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入夜,紫光阁里灯火通明。
唐王、傅友德、欧阳善以及另几位内阁重臣方离去不久,最后留下的萧琅从桌案前的卷宗上抬起眼,看向自过来后,一坐在炉火边便开始缩着胳膊打瞌睡的段太医,命人过去唤醒了他。
段太医从瞌睡中惊醒,茫然看向前方,听见宫人说可以给殿下上药了,哦了一声,如梦初醒,慌忙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脚一时没站稳,晃了下,幸好边上宫人一把扶住。
这几次,为方便段太医,萧琅都是在这里上药,完了后再回王府的。所以宫人对经过已经很熟悉了。方才便抬来了药水桶,伺候萧琅泡脚,此刻时辰到了,便唤醒段太医。
萧琅已经上了屏风后特意放置着的一张榻,像在禊赏堂里那样半躺半卧了下去,让段太医上药,自己一目十行地阅着剩下的最后几本奏折。
段太医着宫人帮着卷了袖子,用夹子夹住,手心擦了药膏搓热后,小心地开始推拿。
他的手法,自然也是老道的。当然,和先前董秀替自己上药时相比……
萧琅看了眼老太医因发力导致青筋毕露的枯瘦双手,收回了目光,专心于自己的事。
老太医年纪大了,难免就话痨,又知道这个魏王殿下素来仁善,手在动,也不管魏王殿下有没有听,嘴里便一直在絮絮叨叨,最后就扯到了件今天新发生的一件事上。说:“……那个胡医,不过会些奇技淫巧罢了。我今日便在太皇太后跟前举荐了金药堂的董秀小郎中。太皇太后将他召进了宫。陈家老爷子前些时候暴盲,就是他给治好的……”
萧琅一怔,目光停了下来。
段太医所提到的这个“胡医”,萧琅自然清楚。
这事说来话长。
半个月前,吐蕃使团抵达上京朝贺新君。随使团同来的,有个高鼻深目棕黑皮肤的天竺人,因兄弟排行老大,自己便群名阿大。这个阿大精通医理,尤其是有一手神奇绝伦的金针拨障术。据说他只需一枚金针,便能拔除眼中障翳,让患者豁然开云而见白日。连使团里的一个官员都说,此话确实不假。因在出发前,这位阿大便恰施展神技,治好了使团官员家中老父的银障眼疾,因他说想要游历中华,这官员便将他一并带了过来。到了上京后,听说天朝国太也患内障,便自告出手医治。
太皇太后深受眼疾困扰,听到这样的事,自然心动不已。只是她身份贵重,加上双目又是五官之君,如何敢贸然让这异域来的阿大动手?便命太医院里众御医与这阿大辩议。这阿大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口才又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把太医院众御医驳得无人能够应对,纷纷败下阵来。太皇太后尚犹豫之时,阿大让找个人过来,说可以当场拔除眼障,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两天前,便找了一个与太皇太后一样罹患银内障的老太监来。这阿大当着众御医的面,以手上一枚金针,刺入老太监的双目,一阵拨弄之后,擦去血痕,那老太监竟真的当场便目能视物了。一时哗然。太皇太后大喜,下令厚赏阿大,迫不及待要他替自己拨障。阿大便得意洋洋,言下之意,太医院众多御医都是饭桶,却惹了众怒,昨日全体太医空前团结,摒弃从前的勾心斗角,齐齐进言到两位监国王爷跟前,说这阿大不过一次侥幸而已。且看那老太监双目尚有些血肿,预后如何,还不能判定,千万不能匆忙下决定。萧琅与萧曜也觉太医们说得有理,昨日便去劝阻了太皇太后。没想到,今天太皇太后竟将那董秀又召进了宫……
萧琅因一天忙碌,并不知情。直到此时,才听说这事,立刻问道:“那个董秀怎么说?”
段太医见终于引出了魏王殿下的兴趣,精神一振。
“董秀极力反对。与那个阿大辩论。太皇太后不晓得该如何办,暂时让那个董秀留于宫中,说明日早召齐众御医,再让两位王爷一道过去最后商议。殿下还不知道这消息?”
萧琅确实不知道这事。但估计明早,太皇太后便会派人来叫。
段太医对这个狠狠羞辱了太医院的天竺阿大恨得牙痒痒,先前与他争辩时,最后往往被压得哑口无言。想起今日那个董秀,口中说出来的一些话,自己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起来他似乎极是坚持,一时便信心大增,方才的困意也不翼而飞,恨不得明早快些到才好。到时候倘若能击败那个阿大,这才是扬眉吐气。
萧琅出神片刻,一直沉默不语。
次日早朝过后,太皇太后果然派了人来唤萧琅与萧曜,让他们同去听那个天竺阿大与金药堂董秀的辩论。二人知道此事关系到太皇太后的眼目,不敢掉以轻心,放下别事,一齐过去了。
绣春昨夜被留在了宫中,一夜几乎没睡,一直在想着那个天竺阿大的所谓“金针拨障法”。
这种治疗白内障的古法,她自然知道。据说最早就是传自于印度。原理是应用一根针,从角膜缘外的巩膜处切一细微小口,探针进去,将眼内牵拉晶状体的韧带拨断,让浑浊的晶状体脱落,压向下方的玻璃体中后,光线就能顺畅地进入眼内,人可以重新看到东西了。这种方法简便易行,据古籍记载,曾治好了不少人的眼疾,被传为美谈。后失传,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被一着名眼科医生摸索复原后加以改进,用这种方法治好了不少人的白内障,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当时的着名大人物。现虽已经被更先进的手术手段所取代,但在当时,确实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个名叫阿大的印度人,很显然,他掌握了这种眼科手术方法,并非如太医院的御医们一厢情愿所认为的那样,完全是在招摇撞骗,这从他出手让老太监恢复光明一事就能看出来。但绣春从昨日被召进宫听说原委后,却极力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在现有的条件下,想要避免手术带来的感染和后遗症,可能性几乎为零。按她的猜测,这也是为什么这种在古医籍中曾被一度传得神乎其神的手术方法最后终于失传的原因——倘若从头到尾真的那么神奇,又怎么会失传?
现代的白内障复明原理,是清除浑浊晶体后,按照患者眼部的屈光状态植回人工晶体。
这种金针拨障法,类似现代白内障手术的前半部分。在刚施行完毕后,确实有可能使患者复明。但在几乎没有任何消毒与抗生素可言的条件下,术后更大的可能,还是引发炎症。即便逃过这一关,接下来,被挑断后强行推沉入玻璃体的晶体也极可能导致玻璃体浑浊,无法固定位置,最后甚至破掉玻璃体,引发自身免疫反应,致使浑浊的皮质溢出,堵塞房角,从而引发继发性的青光眼。
退一万步讲,即便以上的风险都不存在,经此治疗后,缺了晶体的患者眼睛也将产生大约1900度的远视。现代的话,还可以佩戴眼镜矫正。在这里,何来适合的眼镜?
正是基于以上缘由,所以绣春极力反对这个印度人对太皇太后施行金针拨障。
这个印度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这种手术的可怕后遗症。从他治了那个老太监的眼睛后便不停催促太皇太后下决定的举动来判断,绣春估计他是想博个时间差,在那个老太监因感染再度失明之前拔除太皇太后的眼障。复明之后的太皇太后必定会重赏他。倘若侥幸没有后遗症,那便福星高照。倘若因了感染再度失明,到时候他也已经远走高飞了。
绣春对太皇太后这个老太太并没什么感情可言,她的失明与否与她也无多大干系。但既然已经被召入宫,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职天性,在明知可能的严重后果的前提下,她做不到漠然视之。
辩议的场所就设在永寿宫的议事堂里。太医院全体太医几乎都早早到了,同仇敌忾,趁着开始前,纷纷给绣春鼓气。那随后,吐蕃使团的几个官员和阿大也来了。阿大翘脚坐在绣春对面,一脸的不屑。绣春只是安静而坐,等着辩论开始。早朝散后,没片刻,两位监国亲王便随了惺帝萧桓,一道护了太皇太后过来。宫人早在议事堂前摆放一张屏风,太皇太后与随后而至的太后、大长公主隐身于后,唐王与魏王便坐在惺帝下首,受了众人的礼后,便示意开始。
那个萧琅一进来,绣春便看到了他。他也正投了目光过来,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绣春立刻便挪开了。萧琅亦是闲闲靠于椅背,与边上的唐王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虽然并没刻意去留意那个方向,但绣春还是瞥见那位唐王的目光随后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略带了些惊诧。
阿大早等得不耐,见人都齐了,忙出列,朝着座上的惺帝、两位亲王和屏风行礼,大声道:“我从前在天竺时,用这金针拨障法便使无数人复得见光明。这回随了吐蕃使团来到上国,听说太皇太后亦不幸罹患此疾,故自告愿为太皇太后解除目翳。前日那个太监便是明证,可见我并未夸口。偏偏贵国众多御医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齐齐诋毁于我。倘若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及二位亲王殿下亦不信我的话,我宁可就此离去,再不会受这侮辱。”说罢斜睨了绣春和众太医一眼,愤愤而委屈。
唐王萧曜再次看向绣春,打量了她几眼,终于道:“董秀,今日这场辩论,便是为你与这天竺神医特意所设的。你有何话说?”
绣春出列,行至阿大对面,朝二位亲王见礼后,转向阿大,道:“阿大神医,你的所谓金针拨障术,其实并没什么玄奥之处。我也会。”
她说话声音并不大。这是这话一出来,立刻震惊全场。太医们面露不可置信之色,议论纷纷,屏风后的诸人神色各异,唐王萧曜看着绣春,难掩神色惊讶。只有萧琅仍是那样靠在椅上,神情丝毫不动,只不过微微挑了下眉而已。
“你说你也会?”
终于反应过来的阿大脸色难看,却忍不浊呵冷笑起来,“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会法?”
绣春微微一笑。
“这有何难?金针拨障,分审机、点睛、射复、探骊、扰海、卷帘、圆镜以及最后完璧八法。进针部位,在风轮与外毗相半正中插入,探到翳体后,用拨障针将内障整个拨下,如重新浮起,需再度拨落,务必使内障落到下方,再不浮起为止。完毕后,缓缓将针抽一半,稍待片刻,若无误,再全部出针。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话的时候,全场静默。那个阿大的眼睛也越睁越大,最后连嘴巴也张大了,久久无法闭合。立于他对面的太医们见状,知道必定是被绣春说中了,顿时喜笑颜开,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纷纷再次低声议论起来。
“怎……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阿大终于回过了神儿,不可置信地嚷了起来,“这是我老师倾其毕生心血所创的法门,独一无二!你怎么可能知道!”
绣春望着他摇了摇头,声音蓦然转寒:“我不但知道这金针拨障法是怎么回事,我还知道你在太皇太后面前撒了谎!”
议事堂里再度安静下来,静得只剩那个阿大的呼吸声,越来越粗浊。黧黑的两个颧骨之上渐渐也泛出了赤色,厉声道:“胡说八道!我撒了什么谎!”声音里却分明带了丝微微的颤栗。
绣春哼了声。
“你自然撒谎了!这种拨障术,在起初刚完成的时候,倘若成功,布确实可以重获光明。只是很快,少则六七日,多则月计,受过金针的眼睛就会出现各种后患,或流血不止,或糜烂难愈,痛苦不堪,最后往往再度失明,而且是彻底失明,永远再不可能恢复!”
“你胡说!你八道!你诬蔑我!”
阿大情急之下,一时说错了话,激动地挥舞着手,朝绣春冲了过来,绣春见机得快,急忙远远退开,这才道:“我是不是诬蔑你,很简单。”她转向了那架屏风,“太皇太后,您可以再等些天,至多一个月。倘若那个老太监的眼睛一直安然无恙,您再让这位天竺神医为您施医也不晚。我要说的话,全部说完了。请太皇太后定夺。”
安静了片刻后,萧琅和自己的兄长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再看了眼那个此刻脸色已然十分难看的天竺神医,站了起来,在太医们的议论声中,护着太皇太后一行人先行离去。
第二天,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天竺神医阿大,昨夜竟从驿馆里偷偷溜走了,不明下落。这恰恰验证了绣春的所言。再接着,又发生了件不幸被绣春言中的事。虽然她一直极力挽救,但因了严重的手术感染,那个老太监双目腐烂,血流满面,数日之后,待血止住,却也完全失明了,与术前一模一样。太皇太后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吐蕃使团的官员更是忧心如焚,唯恐自己出门前两天才接受手术的老父亲也落得个如此下场,次日便领了使团,匆匆告辞离去。
经此一事,不仅太医院里那些原本对绣春不服的太医们再不公然质疑她的医术,太皇太后也对她生出信赖。命她暂居宫中为自己医治眼睛。绣春知道避不过去了。仔细检查后过患眼后,发现所幸确实还只在内障初期,以方药配合针疗,假以时日,应该会有效果。便与太医院里通耳目科的太医仔细商讨,最后定下方药,自己每日施加针疗,如此过去数日,虽一时还没明显效果,但太皇太后自己感觉颇是不错。
绣春入宫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天也下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她一直被安排住在太医院后头供轮值太医歇息的一处所在。因自己毕竟是女儿身,这样住在一个陌生地方,处处多觉不便,且过几天就是生理期了,到时恐怕更不方便。这日替太皇太后做完针疗后,见她心情不错的样子,便提出想先回陈家,以后每日到了这辰点,自己再早早入宫给她治眼睛。太皇太后倒也没不点头,只是想起了件事,道:“你先去替我那羚儿瞧瞧病。好了你再走。”
原来,这萧羚儿最近忽然患上了腹痛之疾,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完全无碍,发作起来便疼得满地打滚,太医院里众多御医都去瞧过了,却是药石无效,束手无策。太皇太后自然心焦。
这个萧羚儿,绣春最近偶尔也有碰到。这熊孩子大约对前次接下的梁子还记恨在心,看见绣春便一副张牙舞爪之色。绣春自然是躲着他走路。此刻听太皇太后这样吩咐,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宫人过去。
萧羚儿因丧母,那个唐王也未续弦,他这几年便一直随太皇太后住在永寿宫里。绣春过去时,他正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上方,一副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见绣春过来,不过撇了下嘴,目光微微闪动。绣春叫他吐舌,给他搭脉,按摸他腹部,他倒也都配合。仔细检查一番下来,绣春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太医院众多御医对这个孝束手无策了——自己也是。
萧羚儿看到绣春眉头微皱,仿佛陷入沉思,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阴谋得逞后般的得意之色,哼了声,“庸医!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我的事!”
这个熊孩子……
绣春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他要是一直这样好不起来,自己可就要被羁绊在这里出不了宫了。
绣春回过了头,打发边上的宫人出去,调弄一碗烧开的蜜水。等人走了,看向萧羚儿,面无表情地道:“你什么病我已经知道了。这叫时有时无病。药方很简单。一斤黄连、半斤水蛭、半斤地龙、二两夜明砂,夜明砂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蝙蝠的粪便、十只全蝎,嗯,再加十条晒干的蜈蚣干,捣碎细细捏成小圆子,每次你肚痛发作之时,吞一颗就好。”
萧羚儿眼睛瞪得差点没掉出来,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上布满了嫌恶恐惧之色,呕了一声,呸道:“你这个庸医!开的什么方子!我不吃!”
绣春俯□去望着他,笑得很是开心:“世子,可是你这病,时好时坏,时有时无,必须得要下这种土方子。否则好不了啊!”
“你快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啊——”
小恶魔厌恶地尖叫一声,朝里滚了个身,拿枕头压住脸。绣春哼了声,转身要走时,吓了一大跳。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那人正面现怒意,一双眼睛盯着还在榻上尖叫翻滚的萧羚儿。
此人正是萧羚儿的父亲,那个唐王萧曜。
绣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
萧羚儿的腹痛之症之所以难倒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原因很简单,他就是在装病。太医们估计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敢明说而已,说了,太皇太后未必信,说不定还会责怪他们无能,拿这借口来污蔑自己的小孙子。
绣春自然不清楚萧龄儿为什么要装病。只是他好不了,自己就走不掉。一时气恼,这才故意随口捏造了个所谓的土方子去吓唬一下他。没想到竟被人听去了,而且还是这熊孩子的爹。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在装病,这才露出了这种吓人的表情。
绣春知道自己闯祸了。这下,她算是彻底得罪这个小恶魔了。还在发呆的时候,正在打滚的萧羚儿也已经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到来,看到他的表情,立马知道自己的把戏被拆穿了,脸色唰得惨白,一骨碌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爹,目中满是惊恐乞怜之色。
“来人,给我把世子带去黑房,不许送吃喝,不许通知太皇太后!等他什么时候肚子痛的毛裁了,再放出来!”
萧曜怒喝了一声,身后急忙跑进来的宫人面带微微惧色,为难地看着这一对父子。
“殿下,”绣春赶紧想将功补过,“世子他……他确实有些不舒服……”
萧曜没有理睬,转向宫人,再次怒喝一声,“听见没有?”
“不用你假慈悲!进黑房就进黑房!谁怕!”
榻上的萧羚儿忽然一跃而起跳了下来,狠狠一把推开绣春,连鞋也不穿,踩着冰凉的地面便飞快而去。宫人看了眼唐王,慌忙追了上去。
“殿下……”
绣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张了下嘴,停住了。
萧曜冷冷看她一眼,转头便大步而去。
出了这桩倒霉事后,绣春心惊肉跳了一夜,也不敢提出宫的事了。当晚又在太医院边上凑合过了一夜,第二天提心吊胆地去给太皇太后伺候眼睛。知道太皇太后必定已经晓得了这事。第一件事便是在边上太后那叫她费解的幸灾乐祸般的眼神里跪下去,战战兢兢地认罪。好在太皇太后倒并没怎么责怪她,只是叹了口气,挥手让她起来。等治完了眼睛,开口准许她出宫了。
绣春大喜,急忙再次磕头谢恩。夹着尾巴出了永寿宫,虽寒冬冻死人的天气,后背已经全是冷汗了。
她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皇家的人十个里头九个都有毛病,自己再待在这个地方,下回怎么死都不知道,一边踩着还没来得及被清扫干净的积雪,急匆匆低头往太医院去。正走着,身后忽然有宫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是太皇太后改了主意,临时召她去兰台陪驾。
兰台是永寿宫里的一个庭院,里头有个池,和御花园的太液池相连。绣春不晓得这老太太怎的突然又改了主意。只是这传话的宫人,确实又是永寿宫的人。无奈,只得扭头,跟着宫人回永寿宫。到了兰台,宫人指着池边的一座水榭,道:“太皇太后就在那里头,去吧。”
绣春觉得有些奇怪。这大冷的天,老太太不蹲在屋里头烤火,跑到这里做什么。再一想,皇家的人都没个定数,弯弯肠子能绕死人,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只好按捺下心思往那水榭去。
水榭在池子中间,用一道三人能并排走的基台相连。须得走过基台才能到达。路稍有些滑,绣春正小心地走着,后背忽然被人一推,脚下一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咕咚一声,一头栽进了边上的水里。
她落水的地方,离池边已经七八步远,水深高过人顶,她又是只旱鸭子,这样倒栽葱地跌入冰冷彻骨的水里,没扑腾两下,立马便呛水呛得天旋地转,就在快要失去意识时,隐约觉到似乎有人靠近,一把托住了自己的腰身往上带去,知道应该是有救了,心中一松,干脆便晕了过去。
这跳下水救起绣春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萧琅。
说来也是巧,方才绣春跟了那宫人往这里来的,萧琅正经过,要去给太皇太后问安,正好看到绣春和那宫人往兰台方向去的背影,有些奇怪,便远远跟了几步,想看个究竟。看到她与那宫人上了台基,走到一半时,一错眼,竟在水榭一扇半开的窗里看到自己侄儿萧羚儿一晃而过的身影,顿觉不对。刚要加快脚步赶上来,见走在她身侧的那宫人竟忽然出手推了他一把,他便应声栽进了池里。当时情况紧急,萧琅几乎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便飞奔到了近前,在那宫人目瞪口呆两眼发直的注视之下,跳下了水去捞已经沉底的绣春。
萧琅拖着已经晕厥过去的绣春湿淋淋地上了岸,那个宫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萧琅阴沉着脸,抱着绣春便往最近的那座水榭里去。躲在窗户后的萧羚儿见叔父来了,贴着墙角跟往门边挪,到了门口,猴子般的哧溜一声钻了出去。
萧琅自己浑身已经湿透了,冰水顺着他额发滴答滴答地流淌下来。此时却顾不得自己了,只想着要先把这个董秀弄醒要紧。一边大声命人起暖炉送热水过来,一边将绣春放到了里头的一张榻上。她此刻脸色雪白,双目紧闭,拍了几下她的脸,见她没反应,改将她拨到床榻边上,让她半个身子朝下,捏开她嘴,用力拍她后背,听她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嘴里咕嘟咕嘟出来些水,眼皮子也稍动了下,似乎快苏醒了,心中终于一松。
她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萧琅怕她受冻,也没多想,伸手过去,想先替她脱去湿透了的厚重衣裳。
他飞快解开她衣襟,解到一半时,看到贴着她雪白一片的胸口处,竟露出了横裹着的青布一角。一怔,起先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再仔细一看,手一顿,整个人便似遭了雷劈,僵住了。
“殿下,炉子来了!”
正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宫人急急忙忙地进来。
“东西留下,人都出去!没我召唤,不许进来!”
萧琅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回头,低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