两个小丫头忙站起来陪笑道:“还睡着呢,不曾醒过。”林嬷嬷微微皱眉,今儿个怎睡的这般沉?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了,可如何是好。
林嬷嬷掀开纱账,含笑拍拍熟睡的小儿,“青雀,不许再睡了。快起来,和瑜哥哥、琪姐姐一起,陪老爷用晚饭。”
一点反应也没有。
林嬷嬷忽觉着不对,心头发慌,忙掀开小薄被。只见薄被中孤零零躺着只长长的枕头,哪里有青雀的影?
青雀!青雀!这调皮孩子,去哪儿了?
一向注重风度仪态的林嬷嬷,跌跌撞撞、惊慌失措的往书房跑去。
祁家老宅。
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儿顺着一棵长长的杨树,机灵的爬上墙头,向下张望。盛夏时节,天气炎热,院子中坐着一名身着藕荷色丝绸夏衫的美丽少妇,少妇身边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摇摇摆摆走来走去,母女二正悠闲乘凉。
“她长的真好看,像仙女一样。”墙上的小女孩儿偷偷看着少妇,内心充满孺慕之情。她那一双明亮的杏子眼,比夏夜星空更璀璨耀眼,她看向小娃娃的目光,多么温柔可亲啊。
那小娃娃会走路了,却还走不大稳,看着令悬心。少妇微笑摇着美扇,时不时的伸出纤纤玉手扶上小娃娃一把。小娃娃仰起小脸冲少妇嬉笑,露出几颗白白的小米牙,可爱极了。
“没羞的小阿扬,又流口水了。”少妇含笑看着小娃娃,拿出一方淡绿色的手帕,轻柔替小娃娃擦拭口水。她的手很白,很轻柔,她给擦口水,一定幸福死了。墙上的小女孩儿看眼里,也想流口水。
大概是祁家老宅年久失修,墙已不大牢靠,虽然小女孩儿一直小心翼翼的,还是有松动的碎瓦片掉了下来。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少妇转头看过来,不经意间和小女孩儿的目光遇上,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