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糊涂
徐循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说话，其实多少是犯了忌讳,说实话,话出口前她都是挣扎着的。但她也没办法啊,徐娘娘也是很难的。
刚回来还好,因皇帝听了并没动心,她也就很快乐地梳头洗脸,卸妆准备睡觉了。可一听见外头的动静,又听说青儿、紫儿被乾清宫叫走了以后,徐循就有点睡不着了。第二天起来,两个眼圈都黑了。
“您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后娘娘肯定会体谅的。”孙嬷嬷心疼得叨咕个没完,拿了个煮熟的鸡蛋徐循脸上滚来滚去,一边说,“再说了，就是您有心提一提皇后娘娘，也得看是不是时候哇。”
皇帝当晚本来按惯例会去找皇后的，却找了不能侍寝的徐循来吃饭，这意思已经是够明显的了，家是宁可不要那啥，也不想和皇后一处了。徐循不管提谁，哪怕提孙玉女呢，那都不能再提皇后了。第一，皇帝明显不想见到皇后，第二，徐循把宠爱让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让给皇后，只有皇后让给她的份，没有她去让皇后的份，不然，那就是乱了尊卑。
孙嬷嬷的意思徐循也明白，既然是不能提皇后的，那提谁也都无所谓了。说那什么点，皇后心里要不高兴，早她过去的时候就不高兴完了。皇帝宁可要徐循也不要她，和宁可要别也不要她那不都是一样的吗？她就是心里过不了这个坎，闻听孙嬷嬷的解说也高兴不起来。
歪榻上懒懒地叹了口气，连妆都没心思上了，因道，“哎呀嬷嬷，今天不搽粉了，反正大哥也不来。”
孙嬷嬷不听她的话，“皇爷不来，可别的妃嫔们会来呀。咱们就是自个宫里闲转悠，也得齐齐整整的，身为女，这份功夫不能落下。您看文皇帝贵妃，住偏宫里，也不能穿颜色衣裳，成天还都打扮得一丝不苟呢。”
见徐循还有话要说，她给堵住了。“再说，您不打扮起来啊，也不好意思见中官们哇。”
徐循只好继续充当洋娃娃，给嬷嬷们玩手办游戏，打扮好了歪炕边上，还是愁眉不展的。又想去给皇后说道说道这事儿，又觉得有点心虚。
她知道嬷嬷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这些话也都和她分析过了，便懒得再和嬷嬷们提起这话头，而是喊了柳知恩来，借着算账的机会和他闲话。
柳知恩现给徐循管的是整个宫里的文书账簿，永安宫系统的各项用度都有两本账，一本徐循的细账由赵嬷嬷掌管，还有一本总账，就涵盖了另外三个嫔妾的用度，由柳知恩统一核算一遍，再和六局一司结算清楚了，到时候奉上去给皇后看。这门工作因为要时时和三个嫔妾沟通，比较琐碎，非知书达理、通晓世故之辈不能为，皇帝要不把柳知恩给她，徐循还真不知道分谁去管这一摊子事呢。
也因为他管帐，徐循对账本子又很关切，所以柳知恩是经常可以和徐循回话的，久而久之，徐循屋里柳知恩居然也能有个垫脚的小几子坐了。虽然还赶不上嬷嬷们能炕边上安置半个屁股的体面，但中官中这已经很难得了。
听了徐循有一搭没一搭吐露的心事，柳知恩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丝毫都不带诧异的，他沉吟了一下，便说，“实话和娘娘说罢，昨儿这事，坤宁宫肯定收到了消息，皇后娘娘心里，也肯定不会太好过的。”
徐循自己也想到了这点，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娘娘心里也要看明白这一点：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个失意。”柳知恩说话就是胜这点，诚安全的情况下，他从来都不和徐循遮遮掩掩的玩什么智力游戏。“一个失意身边总是有很多事让她不好过的。娘娘现又正得意……”
一个失意去看得意，当然有无数地方让她不顺眼了。
“话虽如此。”徐循却还是有点纠结。“那番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
“以您身份，这让宠给底下的姐妹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柳知恩掰开揉碎了和她分析。“若是昨晚皇爷来永安宫看您，您难道还能给他推到坤宁宫去，或是就让皇爷这么回去？肯定是要把底下的姐妹给荐上去的。既然如此，乾清宫里说那么一番话自也是您身为宫主该说的、该做的。难道为了照看皇后娘娘的心情，您就要委屈了皇爷？皇爷肯定是因为想要，才传了两个贵，这就证明您那番话说得对，说到了皇爷心坎里。皇爷本来想叫的，怕您心里不好受才没叫，您的话是解除了皇爷的顾虑……”
徐循慢慢地也转过弯来了：确实，她进宫是为了伺候皇帝的，总得先把本职工作做好了再谈同事间的交际。就是再想回报到皇后，她也不能违逆了皇帝的意愿。
柳知恩看着她脸色的变化，知道徐循听进去了，徐徐又道，“再说了，虽说皇后娘娘从前拉拔过您，可您却不是因为她的拉拔才得宠的。您得宠从来都是因为您得了皇爷的喜欢，当时后宫就那四个，您又是丽质天生，皇爷迟早都会注意到您的。情要念，要服侍好——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可您也不必觉得您就欠了皇后娘娘还不起的深恩厚德。说句实话吧，就眼下这情况，您能继续恭恭敬敬地对待皇后娘娘，其实也就把什么情都给还清了。”
“也不能这么说。”徐循的眉毛却是拧了起来。“恭敬对待皇后，本是的本份，这谈不上什么还情……”
她禁不住叹了口气。“只是这个身份，却是难以还上昔年娘娘对的情谊了。”
“若是皇后娘娘都需要您来还情了。”柳知恩也不因徐循的反驳而气馁，他笑道，“那她可得惨成什么样儿？您一辈子别还上这份情才好呢。”
“那心里哪过意得去啊？”徐循心情好了，就和柳知恩玩笑般地说。
柳知恩却正色道。“身为大妇，善待妾侍本也就是职责，又谈得上什么情分呢。皇后娘娘安守本分，您也安守本分，彼此都没有什么亏心的地儿，那也就是了么。”
说得是很冠冕堂皇，徐循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又幽幽叹道，“真有说得这么好就好了。”
“您就且放心去和皇后娘娘请安吧。”柳知恩笑了。“娘娘若是明白，自然不会往心里去的。”
“那要是不明白呢？”徐循和他一搭一唱的，两倒好像唱戏。
“若是不明白……”柳知恩眼色微微一暗，他低沉地道，“只怕皇后娘娘现的好日子，都过不长久了。”
若是连现的日子都算是好日子，那什么日子才算是差日子？徐循一时不禁愕然，思索了好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
“不论她怨也好、气也好，都不会对她不住的。”她倔强地道，“就算是她不明白的心也无所谓，自己明白就好。”
没等柳知恩回话，她便站起身来唤道，“蓝儿、红儿，服侍更衣，要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庄妃更衣，柳知恩肯定不能她跟前伺候了，他赶忙退出了里间，外头站着当差，过了一会，徐循前呼后拥地从屋里出来，出院子上了肩舆，浩浩荡荡地渐渐去得远了。孙嬷嬷和李嬷嬷都跟一边送了出去，柳知恩殿门口站了一会，回来继续和赵嬷嬷算账。
赵嬷嬷和他工作了一会，便问，“娘娘被您给劝出来了？”
柳知恩点了点头，住了笔感慨道，“们娘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实诚……实是心软得很。”
“心里清楚就行了。”赵嬷嬷也是感慨万千，“如今有了，还能劝着些，从前有些时候，们心里着急呀，一整夜都睡不着，面上却还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给娘娘看出来。”
柳知恩摇摇头没有说话，赵嬷嬷却还是意犹未尽，压低了声音抱怨，“若还是这样下去，谁知道能再走多远？就这个性子，她是还没碍了那一位的眼呢……”
“那一位也未必就有多心狠手辣。”柳知恩似笑非笑地说，“若真是那样，她也就不能得宠了。”
虽说英雄难过美关，男都难免女身上犯糊涂，但皇帝却是个例外，但凡能当明君的，脑子都是异常好使，不可能被女蒙蔽。即使皇帝会被蒙蔽，那一位自小入宫，是生活明君文皇帝、明君昭皇帝、知名的贤明太子妃、贤明皇后和贤明皇太后的教养下的，说是教养，其实也是观察，一个十多岁的少女，这些眼里还不和透明的一样？真有什么不堪的品质，早被看出来了。
赵嬷嬷想了想也笑，“是，若是那一位事儿一点，现这宫里也不止这点热闹了。娘娘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担心，看戏尚且看不过来呢。”
“谁说不是呢。”柳知恩淡淡地道，“其实，娘娘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
赵嬷嬷叹了口气，柳知恩扫了她一眼，道，“咸阳宫才一分宫，就把几个大姑姑调了差事。那几位也都是跟着咸阳宫一路上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都管着浣衣、裁缝的活计。”
这是有名没油水的苦差事了，虽说咸阳宫那几个嬷嬷的确是无能了点，闹得咸阳宫打从入宫一开始，就很不大得太孙妃和太子妃的喜欢，但兔死狐悲，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连点私房都没落下，现还要去看小宫女洗衣服，赵嬷嬷想起来也是有几分唏嘘的。
换做是徐循，就算不适任要换，也会换得体体面面的，面子里子都给照顾到。赵嬷嬷一想也就释然了，“也是，咱们娘娘要不是因为这个性子，也没这么大的福运。”
柳知恩点头不语，更多的话他藏心里没说出口：皇爷为如何，他这个近身内侍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后宫里的也许他不能一一琢磨透了，可有什么事他不明白？要不是这个性子，庄妃娘娘又怎么会这么得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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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往坤宁宫去的时候，一路心里都还打着小鼓，可坤宁宫受到的待遇却是一如往常，皇后待她的态度都没有丝毫改变的，还让她帮着一起捡佛豆，倒让徐循放松之余多了一丝愧疚：真是以小之心度君子之腹，她那纠结了半天，说不定皇后娘娘压根就没有多想过……
“是了。”两捡着佛豆时，皇后又想起来和她闲话，“宫里的那间小庙，到底是新建的，还不太灵验。们刚到北京没有多久，也不知这城里都有什么灵验的老庙，想着，让中官们去查访，打墙动土那动静也就闹得太大了，倒不如令娘家帮着许愿上香，供奉灯油。想着怎么样？若是也信这个，到时候也带一份。”
皇后求的那肯定是儿子了，后宫里的女就没有不求着这个的。徐循听说了，本顺嘴就要谢过皇后，可她现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不禁就往深里想了一想，才道，“哪敢和您一份儿啊？您先上香，灵验了再去许愿，也是一样的。”
皇后扑哧一声，被她给逗笑了，她隔空点了点徐循的鼻子，亲昵地说，“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别多想，是说真的，寻寺庙、许愿供奉香油都是很慎重的事，一个闹不好啊，就要被花和尚给骗了，不记得南京的事了？文皇帝查那个唐赛儿的时候，不知带出了多少淫尼姑，其实和尚庙里一样很多龌龊事儿，要寻到真正的清修古刹可不简单呢。这事也不是那么好办的，不如这样，也让们家去寻访一番，也让们家寻访一番，有好的就一起去上香许愿，也凑个热闹。”
若是藏污纳垢的寺院供奉，将来闹出来寺院内有不堪之事，被嘲笑都是轻的，若是被怀疑和寺庙有什么牵扯，名声可就坏了。再加上是要求子，又是很敏感的愿望，这一点可万万不能放松了。皇后这一说本也理，可徐循听着却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要去细琢磨吧，看皇后的模样又不像是有言外之意，不琢磨吧，心里又是情难自禁地一直回味着那几句话。迟了一刻方才心一横索性不想了，就事论事道，“也是的，北京这边毕竟比较蛮荒了，燕云十六州回到咱们汉手里也就是这么几十年的功夫……听说从前前朝信奉的还是什么喇嘛教——看有古刹的可能性不大的，不如先回南京大报恩寺许愿供奉了，再北京慢慢地找也好。”
皇后也被她提醒了，“哎，说得对，北京这里应该还是以喇嘛教寺庙改过来的庙宇居多，还是回南京更方便。”
她若要敲打徐循不要改换门庭，这时候少不得借题发挥意味深长几句，不过皇后好像是真的没这个意思，这么接了一句便令身边的宫女，“藕荷，给记着这事，等娘入宫了，要忘了说，提着。”
徐循被这话提醒了，环顾左右，因奇道，“怎么欧阳嬷嬷今儿没来，可是病了？”
欧阳嬷嬷也是皇后从太孙妃时期就放身边使的近了，和徐循也是蛮熟悉的，一般只要她醒着，都太孙妃身边服侍的。
“正是病了。”皇后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惆怅。“今早忽然得的风寒，发了烧，也不知怎么样呢。请了医婆来看，只盼着快些好吧。天气冷，若是转成肺病就麻烦了。”
有病的宫女、嬷嬷，从来没有能主子跟前伺候的，就是从前再得宠，最好也就是请太医开方后赐金还家，不可能有第二个结果。徐循闻言也是叹了口气，念了声佛，“吃了药应该是就能好了。”
皇后嗯了一声，又问徐循，“们家是谁进来看啊？”
徐循这下可打开话匣子了，“应该是娘——不知宗府肯不肯让小妹进来……”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进了腊月，欧阳嬷嬷的病一直不见好，皇后只好厚赏她让她出宫去了。徐循听说了也是叹息不已，看她从前也曾照拂自己的份上，还送了两个大荷包过去，里头塞的都是银果子。——不过，毕竟不是她的嬷嬷，她也就只挂念到这一步了，徐循更多的心思，还是期盼着家里进宫——她是掰着手指，盼着腊月初十这天的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