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往回缩手,没成功,心口紧张得有点发疼。看皇帝脸色,他还是淡淡的样子,垂着眼,睫毛纤长,盖住了所有的心思和欲望。
大氅上留着沉水的味道,一点点沁入心肺里,拔不出来,困住了她所有的想象。她只是轻声的嗫嚅,“请主子松开奴才。”
他没有理会,和她面对面的站着。晚风吹起斗篷的一角,拂他脚背上,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感。他拢了拢五指,如今能做到的,唯有紧紧抓住她而已。他以前不能理解皇父的做法,打压太子也好,放弃皇位也好,他看来不可理喻甚至疯狂。只不过为了个女罢了,哪里值当这样r者他以前从没真正把女当回事,爷们儿外头奔波,女看家带孩子,他的细腻为家国天下,为黎民百姓,从来吝于放到宫里的后妃们身上。可是现似乎朦朦胧胧有了些解了,他的不懂得,是因为没有遇上对的。
二十八岁真是宇文氏男的劫,高祖皇帝和太上皇都沦陷这个年纪,现轮到他了。半辈子索然无味,突然一夜花开锦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可惜他没有太上皇那样的杀伐决断,马背上的天子,对敌毫不留情,对爱的女也是这样。其实爱情是可以勉强的,但他不能够。皇父爱谁就要圈住谁,他不同,他的爱情不愿意和强迫沾边。他是守业皇帝,除了儿女情长,还有很多其他的责任。况且留下她,对她未必是好事。
他的拇指她手背上抚了抚,温腻的触感,让心里发甜。他觉得难以启齿,蹙着眉犹豫了一下才道,“素以,对朕……有没有别的想法?”
素以怔怔的站着,想起昨晚的事很害羞。万岁爷这么问,不会今晚又想那样吧?她红着脸规规矩矩的答,“主子是奴才的天,奴才只要尽心的伺候主子,主子高兴就是奴才的福气。至于奴才…天生是给主子效力的,连命都是主子的。蝼蚁一样的,对主子怎么敢有什么想法呢!”
“这是官话,朕不想听。”皇帝低头道,“朕只想知道,对朕,是不是只有主仆的情分?”
素以心跳得厉害,慌忙蹲了个福,“主子这么问,越发折得奴才不能活了。您让奴才怎么说呢!奴才家是角旗包衣,祖上随龙入关起,一家子就兢兢业业替主子卖命。主子和奴才们隔了九重天,奴才对主子不敢有非分之想,请主子明鉴。”
这关系撇清得好,原来有想法的只是他一个,她这个奴才当得很清醒,不想登梯上高,她的初衷也没有改变过。即使他握住她的手,即使他迷乱里吻了她的脸和嘴唇,即使昨晚他们有了那些不能言说的秘密……她眼里一切都不算什么,她不过尽一个奴才应尽的义务。
皇帝感到失望,他慢慢松开她,两手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垂身侧。不甘心自己败得这样跌面子,点头道,“果然不负朕的期望,御前伺候最忌讳献媚邀宠,看来调当值没有选错……打今儿起该归正道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和那贞她们一样,没有题外话,大家都省心。”
素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她有点难过,似乎不经意间和什么东西失之交臂,再也拾掳不起来了。向上看看皇帝的脸,他别过头看远处的篝火,冷硬的侧脸,和她记忆里那个威严的影子重合起来。原来他一直是高高上的君王,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解下斗篷重给他披上,一面系缨络带子一面道,“主子这话是正道,奴才记住了。”额外又添了句,“明儿熬鹰主子就别来了,这大半夜不睡,怕主子身子扛不住。奴才看主子这几天辛劳,等回了热河好好歇两天长长元气。”
不放心小公爷那里,把她搁哪里他又是能放心的呢?不是的,终究不是的,霸揽着也没用。他狠狠心嗯了声,“这趟秋狝结束,朕要上普宁寺探望个故,跟着一道去。”
她应个嗻,“是外八庙的普宁寺?这个奴才听说过,里面有尊金漆木雕大佛,当初朝廷颁旨修建,玛法里头做过一阵子监工。”
皇帝不由叹息,这姑娘简直就是个奇迹,和他说什么都能聊得上,这世间万物就没有她不知道的。认真说起来她和小公爷是同类,虽然有时候不靠谱,但是脑子很聪明。要是自己对她毫无牵挂,指给恩佑算是个不错的归宿。可是他终归没法子下决心,他千方百计要断了恩佑的念想,如果现放弃,那么之前的种种岂不是无用功么!
他惨淡的笑了笑,“知道里头有座大佛,那知道朕说的故是谁吗?”
素以摇摇头,“庙里都是和尚,难道是主子相熟的哪位大师?”
皇帝没言声,横竖也被她猜着十之八/九了。他没御极前曾经悄悄去瞧过,没见着,那会儿说是出去云游了。现过了四五年,再怎么也该见上面了吧!情这东西真太熬了,东篱那时太子位上,诸兄弟对他唯命是从,何等的不可一世s来为了女落得这副田地,皇父昭告天下说太子出花儿死了,除了亲近的几个,就再没知道他的下落了。
他把视线投向深远的天幕,东篱就是个活招牌,他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张脸么!他虽然取代他做了皇帝,但一直为他感到可惜。秋狝也不是年年有,逢着机会去瞧瞧他,也不枉费他们曾经兄弟一场。
他负手前面走,背影很孤高。素以后面跟着,看着斗篷的下沿被他的脚后跟勾起来,一波波的荡着涟漪,心里莫名有些酸楚。没到御前觉得皇帝是九天上的神仙,看不见也够不着。现就她面前,不止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却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照理说天底下应该没有一个女不爱俊俏爷们儿,何况这俊俏爷们儿不光有钱,他还是个皇帝。可她看来仍旧欠缺了些什么,她是个二愣子,她重感情,两个之间的相濡以沫,远比那些身外物要金贵得多。
她浅浅握起拳,对自己笑了笑。眼下是五色迷心,等将来出了宫天大地大,大概不会再挂念现的种种了。待到她儿孙满堂的时候,再想起紫禁城,想起皇城里有这样一道耀眼的阳光,也会感到满足和安然了。
接下来相处果然按着皇帝的要求有条不紊的进行,也不是刻意的保持距离,就是主子和奴才之间最标准的往来,张弛有度的,很从容稳妥。至少她是这么认为。比方司衾前的更衣,以前解裤带时皇帝会回避,不要她上手说自己来。现倒很坦然,心跳如雷的变成了她。她跪地上努力维持水平的时候,皇帝笔直的站着。她从他背后的穿衣镜看过去,他微微偏着头,流丽的肩背线条。她他眼里已经和御前的太监们没什么两样了。
她一面怅然一面庆幸,这样多好,谁也不牵挂谁。那细微的一点好感不足以支撑起漫长的禁宫岁月,再只要一年,一年后就能海阔天空了。她走了自然有新填充进来,万岁爷渐渐会忘了她。她他跟前不过是极短的停留,也许若干年后有提起以前那个二皮脸的素以,他会拧眉想一阵,想不起来了,再问一声“谁呀”。
素以还是个容易快乐的,她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扫了出去,什么小秘密啦、万岁爷牵她的手亲她的脸啦,那些统统都扔掉。她给小公爷熬鹰,给鹰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叫松格里。驯到第七天的时候这只鹰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开始给它喂兔肉羊肉。小公爷惊奇的发现他的鹰对他没有敌意了,把他乐得上蹿下跳。
“姑娘您可太神了,都不知道怎么谢您。”小公爷拍拍胸口,“往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句话,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给您办。”
素以正给鹰缠尾毛,今天是松格里头一回上场练捕猎,缠上尾毛是怕它飞跑。小公爷驯鹰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爱玩,自己又不会驯化,真就是坐享其成的少爷作派。嘴倒是挺甜,追着谢她,一箩筐的好话。她笑道,“别介,您言重了,心里也过不去。”
“要谢要谢,等回了热河请如意茶馆听戏去。”他边上手舞足蹈,“那茶馆好啊,京戏昆曲全请名角儿压场。您爱唱戏吗?还能拜师傅学票戏,师傅给您指点,教您吊嗓,给您拉二胡叫好,几天下来也能小有所成。”
场子里的兔子鸽子之类供鹰捕杀的玩意儿都备好了,拴住了腿不叫逃,绳长,满场又跑又滚的。素以揭开鹰的眼罩,把松格里往栅栏里一抛,应道,“票戏那是男的玩儿法,谁见过女家吊嗓的!要是乾清宫来上一嗓子,管保立马下了慎行司大狱。”
鹰饿红了眼,围栏里大开杀戒的当口,小公爷还琢磨什么能叫女感兴趣,“会糊风筝,那带放风筝去?”
“是做奴才的,跟您听戏放风筝都不成。”素以摇摇头看天,“再说这时节也不对,今儿立冬啦,谁见过冬天放风筝的。”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小公爷想说的是别的事儿。素以和他一块儿熬鹰熬了好几天,他是自来熟不提,素以对他也不像先前那么拘束了。两个天南海北的扯,有点做了朋友的意思,所以他说话也没那么咬文嚼字。
关于她和万岁爷的事儿,小公爷觉得作为朋友有义务给她提个醒儿,“御前有阵子了,瞧皇上对还不错。皇上百样齐全,就是老婆多。老婆多是非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迟钝的点点头,“老婆不多,皇帝还有什么做头!觉得做皇帝最大的乐趣就两点,老婆多是一点,还有一点就是老婆再多也不苦恼,可以继续往家接,这可是平常办不到的。”
敢情她都知道,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小公爷斜了眼儿,“那说好是不好?”
别来说没什么,她来说还是不太称意的。她咂了咂嘴,“可不敢评断主子这样好不好,其实料着也不是万岁爷喜欢,这不是还有稳定朝纲的功效嘛!这叫腰里别副牌,逮谁跟谁来。管他下家儿是谁呢!别说万岁爷,外头达官贵好些不也这样?”
“可不是。”小公爷举举手,“这再混,娶媳妇这方面还是很节制的。上回到府里办事,也见过们家姨奶奶。就那么一个,还是丫头收房的,说这怎么样吧!”
怎么样不好说,老公爷死那会儿,她可听说这位小公爷正八大胡同喝花酒呢!素以晃晃脑袋,敷衍着,“您圣明,那是家里老太太教育得好。”
“这大节上不坏,就是没懂。”小公爷顺杆儿往上爬,“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管家奶奶。如今对得上味道的媳妇儿不好找,要是能逮住一个,一定拿她当凤凰蛋捧着。”边说边觑她脸色,“您瞧,长得不磕碜吧?有爵位有俸禄,每年的冰敬炭敬①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家里又有庄子,还有十余处铺子记别名下,哪家姑娘跟了,擎等着享福吧!”
素以直点头,“那是那是,您可是国舅爷,全大英独一份儿。”
“那您……”
小公爷刚想说话,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眨眼间雪片子飘下来。素以仰头嘀咕,“草原上变天就是快,得回去了。一会儿鹰吃饱了还给它戴上眼罩,下回下场子光让抓不让吃,这么来来回回的练,半个月就差不多了。”她往御营方向走,潇洒的挥挥胳膊,“您有话下回再说吧,下回听着。”
她走远了,小公爷感到无比惆怅。刚开了个好头就遇上下雪,老天爷也存心刁难他吧!
①官场中下级向上级行贿,夏天送钱物叫“冰敬”,冬天送的钱财叫“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