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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是熟人么?”她想了想,没想起来,“我五六岁就跟着老皇爷上云南去了,前两年才回来的。小时候的事也记不太清了,你说有过一面之缘,是多早晚的事儿?”

常澍笑道:“过了有十来年了,那会儿您坐在我肩头够果子,给我起了个诨名叫虎拉车①,和现在的名字沾不上边,难怪您记不得了。”见里头不答话,知道还没忆起来,便又道,“畅春园里有各种飞禽走兽,就是缺了羊。那会儿我阿玛奉了内务府的令儿,往园子里送了二百只羊,是十三爷点名要的。羊多赶不过来,我就跟着办差事了。那时候我估摸有十一二岁吧,进了园子往北边赶,半道上遇见了您。您刚从买卖街回来,插了一头的绢花,看见一只羊个儿大,非要骑。大伙儿没办法了,把您抱上去,谁知道那羊癫起来撒腿就跑,我和李总管追了二里地才追上……您还记得吗?”

里头终于大笑出声,“我想起来了,有这么个人!我那会儿摔个狗啃泥,嚎破了嗓子哭天抢地,把你吓得不轻。你给我做了个唧唧鸟儿,还让我骑在脖子上摘石榴。哎呀,真是熟人,一点儿不错。核桃,把帘子打起来吧,请常爷进来坐。”

猩猩毡垂挂里走出来个大眼睛的丫头,按膝蹲了个安,“我们主子请常爷里头说话。”

额善金忙上来引路,把常澍请进了暖阁里。

进门看见公主歪着身子,正拿草逗笼子里的蝈蝈呢!年轻的姑娘,一股子朝气蓬勃的况味。她小时候就长得好看,现在大了,端方中带着妩媚,是无尚尊荣里浸泡出来的皇家气度。就是捏根草,也能叫人一见忘俗。

糖耳朵扑了扑手,笑着打量他,“我忘性大,你那天来,我一下子没瞧准。到底隔的年代长了,我跟着我阿玛他们走南闯北,见的人也多,记不清了也是有的。后来听说你们一家子回了老宅,就没有再遇见的机会了。如今倒好,你子承父业,又帮着我哥子办差,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谁知道竟是以前的老人儿。”见他拘谨站着,便道,“你坐,咱们小时候相识,不算外人,坐下了好说话。”

常澍含笑谢了座,人往前微微倾着,“我是记得很清,怕公主没放在心上,所以不敢造次。要论起来,十三爷反倒和我不太相熟。我也怕引人误会,说乱攀交情,就没提起以前的事儿。”

“你太谨慎了些儿,要是说破了,也没有那么些弯路了。”丫头伺候上了茶,她让人把跟前点心送到他那儿去,笑道,“你吃,别客气。我常受教诲,不见外人的。今儿为了璇玑图破例放帘子说话,没想到你是虎拉车……”她有点不好意思,“我那会儿小,瞎给人起外号,你别见怪。”

常澍是伶俐人儿,赶紧站起来一揖,“您快别这么说,能叫公主动脑子想外号,对我来说也是独一份的体面。”

糖耳朵抿嘴笑了笑,“眼下回京做买卖,家里人口都来了?老太爷好?你太太好?”

常澍道:“谢公主关心,家父身子骨硬朗,每天起来打两套拳,精神头连年轻人都赶不上。至于我太太……我这两年忙着打点生意,还没得空料理婚事呢!”

“哦,是这么回事儿!”糖耳朵端杯子喝茶,热气盖住了脸,“言归正传,咱们还是来说说璇玑图吧!我也不是挑拣,到底这图太贵重,收下不合适。”

常澍略踯躅了下,“公主实在不愿收,就是我的罪过,是我东西选得不好,叫您为难了。我原当您想起来以前的事儿,不和我见外的……既这么,我拿回去,往后也不敢再来见公主和十三爷了,我把手上的差事办完就回山西去。”

他这么一表态,倒叫糖耳朵愣了愣。只不过一幅图的买卖,弄得人家在京里呆不下去?她也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没有渊源的人,提个醒就得了,管人家怎么样呢!这位却不能够,小时候有过交情,总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对付人家。她有点为难,“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是一意孤行,对不住你似的。那东西就留下吧,你瞧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无非和我哥子说说,往后采买上多照应你。”

糖耳朵不笨,送礼里头原本就含着这层意思,藏着掖着也心知肚明。既然她不愿意被这个左右,干脆点破了,看他怎么应对。

常澍是一截肠子十八个弯的主儿,该怎么回话他心里有分寸,“我送这图,许是叫您误会了。要是出了手的东西全指着靠它兜揽生意,我的心思未免也太不堪了。您是堂堂的公主,万儿八千两在您眼里也就是个玩意儿,您别拿它当回事。您要是较真,愈发折得我不能活了。”

说着说着全变成了场面话,糖耳朵笑了笑,“是我想多了,也是朝廷整顿吏治闹的。万岁爷发养廉银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宗么,咱们戒而慎之,方是太平无事的方儿。”抚抚膝头道,“不多说了,下回我做东,请你吃喝一顿算是谢礼吧!你候着信儿,届时我打发底下人给你送帖子。”

常澍抬眼讶然道:“您请我吃喝?上哪儿?进园子还是在睿王府上?”

糖耳朵咳嗽了一声,“也可以外头去的嘛!咱们祁人豪放,要紧时候换身衣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等我哥子有空……或是我带上个把侍卫,偶尔出去溜个弯也不是难事。”言罢起身,“我还有事儿,皇后娘娘那儿设了小年宴,我得进宫吃席去。你那块璇玑图,放在我身边糟蹋了,我带进宫去转赠皇后娘娘,娘娘新近又怀了皇嗣,用来祈福压灾最好的。我瞧着机会提提你,给你美言几句,将来买卖就更好做了。”

常澍无可奈何看着她,“那图是我专门送给您的。”

她和煦一笑,“我和我皇后嫂子处得好,送给我和送给她是一样。何况万岁爷一高兴,兴许你们家就不是晋中第一商,换个匾额变成天下第一商也未可知。”说着一颔首,撩起帘子出去了。

核桃搀着她过跨院,边走边道:“主子,奴才觉得这位常老板对您有点想法。您瞧他说了,那方图就是为您寻摸的。您才刚要把图送进宫,他脸上老大的不情愿,还不是因为这图里头有寓意么!”

糖耳朵这会儿倒是没什么想头了,弄了半天是半拉发小,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N况她小时候骑过人家脖子,更不能瞎打主意了。

“这话以后都别提。”有点可惜,不过也没什么懊悔的。

核桃应了个是,“爷们儿太能算计是不好,不提从前倒罢,提了就变味儿了。再说一个皇商,就算在户部挂了虚职,到底上不了场面,您说是吧?”

糖耳朵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其实我对情情爱爱的东西不大懂,看见个漂亮的我爱亲近亲近,也不是真的逮谁想和谁天长地久,那我成什么了?我自小听我额涅说她和太上皇的故事,后来又看见我皇帝哥子和皇后那么折腾,为了两个人在一块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她背着手摇头晃脑,“我将来的婚事,使心眼子斗狠都不要,只要找到个称意的,没有负累的过日子,我疼他他疼我,就够了。”

这么说来真是再简单快乐也没有,可人哪能无忧无虑一辈子?广撒网,到最后不知能不能打上一条拐尖儿②来。

回去梳妆打扮一番,这就准备上宫里去了。

关于小年,有个“官三民四船五”的说法。腊月里谢灶王爷,有功名的在二十三,老百姓二十四,跑船的二十五。至于为什么北方和南方不同,那是因为这天皇帝在坤宁宫祀神,怕来回倒腾麻烦,顺便把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请来一块儿拜了得了,图方便。后来这个习惯流传出去,就不放在年尾了,往前腾挪了好几天。大伙儿辞旧,舂米磨面,打扫屋子。到了入夜男人祭灶,糖瓜往灶王爷嘴上抹,甜得他张不开嘴,上了天就不能说坏话啦!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糖耳朵进宫就是凑热闹吃席去的。要说睿王府,今儿也张罗过小年,可弘巽是光棍汉,干什么都两将就。他拜过了灶君,出去找狐朋狗友逗闷子去了,留下她一个没意思,还不如进宫。宫里女人多,七嘴八舌说话听戏,比一个人剥瓜子儿好玩。

翠盖珠缨八宝车在角门上停着,她戴上暖兜上了脚踏。赶车的太监小鞭儿一抽,圆头包钉轮子在青石板上滚得楞楞作响。一气儿到了后海,经过银锭桥胡同的时候打窗帘看,隔着河就是承恩公府,那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家,也是先头娘娘③的娘家。门前两个大灯笼高高挂着,几个家奴抬了两台馒头蒸糕出来,盖子没盖严,隐约能看见里头露出的星星点点的洋红。

辇车到了神武门停下,脆脆搀着她进宫。过了顺贞门有皇后派来的肩舆,鞋竿儿上肩往南,曲里拐弯过几道门就到了翊坤宫。进翊坤门影壁,老远看见管事的鸿雁儿从里头迎出来,石青的马蹄袖一打哗啦一声,“公主新禧,奴才给您请安啦!主子娘娘吩咐话儿,说公主来了先到暖阁安置,她那儿忙完了就回来。奴才让铜茶炊上准备了马牙枣茶和奶皮子,就等您来啦!”

糖耳朵朝正殿看看,“皇后娘娘没在宫里?”

鸿雁儿应个是,“今儿坤宁宫供灶王爷,娘娘亲自过去张罗了。”

“那我也过去吧!”她站住了脚,“增瑞门开着么?我来的时候隆福门下了钥,没法儿进交泰殿。”

鸿雁儿说:“小年上是这样的,乾清宫和坤宁宫的角门边门都关上了,只开正门。您要过去,得从乾清门走。”

糖耳朵想了想,那也成,乾清门和后左门可只隔一道天街,站在这头,兴许能看见豹尾班当值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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