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落日沉下了山头,暮霭开始笼罩四野。远处的平坦丘地之上,或繁或疏地长着片片的沙枣林,有牧羊驱着羊群蹚过浅不过膝的潺潺沙河归家,咩咩之声此起彼伏。
或许很快,这安详的一切,就要被战火再次无情地卷燃了。
犹带白日余热的风迎面吹来,绣春看了眼牵马默默行于自己身畔的这个男,终于开口问道:“真的就要打仗了吗?”
萧琅微微点头:“迫眉睫,一触即发。”
她沉默了下去。
他也没再说话了。两中间隔了三四步的距离,就这样继续往前而去。经过一道沙河之畔时,绣春过去,蹲了下去洗手。洗完后抬头,看见他跟了过来,停了自己的身侧,默默地望着自己。
她站了起来,甩了下手上的水滴,与他相对而立,微微笑道:“殿下,多谢来接。这里的事已经完了。明天就可以动身回京了。”
“绣春,”他凝视着她,终于缓缓开口道,“离京前,曾给去了封信。能再考虑一下吗?……喜欢!”
他的脸庞夕光中泛出浅浅一层红晕,双眼闪烁着晶亮的光芒,望了眼远处视线的穷极之处,那是起伏仿佛没有尽头的贺兰山脉。
“若是贺兰王,希望就是的贺兰王妃。若是萧琅,希望就是萧某的妻。绣春,能给这样的一个机会吗?”
夕光幻影般地安静笼罩四野。沙枣树正开着满枝头的小衅花,花香浓甜。他们的身侧,那条浅河哗啦哗啦,快活无比地向东流淌而去。
绣春凝视着立于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压下心底涌出的一丝淡淡酸楚。
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是这样的热烈,双眸中仿佛跳动着燃烧的火苗。
“殿下,您龙章凤姿,天质超凡。却不过是一普通,不配与您比肩。蒙殿下错爱,恐无法回应。”
他眼眸中的光,随了她的话,一寸寸地黯了下去。
傍晚,弥漫了枣花芬芳的空气是这样的温暖。萧琅却只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慢慢地凉却下去。
他再一次,被她拒绝了。
“殿下,”绣春的目光落他胸前的一方衣襟之上,继续道,“回去后,就会与表哥定亲。殿下从前屡次救于难,感莫能言。往后只盼殿下事事顺心,鸿猷大展。京中静候殿下凯旋的佳音。”
他怔怔凝望着她,一动不动。只剩一角衣袂随风掠动。
他终于回过了神。
“……要与表哥定亲了?”声音艰涩无比。
“是。”
她安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最适合不过。祖父也赞同这门亲事。”
他再次默然。终于,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微微摇了下头。
“明白了。明白了……”
他的声音消了下去。半晌,像是忽然惊觉过来,再次看向了她,道:“上马吧。这就送回城。”
绣春摇头:“还是殿下您上马吧。走走无妨。”
萧琅苦笑了下。
“的腿脚是不好,但走这么几步路,还是没问题的。就算拒了,也不妨仍把当朋友看待。是女,听的,上去就是了。”
或许,这是最后一件可以照他心意做的事了。
她不再出声,到了他的马前。他的帮助和指点之下,爬着坐了上去,牢牢地抓住了马鞍。
他站马下,仰头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一笑:“坐好了。”说完,轻轻摸了摸自己这匹陪他多年的战马的耳朵,牵了往前而去。
月渐渐爬上胡柳梢头,夜色朦朦胧胧。一匹马,两个,她被他沉默的背影牵引着,就这样不疾不徐地往城池方向而去。
绣春觉得这大概会是她这一辈子走过的最漫长的路了。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然后再漫长的路,也有终点的时候。
他们终于回到了都护府。
她下了马,向他道谢。
他微微笑道:“靠近雅河那一带的局势很紧张。连夜就要赶去玄武镇。明天恐怕不能再送和羚儿了。会让叶悟亲自送回的。”
“盼往后也事事顺心。”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急促的马蹄声起中,背影迅速消失了夜色之中。
绣春凝望着他消失方向的那片夜色,久久站立。
第二天,绣春踏上了归途。
萧羚儿赖着不走,被叶悟提小鸡般地一把拎了起来,投上了车,丢绣春的脚边,面无表情地道:“世子,这是殿下的命令。谁都不能违抗。”
萧羚儿嘟囔了几句,看了眼神情严肃的绣春,终于闭口不语,坐着一动不动。
马车一队精挑出来的骑兵护卫之下,朝着东方而去。一路之上,不断能看到带了家小赶着牲畜往灵州方向迁移的边境牧民。每个的脸上,都布了对未知的惶然与恐惧。
出发后没多久,身后有追了上来。竟是昨天受过绣春助的焦家男。
他骑了借来的一匹马,赶了上来,给绣春捎带了一篮子的馍和酸枣糕。
把东西递到吃惊不已的绣春手上后,他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说道:“陈郎中,谢谢救了的女。一早便去了军营,把女做的这些东西带给。没想到竟已经走了。便赶了上来。东西寒酸,只是家女的一番心意。莫嫌弃,正好带着路上吃。”
绣春没有推脱,接了过来,诚挚地道谢。
这样的淳朴心意,她怎么会嫌弃?
马车继续上路。两天之后,回到了先前停留过的朱雀镇。那里,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经被调往了雅河一带。当夜便留宿此处。前次被她救过的那个青年,现已经能走路了。听说她回来了,也特意来拜谢。
路上有些疲累。安顿下来后,绣春正要关门,听见门口有敲,打开,见是叶悟,脸色瞧着有些阴沉。
这几天来,他一直都是这种样子,绣春也不以为意。朝他笑了下,问道:“叶大有事?”
叶悟皱眉,径直道:“陈大小姐,为什么这么对殿下?”
绣春一怔,微微茫然地望着他。
“陈大小姐,殿下认识的时候,便也认识了。对旁都是尽心尽力。即便是萍水偶遇的陌生,也肯不计得失地出手相帮,甚至连一头鹿,也不忍它遭受折磨,为什么单单对魏王殿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心冷到这等地步?真真是叫齿寒!”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斥责。
绣春惊诧无比,睁大了眼望着他。
叶悟哼了声,冷冷道:“知道这些话不该说。这是僭越。只是实瞧不下去了!殿下是什么,品性如何,便不多说了。跟随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过。却不当回事!就不明白了,殿下哪里配不上,要遭这般的轻贱?见也是个聪明,难得有情郎,这话都知道,难道竟一点儿也无知觉?”
绣春心怦怦直跳,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悟还没完,继续不满地道:“大战即。西突调集了号称几十万的马压境,一旦开战,就是血战。生死难料。越是凶险的大战,殿下越要身先士卒。他当年为什么会中毒箭,以致于病痛绵延至今?就是阵前为救裴老将军所致!是殿下的死卫,这种时刻,当做的,是该随他身侧,如今却被他派去送走这条东去的路!他为什么这样?还不是把当成珠玉一般!却这样冷待他的一番心意!”
绣春贝齿紧咬着下唇,松开时,唇上一道牙印,急忙道:“叶大,先前不晓得这些。有他们护送就足够了,您还是赶紧回去……”
叶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是殿下的命令,再不愿,也不敢抗殿下的命!如今只想着早日把们送回去,也好赶回来做当做之事!”
说完了这一大通话,大概是觉得心里终于舒服了些,叶悟再次哼了声,掉头而去。
绣春望着他的背影,僵立门口,呆了半晌。
半夜的时候,绣春敲开了叶悟的门。
叶悟还没睡。开门见是她,略微一怔。
先前的不满随了那一通的发作,已经消了下去。见她这时刻找来,便道:“陈大小姐,是个粗。先前不该说那些话的。还望大小姐谅解。”
绣春微微一笑,坦然道:“叶大,想现就赶回去,和殿下说几句话。可否麻烦送?”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绣春叶悟的护送下快马而回,路过了灵州,但并未入,而是继续赶往离边线雅河最近的玄武镇。那一带是军事重地,如今已经集结马,只待大战的最后爆发。
抵达的时候,深夜了,但大营中仍处处可见值夜士兵来回巡逻。绣春仿佛也被感染了这种大战前的低压气氛。被带着去往魏王所的大帐时,越靠近,竟越觉得紧张,到了最后,连腿脚甚至都微微哆嗦。
她选择回来,是对的。
她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为自己积聚再次见他的足够勇气。
他不。大帐前的卫兵说,殿下与裴将军等一道,去往雅河一带巡视地形了。
绣春独自被留了他的大帐中。
跨入这座大帐的第一步,鼻端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仿佛他的味道。她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渐渐地缓了下来。
她低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极力稳下自己的心神。
现,就等着他回来了。
大帐的壁上,也静静地悬了一把宝剑。
禊赏堂、都护府的书房,还有这里,她都看到到过剑。
据说,殿下爱剑。与铸剑名师结交,也收集了不少名剑。
名剑配风流。他那样的,与宝剑正是绝配。
她凝视着它,到了近前,伸手过去,摘下了剑。
有些沉手。
她握住剑柄,慢慢地抽了出来。
寒光闪烁,青锋逼。她凝视着它。剑锋之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双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和平日有些不同。闪烁着带了几分勇往直前般的异样光彩。
她正端凝着映剑锋上的那双眼睛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大帐外,起了一阵疾步声。仿佛有正快速奔来。
“殿下!”帐外随即起了卫兵的呼唤声。
她的心一跳,应声回头,看见帐帘被一把掀开,弯腰进来了了一个披覆战甲的男。一眼果然看到了她。他当即定了那里,仍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她凝视着他,亦如入定。五指仍紧紧抓着方才的那柄宝剑,抓得指节都都些微微泛白了。
他凝望着她的双眸中,眸光蓦得大盛,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缓缓地,他一步步朝着她行来。快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忽然抬举起了手中的宝剑,剑尖指着他的咽喉。
他继续朝着剑尖而去,直到自己的咽喉能感受到来自于的剑锋的那种寒气。
剑芒投了他的脸庞之上,映闪过一道流水般的婉转光芒。
大帐里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只剩四目相互交缠着的一对男女。
仿佛过去了许久,也仿佛不过一瞬间。他的唇边渐渐逸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他缓缓抬手,拈住那柄对着自己趾高气扬的宝剑,将它轻轻推到了一边。然后,那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猛地卷到了自己的怀里。
“锵”一声,宝剑自她手中坠落,弹跳数下后,静静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