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敲打
孙贵妃到底还是来了。
而且还是带着笑来的，一进屋就很自然地说,“这还张罗着这事呢,没想到娘娘倒是都有腹案了。那感情好,倒免了一件差事——娘娘,那班妹妹们倒有一多半都宫里呢,要不要把她们叫过来正好一道把事情给说了？”
一屋子都听得见她的笑声,皇后倒是淡淡的,也没什么喜怒,“今早给娘请安,娘也是问起了这事。也久已有这个心思了……咱们俩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孙贵妃脸都像是有些笑僵了——从前她和皇后一块的时候,两个都还自然。现,皇后还好,但孙贵妃的表情,就真的只能用‘故作欢容’来形容了。
正妻就是正妻，皇后就是皇后。太后就是再宠爱孙贵妃，也不会越过了皇后去。这不是？孙贵妃好容易把这事儿清宁宫那里说通了，皇后上太后那坐了一坐，釜底抽薪，现倒闹得孙贵妃尴尬得没法自处了。
教养后宫妃嫔，那是皇后的职责，正妻的事。孙贵妃虽说处处都得了体面，地位也很特殊，但国朝典籍可从没有说过贵妃就是副后。皇后本来病着，被她逼得只能带病出来管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孙贵妃行事孟浪僭越吗？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皇后一句话没有多说，就只是把徐循请到坤宁宫坐了坐，便轻而易举地把局面给扳了过来。孙贵妃现就是有十分的委屈也不敢说了，皇后做得可没什么能指摘的地方，她做的是自己的分内事。这口哑巴亏，只能和着血吞到肚子里去，而且还要吞得高高兴兴的，不能流露出一点不快。
徐循和何仙仙坐孙玉女对面，都是低眉敛目不发一语，徐循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皇后能重新起来、重新出山，感情上她是高兴的。可这正妻对妾侍的威压，多少也让她有点物伤其类：孙玉女现也是一心奔着儿子使劲儿，以她的为，断断不会觊觎后宫的大权，不然，昔年太孙宫、东宫，她也不会轻易地就和徐循分享这份权力。张罗着教新规矩，无非是她自己谨慎，不愿授以柄，留下个骄狂的名声。这完全可以说是一腔善意——起码，她是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可皇后这一出面，事情就变味了，不论她本心如何，孙玉女都该适时地对皇后赔罪才好——换做是徐循，她早就跪下去了。身为妃嫔，染指皇后权责，这是很不守妇道的表现。起码也得跪下请罪，分说原委，求皇后饶恕才好……
这口气，孙玉女她咽得下去吗？
她是咽不下去的，所以进屋以后就一直赔笑打圆场，服了软，姿态却没做到位……
徐循心里叹了口气，偷眼看了看皇后的脸色。——这些年来，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冷然的皇后，面上连惯常噙着的一点笑花儿都没影了，凤目熠熠生辉，虽然说话的口气还很和气，但她能感觉得出来，皇后因为孙贵妃及时赶来而缓和下来的不快，现又渐渐地浓重了起来。
如果现能脱身出去的话，别说两个嬷嬷了，四个嬷嬷她都肯出啊。徐循的心梆梆乱跳，简直都能擂鼓了。她盯着眼前的金砖地，听皇后和蔼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稍后各宫回去传个话也就是了。现倒是先把这临时教谕的选拟定一番才好，庄妃宫里的嬷嬷们，都是老资格了，她愿出两。身边这一阵子也少使用，最多也只能出两了。不知贵妃宫里能出几啊？”
孙贵妃诧异地溜了徐循一眼，那眼神飞快地一沾就过去了，徐循只觉得颈后寒毛一阵发炸，却是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听娘娘吩咐。”孙贵妃表态也是表得飞快，“娘娘也知道，如今咱们宫里的老姑姑虽多，但最出色的肯定还是从潜邸就跟随着的那几位，身边也就是四五个嬷嬷，一个、两个都能挤得出来。”
那就定下长宁宫也出了两个，等到何仙仙的咸阳宫，却出问题了。何仙仙几乎把身边的老嬷嬷都换出去了，现换上来的是一批新上位的老宫女，这个素质还不能为熟悉。皇后也算了她两个，笑道，“留神看着，谁对宫规宫范了解得最深的，那就是谁吧。”
何仙仙乖巧得和一只小猫咪一样，咪地一声应了是，便再没声音了。皇后又笑道，“倒是先把教谕们请来了，大家商量一下这课程该怎么安排，都教些什么才好。”
她是大妇，现愿意出面做主，谁肯和她过不去？连孙贵妃都没二话，当下各宫就都拟出了心中推定的选，徐循把说好了的赵嬷嬷推出去，心里忖度了片刻，又添了个钱嬷嬷。——得了主子们的召唤，不消一刻钟，便都赶到了坤宁宫里，八个冲后妃行了大礼，也不敢站着，都跪地下听皇后的吩咐。
皇后拿盖子慢慢地拨着茶碗里的浮沫，沉吟了片刻，才道，“按昔年作兴的新规矩，各宫女眷，无事不许闲走，离开宫室，是要经过掌宫妃子批准的。文皇帝立下的这个规矩，昭皇帝年间也是遵行不悖，倒是咱们这一辈，因为事儿多，都慌张，倒没教她们这个。知道们，脸皮软，不好意思说硬话，孩子们不懂规矩，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包容了。”
她倒是很就事论事，“只是祖宗规矩，自然都是有道理的。从前鱼吕之事的时候，查出来多少不清白的妃嫔，居然有和别宫太监结了对食，时不时幽会的。严肃宫禁，乃是防微杜渐的千秋规矩，这一点自然是不能乱的。几个教谕须将此点反复宣讲，免得孩子们不懂事，犯了大错，就是想宽、想谅，都没这个余地了。”
这也是正理，三个妃子均都点头道，“正是如此。娘娘说得对。”
皇后喝了一口茶，“因先病了，宫中这请安的事也是乱糟糟的。如今宫禁既然分明了，索性连这规矩也作兴起来。各宫的妃位，三日往坤宁宫一朝，嫔位以下，六日一朝，平时每日早起都要给宫中主位请安。每逢朔望，带着妃子们去给母亲请安。平日里若有别的事，或是想念谁了，但凭长辈宣召，那就都是不限制的了。”
她扫了三一眼，笑道，“昭皇帝周年没过去之前，妹妹们都宁静些吧。可别去东西苑玩耍，不过，们要四处走动，那自然是不会拦着的。——咱们这一辈的，究竟很懂规矩，和她们不一样。”
三都站起来墩身行礼，“娘娘吩咐得是！”
“若是朔望日不适，们也照旧到坤宁宫来。”皇后想起来是添了一句，“由贵妃领着去清宁宫便是了。虽说难免也有无法起身的时候，但宁可是对着空座位拜一拜呢，也不能废了这个形式，咱们身宫里，最不能忘的便是心里的这个敬字。敬天地、敬祖宗、敬皇帝……这才是后宫女子应有的德行。”
没想到皇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是句句诛心。徐循不是孙贵妃，都替她觉得有些痛。这一席话，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确也是正论，就是拿到皇帝跟前去，皇后都占着理的。可又句句都像是抽孙贵妃脸上的耳光，不让私自去清宁宫请安，明了这一个‘敬’字，教导妃嫔们要谨守本分……哪一样不是讽喻着孙贵妃？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即使天家，这个界限不像是一般家那样分明，可两者之间的差距，终究是如天堑般分明。皇后头一回拿身份压，就压得所有没能有一个不字。几个嬷嬷都是直挺挺地跪着听，徐循看着，就觉得自己好像也跪下头似的——这跪得虽然是下，却也是各宫的象征……
见众服膺，皇后稍微缓了缓，又道，“除了这些宫范以外，另外要抓的就是宫礼……这些都是嬷嬷们出色当行的。至于女四书嘛——”
她微微皱了皱眉，又道，“就等教谕们请来了再说吧。嬷嬷们只着重说说这几点，那也就够了。”
众均都应了是，见皇后微露乏色，便也都识趣地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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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回了永安宫时，已经是乏得都不会动了。孙嬷嬷、李嬷嬷把她架到了床上，也都是惊疑不定地望着徐循。——她们今日不当早班，都是特地从下房赶过来的。徐循本来出去是去长宁宫，忽然间又去了坤宁宫，且还回宫喊嬷嬷们过去。花儿、红儿早都吓得个半死了，忙着去喊了两个嬷嬷过来，大家一起着急。
徐循半闭着眼睛，都没力气交代始末了，只沙哑吩咐，“让钱嬷嬷和们说吧……”
说罢，也没心思听嬷嬷们的说话，眼睛一闭，想要睡，脑子里乱糟糟地又睡不去，假寐了一会儿，便又翻身坐起，把嬷嬷们喊进来说话。
四个嬷嬷很罕见地都颇为无语——这是宫里，不是外头市井，皇后和贵妃今日已经等于是撕破脸了，仅仅能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不至于对对方口出恶言。
或者说，是皇后还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没有对的贵妃说什么过分的事。至于贵妃，平时兴兴头头的，看着多么红火，坤宁宫却是被压得连一口气都喘不出来。她心里要是真没有怨怼，也就不会一直都挺着不肯认错了。
两宫现的嫌隙已经完全表面化了，按说这和徐循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可谁知道贵妃心里怎么想的？徐循长宁宫只肯出一个，到了坤宁宫怎么就改口了？长宁宫议什么事，皇后如何能知道的？是不是她徐循说起来的？
女生气起来，是不会讲理的，徐循自己就是上好的例子。她都和柳知恩说了不要再听到那两家的名字，柳知恩就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除了不懂事的表舅和堂叔本以外，连他们至亲都要受到牵连。贵妃性子又是爱憎分明，倔劲儿十足的，这要是对徐循有了什么想法……
“娘娘。”钱嬷嬷想了半日，却也只能无奈劝道，“形格势禁，这不是您的问题，事情就是这样，您也没有办法……”
徐循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
“不是后悔。”她低声说，“是害怕。”
害怕什么？几个面面相觑，赵嬷嬷斗胆道，“贵妃娘娘分得清轻重缓急，就是要对付谁，那也不会向着您……”
徐循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是害怕这个。”她真心实意地说，“就是害怕这个呀。”
赵嬷嬷不明白了，她瞥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也有点迷糊，徐循却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她抱着膝盖，转开了话题。
“娘娘乃是皇后，遵奉主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娘娘要明正宫范，从明日起，永安宫就把这规矩给贯彻下去，钱嬷嬷去后头和那三说一声……再去坤宁宫问问，这三日一朝是从哪天开始算的。”
她扫了四个嬷嬷一眼，沉沉地道，“平日里因还算得宠，们外也多少有些气焰，这些事虽心里有数，但究竟之常情，也没多说过什么……从今日起，再不能如此了。”
几个嬷嬷俱都齐声应是，从她们的表情上来看，也是完全明白了徐循的意思。
这种风头火势的时候，就是一点小小的疏漏，有时都能酿出一场大大的风波。尤其徐循宫里所得宠爱，仅次于孙贵妃，她这个地位，是最容易被拿来做筏子的。不论是当枪还是当盾，都很好用。
从今以后，永安宫上上下下，都得低着头小心做了。
徐循今日完全没有谈兴，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了，都没心思听嬷嬷们再多说什么，便又倒炕上，盯着天棚只管出神。等身边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后宫的故事，徐循不是没有听说过。狸猫换太子、吕后制彘——甚至就是文皇帝的后宫里，也闹出过真正的命案，因此才掀起的鱼吕之乱。可徐循从前一直以为，她们这一代能有点不一样。
她不至于天真地以为潜邸旧之间就能毫无矛盾，但矛盾是一回事，争斗又是另一回事。从以前到现，后妃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和谐，皇后让着贵妃，贵妃也让着皇后——起码，她们还不是皇后、贵妃的时候，是如此的。
现，两个的初心也许都还没变呢，只因为身份变了，关系竟是恶化得如此之快……
徐循是真的有点怕了——冷宫、毒酒、白绫，这些元素，她不陌生，但她心里，这都是外界强压给她们后宫女子的。是皇帝打入冷宫，是皇帝赐的毒酒，是这殉葬的习俗送的白绫。她从来也未曾想过，这些东西，会出现后宫女子之间。
今天，她却是隐隐感到了这种趋势，隐隐地看到了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