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裴皞话音刚落，陈振和林太医的目光便唰地落到了绣春的身上。
她终于慢慢站了起来,迎上了裴皞的目光,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知道了。明早会随裴将军一道上路。”
她说话时,神情平静。声音略微有些低沉,但吐字却十分清晰。
裴皞一怔。原本以为她会不情愿。但看她现这样子……
好像没有不愿,但也看不出情愿……
算了,去那地儿,征夫劳役都是被迫,她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反正,已经听到了她的肯定答复,也就表示自己完成了上司交代下来的这桩特殊任务,这就够了。
他朝她点点头,转身大步而去。
当夜，陈家灯火几乎彻夜不灭。绣春忙忙碌碌，最后收拾出了四五口的箱子。除了装自己日用换洗之物的那口小箱外，剩下的，全都装了用于外伤处置的纱布、止血镇痛类药物以及别地儿不大容易见到，但她觉得相当好用的心得药。
陈振气恼了半晌后，已经无奈接受了这个现实。但过来的时候，看到她弄了这么多的药带过去，还是有些意外。这简直就像是要深深扎根下去的样子。面对祖父疑惑的目光，绣春微微笑道：“既然过去了，药也带些去吧。那种地方，流血牺牲的多了，有些药却未必有。见到了，要是能帮，总还是要帮的。”
陈振视线扫过那几口装了满满药材的箱子，摇头道：“绣春，若是男儿身就好了。偏生就了女儿身，做的却尽是男事。算了，方才林大说的也没错。倘若没殿下，外祖沉冤也无法得以昭雪。他对咱们家有恩，于公于私，咱们也该回报。就当这是回报吧。去了后，诸事要小心，早日归来，爷爷家等。至于这议亲之事，也就只能等回来后再说了。想来舅父他们应能谅解。”
绣春点头，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陈振带了家，亲自送绣春出了西城门，那里与裴皞押送辎重的军队汇合，祖孙二话别，陈振目送她，直到队伍的最后一辆车驶出了视线，这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城。
裴皞领的这支辎重军队，数近千，以骡马为脚力拖车，装载器械、粮草、被服等军需物资。从上京一路西行，因辎重的关系，速度有限，估摸下月才能到。
绣春此次出行，自然恢复了男装打扮。也算是得到裴皞的优待，独自占了一辆还算整洁的小车。出发之前，她一直记着昨天萧羚儿的事，唯恐他真的会趁不备钻进自己的箱子，不但一一加锁，还特意检查过自己坐的车，见一切无碍，这才放心了下来。想来昨天的举动，应该是他一时兴起所发而已。如此，这浩浩荡荡的辎重队伍，昼行夜息，一路朝着目的地行进。
路上自然无聊。绣春便靠带出来的几本书打发难熬的时间。有时候看着看着，她也会走神，思绪飘忽到那位魏王殿下的身上。
这个裴小将军似乎对萧琅再次发作的病情并不十分清楚。昨天，她趁了中途歇息的时候，向他询问详情，他语焉不详，只含糊地说，挺严重的，然后就岔开了话题，主动跟她说自己灵州之时的一些见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与那天初见时的面瘫状相比，判若两。弄得绣春的一颗心始终有些悬着。
上一次，他病发，是为了救自己，下到冰水里所致。这一次，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尤其这种特殊时期，会不会影响他的日常行为？
想到这个不让省心的病，她就觉得一阵阵的烦躁，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了。
第三天，离上京有数百里了。傍晚，辎重队伍停下过夜，绣春远远看到那个裴小将军正巡看前头的车辆，边上没几个，想起上次问了一半无果的事，便想再过去问个清楚。经过一辆装载了被服的车时，脚前忽然落了根被啃得光秃秃的鸡骨头，一怔，顺着那骨头来的方向看去，见蒙车身外头的那块青毡布竟从里掀开了一个角，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露了出来，冷不丁看到，吓一跳。再看一眼，整个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竟然是萧羚儿！
两个士兵朝这边走了过来，毡布角立刻落了下去，平整如初。绣春弯下腰去，装着去拍自己鞋面上沾着的尘土。等那俩士兵过去了，靠近车子，压低声问道：“怎么会这？”
毡布没被掀开，里头只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带，就自己想办法。没照样行！”声音里听起来来带了丝得意，忽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接着又听他道，“这胆小鬼。知道不敢应，干脆自己跟了过来。告诉，这和真的不相干。要是敢告诉别，自己知道……”充满了威胁之意。
绣春一个头两个大，咬牙道：“既然这样，自己老实待里头就好了，干嘛让知道？”
“饿死了！”里头的声音继续，“带出来的东西都吃完了，饿了大半天了！赶紧去给弄吃的来！”
绣春牙根发痒，立着不动。
“真的好饿……”里头的声音一下又转得带了些哀求味道，“躲这里，又闷又热，就忍心不管吗……可是帮救过那个个谁谁的……还有，千万不能让知道躲这儿……要是被送回去，就活不成了……”声音愈发可怜兮兮。
绣春终于败下了阵。去自己的车里包了些带出来的吃食，等天暗下来，兜怀里，观察过四下后，偷偷摸摸地送了过去。一只手从毡布角落里飞快伸了出，接过食物后，倏得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水！想噎死啊！”
绣春给他送了水。
“呼——”
终于，他听见里头的发出了一声舒服般的叹声，“今天就这样吧。这里不用了！明天继续给送吃的来！”
虽然看不见，但听他口气，也可以想象他此刻说话时的那种动作和神态。
绣春再次咬牙。
这个萧羚儿，他竟然真的这样偷溜出京上路了。绣春自然不清楚他干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去灵州那种破地方。为了达到这目的，甚至愿意这么委屈自己——现天开始热了起来，一直躲那辆装了被服的车里，别的不说，便是闷热，想来这滋味也不大好受。
她有些同情他，但觉得应该把这事报告给裴皞才对。
唐王世子丢了，京中找恐怕已经找翻了天吧？
绣春踌躇过后，第二天，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这个小魔星，他要是被送回京中，自然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活不成了。但他要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等下个月到了那边，由萧琅再传消息回去的话，中间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因了他的这举动而受牵连的必定不少数。尤其是，他失踪前的一天，还去过金药堂找自己。倘若这事被得知了，祖父必定要遭问讯。
裴皞听了她的话，远远看向那辆辎重车，表情惊诧万分，拔腿要过去查看时，绣春摇摇头道：“将军何妨作不知，派个回京送信就是了。到时候等来，带他走便是了。”
裴皞一听，觉得有理，赞道：“还是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
接下来几天，绣春照旧给他送吃食，估计半夜时分，他自己也会偷溜下来去放风。因有个士兵曾报告，说昨夜恍惚看到个孝前头不远处晃悠，等他想靠近看清楚时，那孝哧溜一下不见了。裴皞只装作不知。一边继续前行，一边等着后头的消息。
几天之后，京里来的便赶到了。带了唐王的口讯，说世子既然这么想去，那就让他去。
这个反应，让绣春有些惊讶。她也无意揣测唐王的心思。很快松了口气。当即与裴皞一道，去了萧羚儿藏身的那辆车子前，对着里头道：“世子，好出来了。”
里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刚吃过没一会儿！没叫来！”
绣春道：“是说，您接下来可以坐车了。不用这么委屈。”
过了一会儿，毡布角唰地被掀了起来，钻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小脑袋，一眼看到对面立着的裴皞，猛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瞪向绣春，一脸的怒容：“这什么意思？”
绣春把经过说了一遍。萧羚儿的脸色微变，恨恨瞪她许久。渐渐地，怒色褪去，神色里忽然掠过一抹淡淡的失落之色，随即哼了声，抹了把脸，朝着绣春鄙夷地道：“就知道这种靠不住！”从身下那一堆被服里钻了出来，一下跳到了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还是外头舒服！”说罢侧旁惊诧的目光之中，大摇大摆地往前而去。
裴皞到了近前，查看车上的被服，见他容身处附近一片凌乱，被掏出了个大洞，近旁的被服之上，布满了油渍污痕，瞪了片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接下来一直赶路。萧羚儿一路之上很是闹腾，大约恨绣春泄露他行踪，老是寻她的事。绣春挺淡定，反裴皞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早些到，好赶紧把这熊孩子甩给他三叔。
一个月后，终于靠近贺兰。
贺兰地势高峻。这片地域，也以此山为界，过去西北向的灵州一带，自然条件恶劣，气候干燥，冬夏气温悬殊，风大沙多，再过去，就是与西突接壤的沙漠地带。而贺兰东部，则是广袤的平原，素有塞上鱼米之乡的美称。渐渐靠近灵州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有时候走一整天，视野里除了无边无际的半沙化草甸和牧群，就再也没别的景象了。
灵州过去，就是凉州，再往西，还有甘州、肃州、西州，下面分布了十八个军镇。这些都是朝廷为稳定边线而设的军事重地，统一归安西都护府管辖，都护长官便是贺兰王萧琅。
这了这一带后，行进速度开始缓下来。裴皞照先前的指令，陆续将辎重分派给得讯前来迎接的近旁军镇，有时候一停就是一两天。绣春记挂萧琅的病情，有些心焦，便向他提议可否先让自己径直去往灵州。裴皞便挑了一行几十的一支队伍，押送一批灵州急需的物资，护送绣春和萧羚儿往魏王王帐所的灵州去。据说，紧赶着些的话，四五天就能到了。
萧羚儿一路过来，旅途枯燥辛苦，起先的兴奋和新鲜早过去了，听说很快能到，很是高兴，急忙催促上路。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行沿着军道到了山边之下的一处草甸侧。附近半沙半林，野草繁茂，长至的膝高。停下来小歇吃干粮的时候，前头草丛里出现了一群岩羊，通体灰黄，生两只硕大的弯角，嘴边一圈白毛，模样十分憨厚可爱。萧羚儿惊叫一声，急忙抓了先前路上叫裴皞给自己做的一副弓箭，悄悄靠过去要射。岩羊受惊，四下逃窜，萧羚儿发狠去追，嘴里呼呼地大叫。
绣春生怕他跑丢了，急忙起身去追，一边追，一边叫。跑出去差不多一百多米远的的样子，萧羚儿总算停了下来，懊恼地朝羊尾巴丢了块石头。
绣春扯了他回去，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前头起了一阵呼喝之声。抬眼望去，见草甸的那头出现了一群骑马的。披头散发，面容凶恶，全部手持马刀。像是突厥，但与普通的突厥，样子看起来又有些不同……
“黑勒来了！快躲起来！”
领头的军官立刻认了出来，见对方数竟有五六十之众，脸色大变，一边喝令士兵迎战，一边回头对这绣春和萧羚儿大吼。
黑勒只是当地对这些流贼的一个惯称而已。成分构成十分复杂。有突厥，有从前被突厥吞并后流窜的其余种族，也有部分汉，平日以劫掠为生，躲藏本朝与突厥尚有争议的无驻军地带，实施劫掠后飞快离去。猖狂之时，数一度曾达数千之众。本地百姓对这些流贼深恶痛绝。这两年，因魏王的大力围剿，数锐减，祸患终于得以消解，平日不大能见得到了。没想到这时候，这里竟会遭遇！
黑勒呼啸发声，很快策马到了近前，士兵们也是训练有素，虽数不敌对方，但立刻操起兵刃，转眼便杀到了一处，很快，就有倒地不起，血肉横飞。
绣春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肉搏厮杀场景，惊呆过后，立刻拽了同样看得脸色发白的萧羚儿，扭头便飞快往草甸深处去，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只是身后已经追来了一个发现了他们的黑勒，手中高举闪闪马刀，形容恐怖。
“快分头跑！往那边去！”
绣春冲着萧羚儿大吼。
萧羚儿妈啊一声，撒腿就跑。绣春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朝那个黑勒掷去。黑勒目露凶光，立刻舍弃萧羚儿，朝着绣春追了过来。
绣春拼命逃窜，只是终究比不过对方的脚力，很快，距离就拉近了。此时那个军官已经摆脱了与自己厮杀的黑勒，带了几个士兵拼命朝这边来，想要保护绣春和萧羚儿。只是终究晚了一步。他们还没赶到，那黑勒的马刀已经举掠到了绣春的头顶。绣春腿脚一软，整个便摔到了地上，也算运气好，恰这一摔，堪堪躲过了这一刀，只被削去了一片头顶结发，长发立刻飞散下来，状如女鬼。
身后那黑勒见一刀不中，再下一刀。绣春这下是再也闪避不了了。眼睁睁看着刀头就要砍向自己，正绝望之时，忽听噗的一声闷响，那黑勒喉咙里随即发出一声怪异的咯声，整个僵住不动。
绣春抬眼望去，看到一支锐箭从他的后脑直插而入，黑铁的尖锐箭簇穿透整个头颅，从眉心处透出长长一截箭杆，染挂了模糊的血肉。
那双目暴突，目光中凶光消隐，只剩呆滞。一道污血，正沿着那的眉心鼻梁滴答而下，布满了整张脸，状极恐怖。他手中的刀也坠地，整个摇椅晃，最后朝着绣春摔扑下来。
绣春心胆欲裂，尖叫一声，往边上打了个滚。终于避开了这恐怖的一扑。翻身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大口喘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羽箭来的方向时，整个惊呆了。
对面，一匹战马正朝这个方向疾驰而来。当头的那个，身穿军中高级长官的暗青色便袍，足下踏了马靴，臂上悬了一张铁弓。瞧着方才那救命的爆头一箭，应便是他所发的。
让她惊呆的是，这个……他竟然就是萧琅！
她坐地上，仰头呆呆望着他时，马上的萧琅也认了出来，这个披头散发、方才凭了自己一箭死里逃生的，竟然会是她！极度骇异之下，手一松，弓便直直掉落地，他也浑然不觉，策马风一般地到她面前几步之外，猛地勒住了马，弯身下去，对着还一脸呆滞表情的绣春厉声吼道：“怎么是！这也是能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