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对战
孙贵妃倒也是个坐言起行的物,皇长子的满月这才刚过去呢,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是不请自来地到清宁宫中拜访太后。
“哦?”太后才刚梳洗完,正屋内用早膳呢。“她怎么来了?”
乔姑姑也是特别费思量,完全不知道孙贵妃这是出的哪门子的招,“就说是给老家请安的,看穿着也很素净。”
一般说来,这世上也很难得发生什么媳妇打上门来的事,虽说双方是有了很大的矛盾,但婆媳那就是婆媳,别说贵妃现还是个妃子,她就是皇后,也不能来明着找太后的场子,忤逆货真价实那是十不赦的重罪,按律一定是要判死的。所以孙贵妃会来拜访太后,肯定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多数那就是来求和的。
可要求和,早不来么?偏偏就是现这节骨眼上过来?太后简直都有点不相信乔姑姑的回报,她想了一下,“先让她等一会吧。”
“是。”乔姑姑也明白太后的心意,自己退了出去。等太后这边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早膳,换了衣服,又到楔园里闲步了一会儿,转悠回了屋子,乔姑姑方上前回禀道,“贵妃娘娘一直屋子里候着,神色怡然,看来并不着急上火。”
看来,是真有心要见自己一面了。太后沉吟不语,过了一会,目注乔姑姑,似乎是征询她的意见。
孟姑姑是因为什么事被打发出去的,乔姑姑心里和明镜一样。虽说她也是看着孙贵妃长大的,但如今却是避之如蛇蝎,丝毫也不敢和孙贵妃沾染上什么关系,更是不敢说什么倾向于孙贵妃的话语。见太后有问,便忙道,“老娘娘若要试探贵妃的耐心,不妨让她多等几日。”
开玩笑,太后是说见就能见的?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等半天就能进来了?过来等个十天半个月的还差不多,别说太后了,就是一般的宰辅,也不是随随便便,说见就能见到的。
不过,那也是对无足轻重的物来说了。对大物而言,拜访未见,终究是桩羞辱。太后虽也有些意动,但玩味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罢了,一个老太婆罢了,哪来那么大的架子,她要见,那就让她进来吧。”
一声令下,众哪敢耽搁,孙贵妃很快就进了屋子,规矩地给太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臣妾参见老娘娘。”
太后哼了一声,态度说不上有多好,也并未叫起,孙贵妃行完礼,便很规矩地跪了地下,恭顺地垂着头,姿态上也找不出多少能挑剔的地方。
“倒是许久未见贵妃了。”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太后方才随便找了话头,闲闲说道,“头尾算起,大半年了吧。”
是有大半年了,甚至可以说是近一年。大半年以前,太后和贵妃的来往也不能说太多,毕竟,当时皇后作兴了新规矩,没有召唤,妃嫔们是不能进清宁宫服侍的,而为了压制孙贵妃的气势,太后多数是召徐庄妃陪伴,却是疏远、冷落了从小看大的孙贵妃。甚至于说,连孙贵妃抱养宫子的事,都是由皇帝去请求太后许可的,孙贵妃本也未曾出面。
“许久未能侍奉您老身边,是臣妾疏懒不孝。”孙贵妃的态度一直都很良好、很配合,“这一年以来,宫中风波不断,臣妾不能伺候于老娘娘左右,为您分忧,实是不孝得很。”
这话说得,和唱戏一样文雅好听,可太后却没有陪孙贵妃唱戏的雅兴,她虽然有个很有文化的婆婆,自己政事和宫廷内务上也都颇有见解,但却并不是一个文采丰富的,写信说话一般都是大白话,以前孙贵妃她跟前,一般也从来都不玩这一套。
“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太后索性就把孙贵妃的客气话给打断了,略有些嘲讽地问道。
这些话不是说不能讲,但起码也是两个关系良好或者即将良好的为了表露态度才会这么整,孙贵妃直接就跳过了这一步,就开始扮贤惠媳妇了,也得看太后能不能配合。
“这……”孙贵妃望了左右一眼,显然有些迟疑,但见太后不做声,也就一咬牙续道,“臣妾也是来向娘娘解释误会的,媳妇浅薄,有些事,当时没有想深,未能避开嫌疑,如今被大哥提醒,方知道自己思虑浅薄,未免招惹了老娘娘的误会。”
比起孙贵妃从前太后跟前的态度,今日,她可说是格外的小心翼翼了,到现都用‘老娘娘’这个尊称,可见其已是认识到了太后的不悦情绪能有多深重。
“哦?”太后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茶,好像都没有特别注意孙玉女。“这又是怎么说的?”
孙玉女再度环顾左右,见太后不为所动,她似乎是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方道,“臣妾还请老娘娘明察,罗氏堪堪有妊时,任谁也无法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儿是男还是女。请准大哥,将罗氏血脉归到臣妾膝下养大,一面也是……老娘娘知道,臣妾这身子要有孕是难了,一面也是罗氏虑着怕是公主,这生母身份低微,只怕女儿姐妹身边抬不起头来。实是两厢情愿,并无一丝强迫之意——越发说句露骨的话,当时皇后滑胎、庄妃生女,宫中子嗣运到了低点。臣妾也不识得掐算之术……如何得知罗氏的孩儿是男还是女?”
她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又续道,“请老娘娘细想,以大哥为,若非罗氏再三表态,他又怎会答应此事?只是此事虽然两厢情愿,但却并不光彩,臣妾也不想大事张扬,亲自向您求情的话,只怕后来的姐妹们纷纷效仿。臣妾可保罗氏一的性命,却不敢担保后来的妹妹们,会否作如是之想。如今,此事竟闹到了如此地步,实不是妾身的本意,听说徐妹妹还因此被大哥打入南内,妾身心底实是难受得紧。便忙来给老娘娘请罪……若是您不信妾身的话,可当辰来罗氏对质,臣妾能以性命担保,此事必无虚言。”
太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虽然微微抽了抽唇角,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是吗?”老家几乎是漠然地说。
“至于废后一事……”孙贵妃叹了口气,“妾身实是无可分辨了,本来,按着妾身的安排,这孩子落地的动静不会太大,就这么对付过去,也就罢了。若是女儿,也不必说,自然一切照旧。若是男孩,虽说外以为是妾身所出,但妾身和大哥、罗氏,甚至是身边服侍的嬷嬷们,难道还不清楚吗?若说妾身欲效仿真宗故事,大哥只怕也不会许可,就算妾身是猪油蒙了心,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您老家一出面,妾身还有什么好为自己分辨的?自然都能明白过来的。刘娥行此事时,宫中后位已是空虚……哪有为了个抱来的孩子,废了皇后的道理。妾身也是身受您教诲长大的,焉敢有如此这般的想法?”
这说得也不算没有道理,太后神色,微微一动。——只是孙贵妃却没看着,她依然是谦卑地垂注着眼前的地面,继续为自己分辨。
“本来按想,此事也就如此发展了。岂料,庄妃得知此事以后,确实误会了妾身的用意,又同皇后娘娘诉说……也不知皇后娘娘听她说了什么,倒觉得妾身此举,是为了后位去的。”孙贵妃长长地停顿了一下,又苦涩地摇了摇头,“唉,终究是身份尴尬,妾身亦不好自辩什么。孰料,孩子落地后,听说是个男孩,皇后娘娘便欲抱养……这事,不知怎么又传到了大哥耳内,您也知道,大哥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十分冷淡了……再加上庄妃派出的孙嬷嬷,自以为是握住了罗氏这一证据,事态倒是混乱起来。妾身这一年间照管孕妇,已经是心力交瘁——根本无从留意外头的情形,更不知庄妃和皇后娘娘,是怎么同您说这事儿的。还以为是一切照旧,这孩子虽然算臣妾名下,令臣妾的后半身有个依靠,可后妃名分,必不会有任何变化。”
“也因此,您派来接孩子的时候,妾身真是想到天寒地冻,孩子不便冒风,这才斗胆回绝。当时想着,怎么说和您都是有情分的,您必然能明白妾身的用意……”孙贵妃说着,竟滴下泪来。“哪里知道,那时候大哥就打起了废后再立的决定。他怕谦让阻止,也不曾和商议,竟就直接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了。此时长宁宫,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紧跟着就是徐妹妹出事,大哥也不进后宫了,臣妾稀里糊涂的,什么也不清楚,又不敢贸然行事,直到昨日大哥进了长宁宫,这才知道来龙去脉。立刻就来和您解释了,可……”
她又有几分倔强地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妾身谁知道,自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别误会,倒也罢了,老娘娘您是看着长大的,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说着,便伏地上呜呜轻泣起来,动情之处,颇有几分‘见犹怜’之意。
太后垂下头,看了孙贵妃的后脑勺一会,终于慢慢地道。“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孙贵妃又给太后磕头,“妾身自知无法自明,只是……只是不说清楚,妾身心里实冤屈得紧。”
“即使本无此意,但如今情况已经如此了。”太后慢慢地说,“依之见,今日的局面又该怎么解决呢?”
“既然事已至此,孩子该记罗氏名下。”孙贵妃毫不犹豫地道,“废后一事,虽经苦劝,但大哥却并不愿意更改主意……不过,妾身再三和大哥恳谈,也终于说动他不立妾身为继后。至于是否另择他,这大哥还没有吐口下决定……”
孙贵妃的让步,不能说是不大——或者按她的说法,这也不是让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她的牺牲也不能说是不大了。按原计划归她的儿子现飞了,后位没了,除了废后的决定无法改变以外,别的事几乎是回到了原点,不论孙贵妃的真实用意为何,这个姿态,也的确似乎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
太后唇边,慢慢地便浮上了一点笑意,她轻轻地对左右点了点头。
“扶起她来吧。”她说,虽然还未给孙贵妃笑脸,但语气已经和缓多了。“有些事,说得倒是容易……不看怎么说,只看怎么做。”
孙贵妃低声道,“定不会让娘失望的!”
“那也就不多留了。”太后拍了拍贵妃的肩膀。“去吧!”
肯拍这个肩膀,足证太后态度的变化,孙贵妃又要给太后行礼,只是脚已麻了,姿态不免可笑,太后被她一逗,倒笑开了。“何须如此做作——这里不留了,回去照看皇长子吧。”
虽然太后的态度已经有了变化,但孙贵妃面上却仍没有一丝放松,她到底还是谨慎地行了一礼,方才慢慢退出了清宁宫。
太后今日,是外间见的孙贵妃,这里并不是她平素里起居的地方,会了客,自然还是要回自己起居的里屋去的。——几乎是一回屋,她就闭上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而今日的会面,的确也可说得上是意义重大。乔姑姑万万没想到此事居然会是如此了局,即使只是看客,都不由得心潮起伏,太后睁开眼时,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嘿。”老家似乎也是心潮起伏,望着天棚,好一会儿才微微地笑了,“不愧是养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般。”
这……乔姑姑忖度着太后的意思,就接了话,“贵妃娘娘确实是贤良淑德、识得大体……”
太后倒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她一笑,乔姑姑就立刻闭了嘴。
就算是再不熟悉太后的,应该也能听得出太后的‘笑声’中,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笑意。
“其实,说得也不能算是有错。”太后慢慢地说,“她确实很识得大体,心底也清明得很。今日来清宁宫这一番话,当是说给听的?”
‘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乔姑姑脑海里立刻闪过了太后的这句话,她怔住了。
老家两次问了孙贵妃这句话,第一次是为了催正题,第二次的语气……回想起来,仔细琢磨,似乎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您是说,贵妃娘娘花言巧语——”她谨慎地试探着太后的想法。
“不是都说了吗……看一个的心思,不要看她怎么说,要看的,是她怎么做。”太后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这番话,以为能糊弄得过吗?”
若看孙贵妃的形迹,刚才的解释的确十分牵强,她确实表态做出让步之前,乔姑姑都没怎么信,也是为孙贵妃最后的表态震动,才算是相信了孙贵妃的诚意。
“可……”乔姑姑还是有点不明白——她的脑子,的确也比不上孟姑姑灵活。
太后看了她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却也很快地就抚平了自己的心态:一个太聪明了,聪明成孟姑姑那样,那也就不能使了。
“真是要来赔礼道歉,来认错的,如此见不得的事,为什么不央求把遣开?”她便点了孟姑姑一下,“她那样好脸面的一个,会乐见一个倒水的宫女,都对她的丑事了然于胸?”
这番话,本来也就不是说给太后听的。
乔姑姑一下就明白了过来:清宁宫里,现已经不是完全安全了,太后打发了一个孟姑姑,却保不准还有看皇长子和圣眷的份上,暗地里倒向孙贵妃。这番话,本来就是要说给皇爷听的。
“难道……”她也不是点不透的石头,只是没有孟姑姑那样的捷才罢了。“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为了……激怒您不成?”
“呵呵。”太后笑了一下,她没有回答乔姑姑的言语,而是又夸奖了孙贵妃一句,“不愧是养出来的姑娘,这后院里的争端,该抓住的是什么东西,她是一直都很清楚。”
“这……”乔姑姑无语了,她甚至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事竟能真正发生。“媳妇儿算计婆婆——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事呢?”
“枪尖都递到鼻尖了,还能有假吗?”太后微微一笑,“明白她,她也明白,早她决定阴夺子的时候,怕就明白了是绝不会被她糊弄的……她的那番话,糊弄男倒是足够了,可要糊弄过后宫里哪怕是一个扫地的宫女,只怕都难。小乔,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懂?只有女才懂女的招数……也只有女,对付起女来那才是最狠的。”
这都要离间母子之间的感情了,孙贵妃的这一招,不能说是不决断阴狠了。乔姑姑左思右想,甚至都找不到什么好办法来还击:摆明了的,皇帝现就是被孙贵妃给死死地糊弄住了。
再想深一层,“也是,贵妃说的那几点……其实还不和没说一样,即使废了后,宫里,庄妃倒了,惠妃无宠,还不是她贵妃的天下,过上几年,不拘什么法儿,再把罗氏给打发了。就不是皇后,又和皇后有什么分别?”
这后院里,说话算话的不还是男,拿住了皇帝,基本上就立于不败之地。皇后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而庄妃呢,曾经也是因为这一点扶摇直上,现嘛……
太后没理会犯愁的乔姑姑,她沉吟了一会,便吩咐乔姑姑,“记得,当时永安宫把守着的,乃至现处理庄妃一事的宦官都是一个,名字……是不是叫马十?”
乔姑姑就是给太后处理这种事的,听问了,立刻便回答道,“回娘娘话,正是。”
顿了顿,又补充道,“徐娘娘底下心中很有望,就这马十,乃至乾清宫里的一些大太监,按老奴感觉,私底下都是有些同情徐娘娘的。”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等他下值的时候,去拦着他,把他带到这,有话要问。”
太后有话要问,马十还能怎地?当晚日暮时分,他就踏着暮色迈进了清宁宫里,尖着嗓子,“给老娘娘请安了。”
“马十,如实和说。”太后开门见山,“那徐姑姑能不能从南内出来,就着落今日这一问上了,这一问,不论怎么答,都不会怪罪于——知道的意思吗?”
马十神色一紧,立刻就给太后磕头,“奴婢……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
偷听主子谈话,这是大忌,宫女子还好,宦官犯了这个忌讳,闹出来就许被打死,这就是国朝对宦官防范得严密的地方。但问题就于,当日永安宫到底出了什么事,除了皇帝和徐循以外,如今是没有一个可以宣称说自己知道。就算马十是完全了解来龙去脉,他也只能说不知道,不然这就是自己找死。就算如今,有了太后给与的免死金牌,他吐露真相的风险依然很大——就像是孟姑姑的结果一样,即使亲如母子婆媳,也没有一个主子,会喜欢提携一个向对方出卖自己消息的下。
“那也知道要问什么了。”太后支起身子,炯炯地望着马十,她的声音无比威严。“马十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她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的太监心中正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太后也完全明白,即使她的身份较马十不知高贵出了几千倍,此刻马十的心思,却并非由她决定,这一刻,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气势来影响马十,却不能越俎代庖地为他选择最终的结果。
往往也就是这一刻,太后总会觉得:所谓的权势地位,其实也无非如此,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王权的影响力,有时又是如此的有限,有限到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下,都无法管束得好。
“回老娘娘话。”
马十的声音,又打破了太后的迷思,她一下收敛回了心神,将全副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眼前的面孔上。
“奴婢的确未曾听见两位主子的争吵。”马十脸上的神色,证明了他的真诚与坦白。而太后的心,却不免随着他的话往下一沉。
“然而,”马十却还留了一个转折。“奴婢却是要斗胆,请娘娘再问问永安宫徐娘娘身边的近。”
他仰起头,眨着眼望着太后,面上的神色仿佛充满了暗示。太后一时间,几乎要脱口呵斥:既然都知道有偷听,如何不说出这的名字?
然而,她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马十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没有做不该做的事,这个选择的结果,并不会危及他的生命。然而,却不代表着太后给出的选择题,到此已经结束。
而尽管倾向于庄妃,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马十自己的倾向,还不足以让他出卖自己的同类,庄妃的亲信里,依然有一个,必须要自己的性命和庄妃的前途中,做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