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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情

十一月十五日,福源赌坊内。

左中右三间大屋征辟为赌场,安放三张长桌,庄家居首,散客围聚四旁。来这里的大多是商旅走卒,也有宫内不当值的太监,但今天却来了一个花朵一般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黑色镶金丝衫裙,年纪十六七,肌肤雪白,双瞳清碧,乍一看,还以为是域外来的小巫女。可她腰间挂着一道徐弓,衫底绣着徽志花纹,眼尖的一看,就知道她的来历。

“那女娃是宇文家的护院,能穿黑衫着金靴,大概是大公子门前的红儿。”

汴陵只有一个宇文家族,由大公子宇文澈统领,占据了整个流花湖畔,重商轻政,掌管水运。眼见权势家族跑出来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长期厮混男地的拿奴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郭果抓起最后一点碎银,放手里捂了捂,再朝手心吹口气,念叨:“生财生财!大鬼小鬼驮金来!”

庄家不耐,瞪着眼睛嚷道:“丫头好了么?最后一把!”

郭果将银子砸“大”字花押上,再合着赌客一起嚷:“大!大!大过天王家!”

当庄的掀起骰碗,向周围亮出点数,唱诺道:“三个六,豹子通杀!”

郭果顿时犹如霜打的小野花耷拉下了脑袋,将额头放桌角磕来磕去。“大叔这骰子闹鬼吧,吞了一年的工钱,叫怎么活啊。”

拿奴听着眯了眯眼,旁边有忍不住说话了:“哟,这丫头混得不错,一年有四十两赏钱,比府内的侍卫都强。”

郭果输光了先扒拉来的工钱,身上到处拍了拍,再待找出东西抵押。身后一名青衣小厮拉了拉她的衫角,嚷着:“果子,果子,回去吧,再不走,大公子寻来,要打们板子。”

郭果回头,看见一张怯生生的脸,眼睛不由得亮了。“阿吟来得正好,再借银子。”

名叫阿吟的小厮退后两步,郭果已经扑过去,翻出了他的钱袋,再挤入群,豪掷千金般地甩出一两碎银,叫道:“还买大!”

正赌得昏天黑地,衣衫角又被阿吟拉了拉:“果子,果子,大公子差来了,唤回去。”

郭果将手一挥,忙得头也不抬:“什么大公子,赌钱最发——大叔慢点封骰子,还没下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赌坊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郭果从骰钟里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道影儿,满身的清贵气逼得众客都成了哑巴。

老板放下紫砂壶,两手一抬迎了上去,笑道:“哎呦是宇文家的大公子啊,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宇文澈轻轻拱手还礼,朝着赌桌走了过来。他这一过来,腰间华贵的配饰散发柔和珠光,直逼眼眸。

郭果见着他,总觉得见到了晨曦前的日光,满身霞彩给了她莫大的希望。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回头对着庄家说道:“这是们家大公子,大叔应该认得吧?全汴陵最有钱的,有他担保,大叔还怕跑了吗?”

宇文澈拂开袖子说道:“站好。”

郭果将穿着软底小金靴的右脚从凳子上拿了下来,懒洋洋地站好。

宇文澈与老板交谈几句,偿还了郭果欠的十两赌资。

郭果见状,眼睛又亮了。她蹿到桌边,拈起一文钱,转身朝着阿吟推了推:“买个烧饼来,咱俩一一半。”

宇文澈的俊脸沉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胡闹,肚子饿就随回家去。”

郭果丢下筹签,伸了个懒腰,朝着门口走,嚷了两句:“没意思,真没意思——”

宇文澈朝众拱拱手,落郭果之后,随她出了门。阿吟慌慌张张跟去,丢下了铜板。

拿奴眼尖,看到宇文澈竟然跟一个仆从身后,小心簇着她,心里不由得掂了掂小丫头的分量。所以傍晚当小丫头嘴里叼着半张烧饼,又鬼鬼祟祟摸进来赌钱时,他也对她客气了几分。

郭果与拿奴对推梅花桩,输得一塌糊涂。她抓抓头,睁大眼睛说道:“驼叔,叫驼叔没问题吧?要不跟回去,让大公子拿钱赔给,已经输光了。”

驼背拿奴看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眯眼笑了笑,并不答话。

郭果左右观望一下,为难地说:“那明天再来,信得过吗?”

拿奴一月才出来一趟,难得碰见权贵物,想着借小丫头做入门阶,说不定还能攀上宇文家。当即尖笑道:“瞧您说的什么话,宇文家的大公子还信不过吗,跟走就是了。”

拿奴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赌坊里的来往流通大,散户居多,老板见前两个月没遇到拿奴那张酸枣皮老脸,嚷嚷了几句,再朝后,也不挂记他了,就当他去了别处生财发家。

倒是郭果又溜来两次,试探众的口风及反应。她输得多,为又活泼,脑门上顶着宇文家的宠奴两字招摇过市,市井广结缘,这点也是她没想到的。

十五那一晚,拿奴跟着郭果走向巷口,突然看到了一个他曾经鄙夷过的身影,正背着风,清凌凌站一户家前。

拿奴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谢开言抬手,挥出透明的丝线,束了他的双脚,将他倒拖进那户荒芜倒闭的家里,严刑拷问了一番。

郭果抱着手臂站一边,冷冷瞧着拿奴满身痉挛,痛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谢开言自有手段让拿奴开口,拿奴倒地抽搐,将南翎往事一并交代干净。

“谢飞指挥五万子弟入金灵,和华朝皇帝打了两仗,打到最后,谢族只剩下了五千,里面还有一千个孩子,临时征召的……太子沉渊接了指挥权,围住了金灵,叫谢族投降,谢族不降华朝,都投了水……”

垂手站立的谢开言听后微微颤抖起来,怎么也抑制不住眉目的抖动。郭果见状,咬咬嘴,唤道:“一一……”走到身旁就要扶住她。

谢开言咬牙站稳了,低喝道:“退下,让他说完。”

拿奴痛得牙关格格响,仍竭力把话说明白了。“国君和大皇子向来妥协,不想和华朝征战。眼看着谢族覆没,又怕引起民众怒气,就国内散播谣言,说是谢族不战而逃,丢了们南翎的脸。没想到华朝很快翻了天地,被太子沉渊掌了权,国君指派信使送降文,割让土地,要求臣服,想着和太子沉渊画乌衣河而治。太子沉渊扣押了信使,发动大军打过来,们抵挡不住,丢了都城定远。国君带着文武百官退到祭神台,自杀了,带着二皇子逃了出来,和大皇子的护卫队东躲西躲了几年,上个月刚落脚石林里,被太子沉渊的骁骑卫找到,们又被迫朝出逃,刚逃到理国国境,看见官府下的公文,说是缉拿两个皇子——原来理国也怕惹麻烦,不想得罪太子沉渊,干脆协同华朝捉拿们。想着自己一把老骨头,没几个年头好活,不如把二皇子交出来,换来一点太平,所以就向骁骑卫告密,骁骑卫来不及抓二皇子,将二皇子交给了理国军,后面就来到汴陵,拿到大批赏钱,过了一个多月的舒服日子。”

拿奴似乎有自知之明,不仅说得清楚,还很明白自己的日子快到了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所有。谢开言忍住心头毒发之痛,听着拿奴说道:“谢族非不战,实是国君昏了头,不发兵救,就任着们前线卖命,他躲后面享福。谢族的声誉一落千丈,也是国君暗地出的主意,他受齐美挑拨,不大喜爱们谢族。”

谢开言吞下血沫,哑声道:“齐美为何要迫害谢族?”

拿奴阴恻恻笑:“齐美不就是齐昭容的姐姐么?受了修谬总管的指示,来们南翎祸乱一番。她们姐妹,哪个是省油的灯?”

谢开言再细细问了几句,拿奴知无不言,只要是有关十年之前,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谢开言冷眼瞧着他,突然道:“既然知道齐美的来历,为什么不提醒国君?”

拿奴尖笑,嘴角流血不止:“为什么要提醒那个老皇帝,他待很好么?”

谢开言冷笑:“那叶沉渊待不错?让这么死心塌地为他说话?”

拿奴一怔,脱口而出:“怎么知道——”似乎察觉到失言,他连忙爬过来,拉着谢开言脚踝说道:“一定要相信,这些都是实话,哎哟,痛死了。”

谢开言后退一步,挣脱他的手指,冷冷道:“当真是叶沉渊?”

拿奴痛得打滚,还抖抖索索地说着:“太子拿住了的相好,她还年轻……求说句好话,让太子把她放了吧……”

谢开言又问:“叶沉渊威胁做什么?”

拿奴哭道:“太子没有威胁……是从这个月头起……才发现相好的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尸……想着是不是偷跑出去了……现看到来……才想起来……太子最后一次传她问话……就不见回来……”

郭果一旁啐道:“驼背的卖主卖国,还想着对姘头好,保她一命,第一次让瞧见了个新鲜。”

谢开言蹲□,看着拿奴扭曲一起的脸说道:“二皇子待如生父,却这样谋害他。知道宫中所有秘闻,不去澄清,反而到处宣扬谣言……”话未完,她突然扬手掐住了拿奴咽喉,让他睁着一双死鱼眼不得安生,就这么送命半截子话里。

郭果赶过去踢了拿奴两脚,抽出一把匕首,还待戮尸。谢开言喝止了她,苍白着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去。

郭果处理好拿奴尸首,赶到外面一看,家家户户的灯笼挂夜风中,连绵成一片喜色。谢开言瘦削的身影灯影中越走越远,突然又簇簇抖动两下,一头栽向了街边。

“一一!”郭果大惊,一阵风冲过去。

谢开言的衣襟沾染触目斑斓血色,一丝延淌着的乌黑血沫正缓缓流下她的嘴角,像是孱弱的溪流。郭果抱住她的身子,眼泪不知不觉滚落下来:“是不是心里不好受——哭出来吧——”

谢开言闭着眼睛说道:“放开,让自己走。”

郭果抱着不撒手。

谢开言冷厉了声音:“放开!”

郭果哽咽着放开她的身子,退后几步,看着她扶墙站起来,蹒跚着朝前走去。

谢开言一步一停,鲜血源源不断流淌,她咬着牙,不回头,只管向前挪动脚步,似乎用一条血路祭奠曾经失去的国度与光阴。

郭果咬唇跟后面,很想再伸手,可是眼前的身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一一,这是何苦……”

谢开言吃力说道:“擦干眼泪。”

郭果连忙擦泪。谢开言又说道:“替做一件事。”

“什么事?”

“等会卓府如果出来车马,跟后面,看她是不是去汴陵太子府。”

郭果揉揉哭得发酸的鼻子,应道:“好勒。”想了想,又问道:“可是,一一,为什么要回卓府?”

谢开言冷冷道:“怀疑特使卓王孙是不是太子府的,现一定要求证。”

“求证之后呢?”

“杀了他,让二皇子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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