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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傻

茶楼特置的阁子里密不透风,四角点燃了百根牛蜡,熏暖了白纱帐上悬挂的药包,发出一阵奇香。

谢开言仰躺桌案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偏偏内息像火一般热烈,神智又陷入昏乱。连失两名至亲,激发了她的苦痛,来不及控制喜怒,暗算就发动,一瞬间,她的身体不能承载多方压力,几乎要坍塌至黑暗的深渊。

摸骨张穿好白麻长袍,烫了手,取来一碗药水,以线作引,悉数灌入谢开言口中。等到她的眼皮昏昏沉沉闭上时,他便开始扎下九寸长针,紧钉她的玉枕风府等穴位上。

谢开言的手脚轻微抖动,起了一阵痉挛,这种反应让苗疆郎中很满意,点了点头。他负责监察全场,因此施法的摸骨张也表现得勤勤恳恳,不敢过多动作。

待控制谢开言的全身经脉之后,摸骨张摸出摄魂铃,反持手间,轻轻地摇响,口中一直念念有词:“魂生九重,各相浮虚,脆皮入骨,脱胎换神。”一阵梵鸣之音渗入谢开言耳鼓,她的眼帘开始微微起伏,摸骨张见状,加重药包分量,继续游走于四周,拍下更多的银针。

最后一支透骨寒的长针扎进谢开言头顶,令她上半身猛然立起,仿似牵线傀儡一般。摸骨张细细咒念,她的身躯终于缓缓躺下,恢复了原状。

“如何?”他转身朝着监看的苗疆郎中说道。

郎中点头:“即刻给总管传送消息。”

为了让郎中更满意,摸骨张索性当面尝试成效。“起!”他说了个字,桌案上的谢开言即刻缓缓站立,面容苍白地看向前方。

“睡。”

谢开言马上睡下。摸骨张收了银针,顺便摸了摸她的头顶,眯眼说道:“这个炼制不错,很听话。”

苗疆郎中走到阁外,放飞一只信鸽,通传傀儡已经炼成,回头对摸骨张说道:“依总管密令,们需连夜赶回汴陵。”

摸骨张道:“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留条活命好盘查南翎党余孽。”

摸骨张了然点头,解开布袍,洗净手,唤郎中收拾纱帐。郎中解开勾链,后背完全暴露,却不防摸骨张突然欺近,一锥扎进他脖颈,没让他没说一句话就栽倒地上。

摸骨张拖着郎中尸身靠近水槽,抽出冰锥开始放血。待血水完全干透,他用药包裹住尸身,塞入置办好的马车暗格里。细细清理了一切,他走到谢开言跟前,冲着那张苍白无知觉的脸笑了笑:“那傻儿子才见一面,就吵着要媳妇,留一命终归不会错的。”

茶楼外乌云密布,不多时,下起了大雨。

高台上零落着两具尸身,幕天席地,饱受水污摧残。摸骨张带着谢开言走出茶楼,看都未看句狐与简行之的惨状,驾起马车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汴陵城楼遥遥望。

正门前兵士盘查过往行,因刺杀太子的凶手没留下任何佐证,太子府督办的文榜里便没悬放绣像,只是明令往来者出示通关牒劵。骑兵营镇守门楼处,呵问摸骨张马车里可藏有他。

摸骨张抬起眼皮子,睥睨看着骑兵,道:“是连夜出城为总管办事。”说罢出示了修谬的章印文书。

银铠骑兵执意查看车厢,搜检一番,只看到两具并排躺着的尸体,一男一女,均用药包裹着。

摸骨张淡淡说道:“采集的药尸,作医诊用,官爷要不要剖开肚子看看?”

骑兵连忙摆手,放马车远行。再箭步走上阙台,找到巡视的封少卿,报告了刚才看到的事情。

封少卿拍拍他的肩,叹道:“总算知道太子妃的下落了,不枉们找了一天一夜。”交代完毕后,他便骑马奔向太子府。

太子府内依然由修谬操持大权。他严令太子亲随不得靠近寝宫,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消息,连左迁也不得例外。

封少卿找到左迁耳语几句,左迁面带忧戚道:“总管已经替殿下解毒,可是殿下仍然没有醒来,太医说,殿下的心病太重,不宜再向他进言,打扰他的休养。”

封少卿想了想道:“那末将加派手暗中保护太子妃,左大这边也要想想办法,早点让殿下醒过来。总管一旦逼迫太子妃,除了殿下,还没能阻止他。”

左迁沉思片刻,匆匆走向后宫绣苑,向花双蝶面授几句机宜。花双蝶提裙赶到太子寝宫,唤退进药的宫女,亲自捧着玉案走近内帏。

修谬果然守了御床之前,查看叶沉渊的脉象,眼里已经布了一些血丝。花双蝶跪立床侧,修谬回头看了一眼,低喝道:“怎么是?”

花双蝶低头道:“回禀总管,司药侍女刚刚打翻一只药盏,被左大斥退,奴婢担心误了殿下敷药的时间,便自行拿着案盘进来。”

修谬哼了声,解开叶沉渊的袍子,取过药巾敷伤口上。

花双蝶抬眼偷看,只见叶沉渊的胸口散着两片乌黑,夹杂紫红色的剑创伤痕,惨烈得不成样子。她连忙低头,内心长长一叹,容貌也萎顿了不少。

修谬细细换了药,殿外传来侍从通传声,说是宫中急件,他便匆匆走出查阅。花双蝶马上膝跪至床前,轻轻靠近叶沉渊耳边,说道:“殿下,谢姑娘落户张家,状况极危险。”

抢着说了一句,她就退开很远,如常跪立,等着修谬归还。

修谬将她唤退,守卫一宿,天明后责令亲信封锁寝宫大门,坐着马车来到右巷。

谢开言一身白衣白裙,呆呆地站桃树下。摸骨张打来热水,替她擦脸,回头一见修谬走进门,就冷冷说道:“放了家阿吟。”

修谬摆手,门外兵士推进阿吟。

阿吟踉跄几步栽倒桃树下,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咦——果子的姐姐。”不顾爹爹替他解开绳索,他便跳到谢开言正前,冲她笑着。

谢开言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皮很久才眨一下。

阿吟歪头说道:“一一,一一,果子呢?”

摸骨张一掌挥开儿子,让开了修谬的视线,尖冷说道:“总管若要拷问,请便吧。”

兵士突然走近,弯腰说道:“启禀总管,封将军带冲进巷口。”

修谬一展袍襟,安然坐条凳上,丝毫不为狭小的庭院拘束。“拦住他。”

兵士面有难色,修谬冷冷道:“请出殿下的‘蚀阳’,看他还敢不敢闯?”

兵士连忙从马车里取出一柄寒霜凛凛的长剑,捧手心,疾步朝着巷口跑去。蚀阳是太子佩剑,上面封了前代皇帝的徽印,华朝有见剑如见君的惯例。封少卿一看到蚀阳,果然翻身下马,跪了巷口,片刻动弹不得。

既无喧哗传来,修谬瞧了眼摸骨张,冷冷说道:“开始吧。”

阿吟一听他的语声里有种冰冷的杀意,连忙拦谢开言面前,大声道:“想干什么!”

摸骨张喝止阿吟,阿吟怎么也不愿走开,紧紧护着谢开言,瘦弱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爹,爹,不能害她!”

摸骨张摆头叹息,道:“只问她两个问题。”阿吟将信将疑让开,看着爹爹用银针扎了扎谢开言头顶。

摸骨张问:“南翎余党躲哪里?”

谢开言不眨眼答道:“乌干湖。”

“有多少?”

“四千。”

“兵力如何?”

阿吟突然大叫:“爹,爹,这是第三个问题!”

摸骨张走过去甩了阿吟一耳光,再接着问了一遍。

谢开言呆滞回道:“精骑三千,粮草十万。”

摸骨张回头瞧着修谬,修谬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抬手指向谢开言,摸骨张就闪身堵谢开言面前,笑着说:“此女已废,形同傀儡,不如留给炼制药渣,请总管放她一马。”

“让开!”修谬站起,全身上下充斥一层淡淡的杀气。

摸骨张拢袖伫立,眯眼看着修谬,淡淡道:“总管若是不放心,明日便可搬出汴陵,立誓再也不踏进这里一步!”

阿吟也堵谢开言身前,拼命点头。

修谬宽袖一卷,已经凝聚起十成内力,正待发出,耳边又传来亲信的奏报:“左迁大带兵赶来!”

修谬冷冷一哼,道:“张老板带傀儡进城,竟然让整个太子府都知道了!”

摸骨张淡淡道:“依循总管命令办事,不出一丝纰漏,躬身自问,于心无愧。”

修谬撤了杀气,拂袖而去。

摸骨张擦去额上汗,喃喃道:“好险,好险,总算骗过了大总管。”

马车碌碌之声远离,不多时,银铠俊容的封少卿带剑走入小院,看了眼谢开言呆滞的形貌,喝问发生何事。

摸骨张扯着手指淡然说道:“怎么知道?只是个摸骨的,昨天出城,接了这个布回家,依照总管之令,好好替她诊治。”

阿吟躲树后,露出半脸,偷偷打量封少卿周身。过了片刻,他想起什么,牵着谢开言进屋去了,给她梳理头发,喂了一盏水。

封少卿看着堂上阿吟的动作,沉吟一下,说道:“这位姑娘是殿下的贵客,千万不可怠慢。”

摸骨张冷笑:“那么交由将军带回太子府吧。”

封少卿正是权衡过眼下局势,深知明防胜过暗杀的道理,便极快决定道:“会派出银铠军驻守府外,请张老板务必少出行,尽早治好谢姑娘的病。”

摸骨张拱拱手,送他出门。

阿吟堂上叫:“爹爹,她得了什么病?”

摸骨张先走到阿吟身边,瞧了瞧儿子被甩了一耳光的左脸,连声问:“没伤着吧?”阿吟催促他快讲谢开言的事情,他便淡淡说道:“昨晚有监视着爹爹,爹爹被迫做了一场法术,骗过那,让他以为完成了任务。”说着,他抽下谢开言脑后的针,重重拍向玉枕穴,迫得她吐出一口污血。

谢开言无知无觉呆立。

摸骨张对着她叹口气:“为难了。虽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摄魂大法’,但瞧着的额角已经发青,印记隐隐鼓起,就知道十有j□j是被反噬了力量,落成现今这个模样。”

至此,摸骨张向儿子阿吟解释了个中原委。

他昨晚抬谢开言入茶楼时,发觉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露出了一枚蓝青色印记。施药时,他触摸她的脉搏,探到一片紊乱的迹象,当下决定因势利导,用药物控制了她的躯干,再施针扎紧命穴,强压毒血回流。

阿吟仍呆呆地问:“爹爹说的是什么意思?怎么听不懂?”

摸骨张敲了敲他的头道:“这女娃昨晚遭受两次重创,又中过毒,心智大概没控制住,引得毒发,失了神智,变得痴傻了。”

阿吟扒开谢开言的头发,果然找到一块鼓起来的硬痕,呈青色状。摸骨张割开她的手指,挤出一小瓶血水,拿入后堂蒸发验证,半日后就有了答案:“她中的是沙毒和百花障。这种毒已经失传了百年,今天被遇到,还真是运气了。”

阿吟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结结巴巴道:“爹……爹……又起什么坏心思……”

摸骨张咧嘴一笑:“反正她也傻了,不如当爹爹的药,试试各种疗法。”

阿吟连忙冲过去抢回谢开言,推着她走出院子,逗得他那坏心肠的爹爹无声奸笑。

谢开言张馆住了两日,神智未见好转,外形却如摸骨张说的那般,痴痴呆呆,像是被内力反噬,成了僵死之。阿吟抓来各种水果喂食她,常常弄得湿透了衣襟,多次尝试后,他做了一块大围巾包住她的脖颈,将她收拾得极为清爽。

“桃。”谢开言站树下,模糊着发了一个音。

阿吟凑过耳朵去听:“桃?要吃桃?”

“桃……”

阿吟苦着脸道:“现是冬天,没有桃。”

摸骨张走出来,拿着一盏粘稠的药汁,要强行灌入谢开言嘴中。阿吟连忙拦住他,接过药盏,一点点地给她喂下。

“爹爹,一一什么时候能好呢?”

摸骨张拢袖冷哼:“她这是毒发冲破了极限,引失心智,片刻好不了,除非吃解药。”

阿吟默然片刻,道:“那不是很可怜……”

摸骨张砸了一个爆栗过去:“也就这傻小子喜欢傻姑娘。”

阿吟抱住头嘟囔:“就是喜欢她,谁叫她是果子的姐姐。”说起果子,他又是一阵黯然。宇文家走失一个肖卫,却责罚他照看不力,将他撵出了府。

当天,阿吟百般央求摸骨张,立志娶傻掉的谢开言为妻。摸骨张决然不应,淡淡道:“这女娃来历不低,能出动太子府诸多马的,一定是位贵客。”

阿吟很不高兴,拉起谢开言的手,将她带出张馆。

很远的地方,随行两名便装破天军,阿吟兴高采烈地走向莲花河,只当看不见他们。

柳树上挂满了五彩带和香包,阿吟买来一张红色帕子,盖谢开言头上,对她笑眯眯地说:“做的新娘子,好不好?”

谢开言傻傻点头。

阿吟大喜,拉着她的手腕,径直涌向教馆,预备请乐师替他写张婚请单子。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两列银铠骑兵风一般卷来,呵斥道:“殿下出巡,闲杂等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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