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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医

绣房里暖气氤氲,谢开言用手抚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镶边襦衫,踢踏着及地雪青罗裙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将一条银白丝绦缠在腰间,摸索半天,打了个死结。花双蝶带着一阵兰花香气走进,看到她整饬自己,噗嗤笑了出来。“谢姑娘,你这是抖地铃还是拧卷花呢?穿得那么严实干什么?再说了,腰结也不是这样系的。”伸出手,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拦住了花双蝶的动作,手背上泛着紫色纹络,细细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满了紫藤花。花双蝶讶然抬头,对着谢开言无法展示喜怒哀乐的脸,睫毛扑扇几下,怜悯之色渐渐地溢了出来。

她低叹口气,道:“好罢好罢,我不动你的衫子,也不动你的腰结。”

谢开言这才放开她的手腕。

花双蝶将谢开言牵到梳妆台前,执起了象牙梳。打开双鸾镜,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阵秋水似的明霞,迎面而来的沉檀水香,无言诉说着绣阁主人的宝气天光。谢开言静下心来,由着花双蝶替她梳妆。

牙梳从黑发中穿过,花双蝶柔和嗓音随之响起。“一梳梳到尾,缤纷落尽谢清辉;二梳梳到尾,花开盛景尝欢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她营营哼鸣着,似乎在做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谢开言坐着没有动,倾听花双蝶的动人嗓音,感受着氤氲的香气。实际上,撇开她残存的记忆,整个少女时代能受到如此礼遇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静寂中,花双蝶缓缓地说:“这是我们百花谷的梳妆歌谣,每个女孩都会唱。谢姑娘,你听着耳熟吗?”

谢开言端坐不动,抬起手腕摇了摇。

花双蝶看着谢开言秋水明镜中的容颜,叹了口气。“可是,我却知道你一定去过百花谷。因为你身上的伤痕,只能是通过我们百花谷的毒瘴才能染上,那些雾气剧毒无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会在皮肤上渗出紫藤一样的经络。我们谷里的人从来不敢踏入花瘴那里一步,没想到你进去过,还活了下来。”

谢开言像木头人一样静坐,外观无论悲喜。

花双蝶抚摸着她的头发,伤感地说:“谢姑娘,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将头顶上的黑发盘成两朵碧丝垂髫髻后,花双蝶巧手一挽,梳理着其余的底发,将它们编成两条柳叶辫。“这种瘴毒叫做‘桃花障’,每次牵动情绪时,心中必生疼痛。倘若你用内力强压,寒气游走血脉,生成寒毒,比桃花障更加霸道。”

谢开言内心泛起波澜,这才明白了自己时不时阵痛的缘由,原来是十年前去过百花谷。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灿烂百花、皑皑雾气生得何种模样,但听花双蝶担忧的语声,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极深了。

果然,花双蝶颤巍巍开了口,说道:“谢姑娘的皮肤透冷,赫然是中了寒毒淤积不散的残相,你……你得赶紧医治。”

谢开言抿紧唇,以腹语说道:“无妨。”

花双蝶叹息不止,素手轻擢,摘了一朵繁英如雪的簪花,替她别在发辫上。谢开言起身,离开梳台,云裾微动,宛如踏雁沙。“等等!”花双蝶唤住了她,拉过她双手,用素丝飞快走线,将两幅淡色水缃袖罩缝在了她的袖口处,再镶上布套,套牢她的手指,只露出苍白的指尖来。

“女孩在外面始终要端庄秀美,尤其像谢姑娘这样文静的人。”

花双蝶轻轻咬断丝线,瞧着谢开言安静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谢开言拢紧双手,以宽和袖罩盖住手背,又侍有手套遮掩,外人应该没法看到她的狰狞爬痕。她明白了花双蝶的苦心,朝着花双蝶躬身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天井里咿咿哑哑有人转动着轴轮汲水,暮霭漂浮在四周。谢开言依照先前别人的指示,找到了医庐跟前。边镇的天j□j得早,大夫吃过晚饭,蹲在门前抽了一管水烟,老远看见她蒙着眼睛走过来,哐当两声,关闭了门户。谢开言侧耳倾听,旁边有两三竿竹子立在井边,哗啦啦摇动着脆响。她走过去盘膝坐下,从随身挂的布褡里摸出一块玉,捏在手心里把玩。白玉凉润,冰着皮肤,亦能平稳住一丝指尖传来的颤动。她默默克制着自己的寒冷与饥饿,守在医庐外一夜。

第二天清晨,欺生的大夫走出门,看见她披着露水的衣衫,愣了下,将她唤进了医庐。片刻后,求治无果,她放下化散的银子,走了出来。

花双蝶说的果然是对的,她的寒毒入骨已深,民间普通的大夫根本束手无策。所有的出路都指向了北疆边关外的天阶山,那里据说有道仙隐居,只要能上得山去,他一定能医治好你的疑难杂症。

谢开言朝着北方行进。无知无觉地走了一天,夜晚投宿在路边石头客栈内。老板见她孤身一人,欺她眼盲,将柴房外的单间租给了她。草草用过饭食,她走进房间休息,枕着草藿湿气,嗅着枯木味道,一时心绪飘得极远,像是在茫茫云海中浮沉。

后来,她索性放空了心灵,什么都不想。此时,各种细致的声音钻进耳朵,无需聚力搜捕,她都能听取十里之外。一阵木叶窸窣声沿着地面滑过,是夜行人的脚踝趟过草丛,惊碎了露珠。那些脚步声直接奔着她而来,像是一句句踏在她心上。

谢开言起身,从柴房内拎出一根槐树棍子,站在了四合院里。

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床铺。秋夜的虫鸣断断续续,嘶哑了清凉的月色。她站着听了会蝈蝈叫,露水落在了肩膀上。扑的一响,遁了。她将棍子敲击在地面,咚咚咚,有似密集的鼓点。

一盏茶后,汴陵太子府派出的首支羽林卫才堪堪掠到柴房上,拉弓上弦,却突然看见院子里立着个人。天青色衣裙,秀丽的模样,眉眼低垂,仿似在听闻草灯虫鸣。

谢开言运气于腹,道:“才来三个人,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

粗哑声音乍降四周,箭卫微微一惊——临行前,太子府总管曾匆匆赶来传讯,将特制铁箭交付于他与副使两人,声称当竭尽全力诛杀“谢一”,但总管并未说过,谢一是何许厉害。这时,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地上敲击的谢开言突然动了。三名打头的箭卫根本没看见人影,就觉眼前雾气一飘,胸口已被击中。他们忍佐叫,痛苦的短音却溢出嘴角。跟着后继扑上第二列羽林卫,攒射箭雨,谢开言跃上屋顶,如轻灵的云,如穿花的蝶,一一从队列中插过,那根灰漆漆的棍子无所不至,将他们的弓弦断得干净。

反复游斗一夜,待天明时,院落里只多了两具尸体。受伤的箭卫忍住痛,一旦跌下屋顶,即刻撤出院落,不留一丝来过的痕迹。

通体寒凉的谢开言忍不住擦了擦汗,用棍子戳了戳地上尸身,哑声腹语道:“喂!带走!莫脏了老板的院子!”

两名跑出院门的羽林卫回头看了看,双双对视一眼,慢慢走到尸身跟前。见谢开言无多余动作,才一鼓作气背上尸身,果断撤离。

谢开言听顾四周,辨明方向,走了数步,用手帕缠住手指,拔下门框上、井栏边的两枚铁箭。铁箭是由最先的三名箭卫射出,入耳声沉,和其余白翎羽箭有很大区别。她将箭矢转过来,闻了闻,闻到了一丝腥味。

淬了毒。

她用指尖触摸铁箭底部,感触到了一枚徽印,刻着篆字“御”。

竟是皇宫内的人。

这些羽林卫闷声猎杀,折断手脚也不呼喝,的确是行军作风。好在纪律严明的卫士做派也不小,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也不肯改变特制的弓箭。

谢开言走进屋子里调息打坐,心中一片清明。十年之前的往事她已悉数忘记,一旦破冰而出,追杀如影而至,声势之大,使其余宿客屏佐吸,也不敢出门探望。能做到这种阵势这种能力的,恐怕只能与叶沉渊有关。

放眼天下,当今还有谁敢称“御”?帝制不兴,弱国臣服,只有一座宫殿屹立于东方,镶合日月之色,袖手乾坤阴阳——汴陵太子府。

她与叶沉渊的旧忿,倘若有机会,得好好清算。

谢开言弯腰,用手帕拾起两枚毒箭,走出院子,等在了厨房外。等天明大师傅升火烧水时,她想办法折断了箭头,小心收藏进布褡里,离开了客栈。

官道很快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树林。青山巍峨,群鸟振翅,她侧耳倾听,心知离天阶山已经不远了。一里外,飞云般流蹿衣衫震动声,她想了想,取下备置的长弓,手持羽箭,站在了林外。

以她所见,叶沉渊应该是个厉害的对手,自她一路行来,竟然能推断出她的去向——换衣、借宿、求医等诸多事情,他都能猜测到,仿佛历历亲见一般。

“叶沉渊”三字一当浮现脑中,她的气息翻滚而来,如同晚潮生寒。她连忙镇住心神,默默吐纳,缓解痛楚。

来袭者果然知道她的去向,径直朝着树林这方扑来。手上白刃寒光闪闪,掠动草叶飞卷。她一听,情知这批杀手强于昨晚箭卫,当即沉身拉弓,化耳为目,射出了第一箭。白羽带着流光飞过,铮弦之声不绝,扑在前面的黑衣卫急避,那箭矢却也刁钻,明明闪亮耀眼,看似飞向右肋,划过一道银弧。等他拧身一闪,左肩仍然受了箭矢刮掴,留下一行炙热的血痕。他咬牙疾扑,身后却传来沉闷的身体倒地声。

他不敢回头。因为出汴陵时,左迁公子曾警告说,此次围捕的对手擅长飞矢,取敌人首级于数里之外,倘若不能抓捕,立即戗杀。但他从来没有想到,对手竟是谢族人。刚才草创一箭,却能做到一箭两伤,很像是失传十年之久的招式“飞火流星”。

他只能招呼余部猱身欺上。此战的结果惨烈,他也赔上了性命,临死前,他睁大了眼睛,很想看清楚对手起箭的姿势,无奈人影幢幢,尽数淹没在天青色的招式下,片刻后,树林里只剩下一个人站着,在微微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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