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薛蟠被关进了五城兵马司衙门,这事儿薛家可没第一时间得到信儿。直到两三日后,薛姨妈发现薛蟠都没着家,这才有些慌了。一使打听,只说铺子里也没见着大爷,又说老宅子那里也不曾见着大爷。这下可把薛姨妈吓得不行,忙求到王夫跟前来。
“姐姐说,就蟠儿这么一个儿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的,要怎么说好呢!”薛姨妈一边说着,一边拿帕子不断地拭着泪水。只是一想到薛蟠如今不知身何处,心里就一阵阵地发虚,眼泪也止不住地要掉。
王夫听了眉头也是一皱,她这里是一堆的烦心事还没解决呢,哪里有空腾出手来帮薛家。可见薛姨妈哭得这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安慰道:“蟠儿这孩子自幼就是个没耳性的,说不得是去外头和家玩闹了,且别急,先使着打听了,们再合计一番。”
薛姨妈听了这话,当下哭得更凶。“姐姐以为是没打听呢!只跟姐姐说了罢,咱们京城的那些个铺子都走遍了,也没一个说瞧见过蟠儿的。和蟠儿那一日一起出去的小厮也都不见了,这下可不是要急死了!”
正说着,就听得金钏儿外面笑道:“宝二爷这早晚地过来给太太请安呢,快进罢。”说着,便像是笑着推了一下宝玉的声音。
宝玉便笑着进来给王夫和薛姨妈都请了安,被王夫拉着坐身侧,又转过头去看薛姨妈红肿的眼泡,只疑惑地问道:“姨妈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可是被谁气着了?”
薛姨妈便只拿帕子捂住眼睛又抽泣了几声,宝玉正讶异呢,就听王夫拉住他的手温声道:“不知道,薛大哥哥前日出去了,就没再着家。姨妈急得不行,派到处打听了,都没有消息。和薛大哥哥虽不常见得,也该有见面儿的时候。想想,近来可有见过薛大哥哥不曾?”
薛姨妈一听,还不等宝玉回答,便忙问道:“的儿,可千万体谅的心。这大哥哥最是个没耳性的东西,但凡家时有约束着还好,倘或出去了,哪一时哪一刻不叫为他担足了心呢。和大哥哥向来是最亲密没有的,他若有什么话私下里和说了,又或者告诉他往哪一处疯玩了,可千万别瞒着。”
宝玉便道:“再不瞒姨妈的。”想了想,才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只说:“前儿个还和薛大哥哥碰见呢。”
薛姨妈闻言大喜,忙又追问是何时何地。宝玉想了想,才说:“好像是学堂里,那一日正和秦钟,啊,就是东府蓉哥儿媳妇儿的弟弟,小秦相公的一起去上学。正碰着薛大哥哥和学堂里的几个小学生一起说话,那时候,们还过去打了个招呼呢。”
薛姨妈便又问:“后来呢?怎么就那日却不曾再回来了?”
宝玉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了。“这却不知了,姨妈也别担心,许是薛大哥哥一时有事出城去了,也未可说。”说着,便下榻来拉住了薛姨妈的手,安慰道:“姨妈别太担心了,薛大哥哥向来做事极有分寸的。纵有一时忘记交代了,不过是他性子大方惯了的。只是姨妈这样,若薛大哥哥回来时瞧着姨妈这样担心的样子,心里也要怪自己了。”
这一番话说得薛姨妈心里极为熨贴,便把宝玉一把搂了怀里,只“心肝宝贝”的叫起来,又抹泪笑道:“姐姐常日里只说宝玉怎么淘气顽皮呢,可今儿个听宝玉这一番话,再不信姐姐的。瞧他懂事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哪一个淘气了?都是姐姐谦虚的话,说得还信呢。”
一时心里也把对薛蟠的担心去了大半,王夫见她如此情状,便笑道:“既然有宝玉这话,也大可不必担心的。”又说:“虽是内宅妇,可也能帮一二。只要周瑞去走动走动,瞧着蟠儿是不是出城了就是了。”
薛姨妈闻得此言,果然笑着道谢。王夫便要金钏儿叫了周瑞家的过来,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又嘱咐说不许声张。那周瑞家的原就是王夫的陪房,从前王家的时候,那也是王夫手底下做惯了事的。瞧着王夫交代事情的神态样子,就知道王夫对此事并不大上心。因此应承了此事,回去却对周瑞说着不着急的话。
此是后话,暂不必表。
只说薛姨妈听见王夫如此这般一番同周瑞家的说了,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只对王夫笑道:“这里多谢姐姐了,等蟠儿回来,就让他亲自备了厚礼来谢。”
王夫便笑了笑说:“都是自家的骨肉亲戚,谁还耐烦这个。说出这话来,没得要们彼此倒生分了。”又对薛姨妈笑道:“今儿个怎么没老太太那里瞧见宝丫头呢?”
薛姨妈便叹了一声,说:“姐姐不知道呢,那宝丫头前几日就受了凉。身上一时重一时轻的,劝她歇一歇罢,她反不肯。又说姨妈如今是忙着的时候,她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再不能添乱的。因强撑着身子两三天,今儿个一起来竟是一脸的潮红,叫大夫来瞧了,只说虚热上升,要好好儿地歇着才好呢。”
又道:“这不,蟠儿两三天没回来,若不是因着宝丫头身子不好,她早和一块儿来了。”
王夫捏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便轻笑道:“她一个小女孩子家家的,倒劳烦她凡事都为想头里。也是没察觉到,如今可怎么样?若药材不够的,只管来找拿,咱们家都是有的。”
薛姨妈便又谢了一回,因心里挂念薛蟠和宝钗,也就不肯多坐,只又说了两句话便要起身回了。宝玉见薛姨妈起身,也忙起身道:“宝姐姐生病了,论理也该去看看的。左右现没事儿,太太,便和姨太太一起去罢。”
薛姨妈便笑着摸了摸宝玉的脸颊,只笑道:“的儿,还是有心了。只是宝姐姐身上正发热呢,去了怕过了病气。”
还没说完,宝玉就急忙打断说:“哪有这样的事来,身子好着呢。”说着,便拉起薛姨妈的手要出去。
王夫笑了笑,轻声地叫住了宝玉,只笑道:“既是去瞧宝姐姐,可仔细着说话的分寸。宝姐姐如今病着,可受不住的折腾。若有个淘气顽皮的要姨妈来告诉了,再不饶的。”
宝玉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忙跟着薛姨妈去了。留下王夫淡淡地看了一眼薛姨妈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冷哼了一声。这不早不晚的出了两件事,真是巧得很呢。
宝玉跟着薛姨妈走过一个抄手游廊又绕过假山,就看见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后笔直地往前再走一段小路,就能瞧着“梨香院”三个字正挂那院门上呢。当下只轻叹一声,自打林妹妹她们搬走之后,这梨香院如今又住进宝姐姐啦。
宝玉正出神呢,已经被薛姨妈拉着进了屋里。一时瞧着屋角都有冰盆散发着丝丝的凉意,宝玉便笑着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正把帕子交给那丫鬟的时候,就见那丫鬟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眉心一粒米粒大的胭脂痣更是添了一抹娇俏。
宝玉便笑道:“是宝姐姐的丫鬟,怎么从前没见过?”
那丫鬟便抿唇一笑,羞涩地低下了头。宝玉还要再问,就听内室传来一声响动,抬头就见莺儿走了出来。见宝玉和那丫鬟站一起,便也笑道:“才还说外面谁说话呢,原来是宝二爷来了。”说着,又对那丫鬟道:“香菱怎么还站这里呢,快去把东西收一收,叫别好歇一歇。”
宝玉见那丫鬟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心里便记下了“香菱”二字,不免想着这个名字起得极雅趣。正想着,莺儿又是一声轻笑,只对他说:“宝二爷,可是来瞧们姑娘呢?还不进去?”说着,伸手一推,便把宝玉推进了内室。
宝玉脸上微红,见莺儿也不跟进来,便自己往屏风那里走去。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就见着宝钗身上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色小衣,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脸色晕红的半倚床头。见他来了,便睁着一双杏眼柔柔地看过来。
宝玉心神一荡,又听宝钗柔声笑道:“宝兄弟,难为来看。只是现下却有些失礼了。”说着,轻轻地一声嗽,竟有几分柔弱之意。
宝玉从来只瞧见过宝钗容色艳丽,处事圆滑的样子,何曾见过这样如病弱西子的宝钗?当下便有些怔住,脚下步子也不停,只床沿坐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宝钗晕红的脸颊。又见宝钗脸上红晕渐深,更是心醉神迷。
宝钗被宝玉这样的眼神看得脸上作烧,便清了清嗓子道:“宝兄弟怎么这样瞧着。”又斜睨一眼宝玉道:“再要这样,要恼的。”
宝玉被她这一眼一看,当下就有些陶陶然。可听着宝钗那一句似笑非嗔的话,又回过神来,只笑道:“宝姐姐不瞧,怎知道瞧呢。”见宝钗脸颊通红,微喘吁吁,额头娇汗点点,不免又心疼道:“宝姐姐身子可怎么样呢?吃了药不曾?”
宝钗便轻笑道:“问出这样多的话来,要可怎么答呢。”又笑道:“早上才请了大夫来瞧过,只说是前几日受了凉气积体内,如今虚火上升,发作出来将养几日也就好了。”
又笑着说:“听说,宝兄弟这些日子都去学堂里读书了,这可是正经的好事呢。”
宝玉本对上学就没多大兴趣,现下那家学里混着,不过因着秦钟也身旁相陪,又有别的小友一起,说话玩乐再没有不自的了。可听着宝钗这样一说,倒有些不自起来,只好笑道:“哪里是这个话呢,只不过略看看罢了。”
宝钗只笑道:“怎么这么说呢。要知道,经济仕途里头的学问可多呢,宝兄弟,如今正该好好用功的年纪,不要和那些个没有章法的乱学坏了,移了性情反而不好。”
宝玉听了,心里便有些不喜。又想到,从前他不上学时,林妹妹也不曾对他说过这些话。可到了宝姐姐这里,却有一车子又酸又腐的话来,光是听着已经要他不舒服了。侧头见宝钗脸颊酡红,轻喘吁吁的样子,宝玉又不忍心驳了她的面子,只好淡笑着应了几声。
宝钗见宝玉这样受教,心里也十分开心。瞧着宝钗腰上系着的荷包,见那藕荷色的底子上面绣了一叶碧莲,便笑道:“好巧的手工,袭的针线做得越发好了。”
宝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荷包,只笑道:“哪里是袭做的,原是紫鹃姐姐给做的,宝姐姐瞧这针脚,是不是极细密的?”
宝钗闻言先是微微一怔,再去看时,果然这针脚缝合都与往常宝玉所佩戴之物大不一样。便也笑道:“原来是紫鹃做的。”又笑着问:“前几日身子受了凉,又忙着,听现一提才想起,怎么林妹妹家去了,没有把紫鹃一起带走呢?”
宝玉一听,便想到了那一日傍晚的景况。想到袭哭得眼泡红肿地上来厮打紫鹃,又想到紫鹃柔柔弱弱地跪地上承受着王夫的怒火。还有凤姐姐一边劝慰,林哥哥受了冤枉后连夜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当下便慌忙道:“不知道,不知道。”
宝钗也自悔失言,忙道:“宝兄弟别急,原是说错了。”说着,便伸手拉住了宝玉的手,只安抚地笑道:“原是想问呢,如今紫鹃姑娘姨妈那里做事可习惯呢?”
“这就不知道了,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她,左右每日去请安,也极难见她一面的。”说着,又笑了笑,“只是太太一向是最随和慈善的,料必不会为难她的。许是另安排了地方给她住着也未可说。”只是这话太过于苍白无力,说出来连自己都没法儿说服。
这边两个一边说着话,一边轻声细语地谈笑着。薛姨妈外室瞧了一眼,就抿着唇笑着往香菱的屋子去了。一进门,就见香菱手上正拿着一个绷子慢慢地绣着,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叶浮萍。薛姨妈心里有些不喜,脸上的神色便有些淡淡的,只说:“大爷这两三日的没回来,怎么竟跟个死一样不言不语?”
香菱冷不防地听见薛姨妈这声音,吓得连绷子都掉了地上,吓得言语不成。
薛姨妈看得心烦,只又呵斥了两句也就罢了。心里只想着如今既有王夫为此事上了心,料必蟠儿是无事的。哪里知道,才不过两日功夫,就听得周瑞家的进来说道薛蟠被押衙门里呢。
原来这日薛姨妈正王夫这里说笑,宝钗病也好了许多,便也陪着薛姨妈一起过来。王夫便握着宝钗的手好一通夸赞,说得宝钗也脸红起来,只不肯依。王夫便又命金钏儿端了水果进来给薛姨妈和宝钗用着,一时又说起兄长王子腾升迁的事情来。姐妹二言笑晏晏,正是自得之时,就听得周瑞家的进来一声惊颤,只说:“薛家大爷被拿住了!”
一句话,吓得薛姨妈差点昏死过去,幸而有宝钗一旁扶住了。王夫也被吓了一跳,顾不上薛姨妈的好歹,忙问了周瑞家的是怎么回事。
那周瑞家的也是个机灵的,便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又道:“原以为这是拿银子打点一二的也就是了,如今竟是不行了。薛大爷如今被关五城兵马司衙门呢,们这些个脸上没光的哪有什么资格去呢!”
王夫沉吟一声,就对金钏儿道:“去把琏二奶奶叫来。”见金钏儿愣愣的,便喝到:“麻利点儿,这样的懒散,明日打发了出去才有得好果子吃!”吓得金钏儿忙拔腿就跑了出去。
王夫便安慰嘤嘤哭泣的薛姨妈道:“也别着急,等凤丫头来了,们再一起合计!”
却说金钏儿往凤姐那里去,却扑了一个空。这拐角旮旯的地儿,凤姐早不媳了。也不过就是明面上摆着过得去,实则十天倒有八天都大房这里睡着。贾琏自打凤姐转了性,日子也好过不少。又见凤姐温柔体贴犹胜当年,心里别提多满足了。凤姐也因着拢住了贾琏的心思,自觉日子过得比往日都好上太多。自此对管家掌权等事,反而不上心了。
金钏儿一见凤姐不这里,忙就往贾母那处去找。她一心以为,凤姐不自己的屋里,那必是去贾母那里逗趣儿讨好了。可谁料得到凤姐如今修身养性的,才懒怠出去奉承呢。只推着说自己身上不好,左右有王夫遮遮掩掩的提她照料着,凤姐手里握着的那两盒参可就是王夫最大的痛脚。
到了上房,见鸳鸯正从屋里出来,金钏儿便忙忙地拉住了她的手,也顾不得喘息,只急问道:“琏二奶奶可么?们太太有急事要找她呢!”
鸳鸯便疑惑道:“怎么来这里寻来了?老太太还屋里睡着呢,却说说,家太太有什么急事?”
金钏儿一听,也顾不得其他,只喘着气就说:“不知道,那,那薛家的,薛家大爷打了,被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大给逮住了。如今,如今就被关那个,五城兵马司衙门呢!”又拖住鸳鸯的手央道:“好姐姐,快进去叫了琏二奶奶出来,若晚一步回去,太太不定怎么收拾呢!”
鸳鸯正要说明凤姐不此处,就听得内室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原来是贾母醒了。忙松开了金钏儿的手就进去了。金钏儿只以为凤姐也里面,便一咬牙,想着进去后请了安随便寻一个由头,叫了凤姐一起走就是了。
她的算盘打得也好,只是进去之后却发现偌大的内室,竟然除了三五个服侍的丫鬟就再无别了。当下脸色一白,正要告退时,就听得贾母冷哼道:“方才外面说什么?薛家的哥儿打了被关起来了?”
金钏儿一抬头,就见贾母目光凌厉地看过来,当下吓得半死,膝下一软就跪了地上,只哭道:“老太太明鉴,这事儿可不是们做奴才的能说的。”
贾母冷哼了一声,只把手里的沉香拐杖地上狠狠地磕了两下,怒道:“什么样的亲戚也往咱们这里领着,也不想想那是什么样的浑,纵是打死了也不稀奇的,如今来了京城只还当着是金陵呢!半点也不收敛的,得罪了贵,如今可怎么好!”
正说着,就听得有丫鬟说琏二奶奶过来请安了。贾母忙说:“快要她进来。”
凤姐起先还奇怪呢,怎么老太太这里这么安静呢。结果一进屋,就见金钏儿跪当中,一张俏脸粉白粉白的,额头上一片冷汗。凤姐一惊,正是疑惑的时候,就听得贾母对金钏儿喝到:“作死的混帐东西,既然琏二奶奶来了,还不把话正经地都说给琏二奶奶听!”
金钏儿忙哭着把事情的来去都说了,又道:“太太要来找奶奶,奶奶快跟去罢。晚了只怕太太要罚呢!”
凤姐这里一听这话,便知道薛大呆子又招惹什么了。心里正不乐意管这茬子事儿呢,可说到底又是自己的娘家亲戚。再瞧着老太太的脸色,那可不怎么好。当下只皱眉道:“这事儿一个女家家的,哪里就能够帮上什么忙?”又对贾母道:“老太太,如今也不管着家,家里许多事都手生了。这内宅的事情都帮不上忙,这外头的事情,就更帮不上了。”
贾母听了,脸色就是一沉。可见凤姐这样,到底也不好发作,只说:“也不管们这些,既然是二太太要去,便去一趟罢。”说到底,那也不愿意替凤姐把这话给回了王夫。
凤姐咬了咬牙,便笑道:“正是呢,很该亲自去回了二太太的话才是。”说着,便向平儿使了个眼色,把金钏儿扶了起来,又对贾母福了福身说:“老太太,这就去了。”
贾母只随意地挥了挥手,也不肯再看。凤姐走前面,后头跟着平儿和哭得一脸妆花的金钏儿。一路上也没什么声音,等眼瞧着就到了王夫的屋子前时,凤姐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就对金钏儿道:“这事儿可没什么瞒着罢?”
金钏儿忙摇头道:“再不敢瞒奶奶的。”从前凤姐管家时的手段,金钏儿也是见识过的。那里就因为凤姐这段日子不管家了,就敢有欺瞒的呢!
凤姐眯了眯眼,又往王夫那里去。
一进门,就见薛姨妈早已经哭成了泪,宝钗一旁劝着,可那一双眼睛也是粉光皮滑的,瞧着就知道她也是哭了好一会儿的。再看王夫,正襟危坐的,虽嘴里说着安慰的话,那眼底可没多大的情绪。
凤姐福了福身,给薛姨妈和王夫都请了安。才要起身,薛姨妈便踉跄着跑过来抓住了凤姐的手,只哭道:“凤哥儿,原家时,就常听二嫂赞最是个有才干有能为的。如今兄弟被衙门的套走了,可要想个办法。”
王夫也一边帮腔道:“是呀,凤哥儿。姑妈也极不容易的,她膝下就蟠儿一个,若想得出办法,不说姑妈一家感激,就是也要对另眼相看啦。”
凤姐听得心里冷笑,为了这么点子的感激和另眼相看,难道就要她豁出去帮不成?想着,便道:“姑妈且先坐下,咱们好生地把这事儿捋一捋。才听金钏儿那丫头说得不清不楚的,什么事儿都还没弄明白呢。”说着,便和宝钗一起把薛姨妈又扶到了榻上。
宝钗便道:“凤姐姐,来同说罢。哥哥几日没回来了,和妈妈担心的不得了,偏手里没有得用的,出去问了铺子的活计都说没见着哥哥。没了主意才来求姨妈帮忙,姨妈便使打听了,谁知竟是哥哥因打了被关进了五城兵马司衙门。”说着,便又是好一通流泪。
薛姨妈也哭道:“弟弟平日里虽说是有些蠢笨,可自打来了京城,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的呢,怎么传出这些事情来,拿了弟弟去那衙门里受罪。可怜的蟠儿呀!”说着,便嚎哭不止。
凤姐眉头一皱,这话说得,好像那薛大呆子是个奉公守法的一样。也不想想他是为何上的京城,那不就是因为打死了命又吃了官司吗?想到这里,凤姐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王夫,见王夫依旧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样子,心里更是作呕。真真儿的好姑妈,为着日后的图谋,这一手笔可埋得好。
凤姐便道:“姑妈也别急,想着他可是得罪了什么了不曾?”又对宝钗道:“哥哥常日里也出去的,都和谁一起,们可知道吗?”
这话可难道了薛家母女。她们都是女家,哪有去打听爷们儿行踪的道理。何况薛蟠这又有些不着调的,有时候说一声出去了,有时候不说一声也出去了。也正因着这个,他被拿住了关五城兵马司衙门里足足有三日了,薛家才察觉出不对来。可那也没多警醒,只以为他是和哪些个狐朋狗友出去了城外头玩乐呢。
谁想到这一出子!
薛姨妈只哭道:“大弟弟是什么样的还不清楚么,定是有寻他的不是,看他不顺眼了。咱们一家才到京城多少时日呢,哪里会平白无故的就得罪了什么。凤哥儿,可得给大弟弟想个办法,那衙门哪里是他该待的地方,少不得要吓得生上一场病,若有个好歹来……若有个好歹来……呜呜,也不活了!”
宝钗又忙去劝,又回头对凤姐道:“凤姐姐,咱们女家如何打听的到这些事情。哥哥如今就被关那衙门里,少不得求着琏二哥帮着走动走动,们这里万般感激的。”
凤姐一凛,原来这招儿这里等着呢!
当下便道:“琏二哥是个什么名牌上的物,走出去只怕认识他的也没几个。净日里的都为着庶务跑腿,哪有个真才实干的。要说呢,这事儿须得再好好商议商议,若不行,还得和二老爷说一声才好呢。”
王夫便冷笑道:“恁大的事儿还劳烦到老爷那里,也该们做不成?”又道:“琏儿如今也是个有成算的,他常日地外头走动,不说认识什么贵了,那能说得上话的也必是有的。只要他动个嘴皮子,反而这里推三阻四的不肯。难道不是大弟弟如今受着苦?”
说得凤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薛姨妈也哭着说:“凤哥儿,们也不白要们跑腿的。只让琏儿去说动,要钱要银子的,只管来和们拿。们再没有不肯的。”
凤姐咬了咬牙,硬是挤出了一抹笑容,只道:“这是哪里的话,姑妈只别着急,这就回去和二爷说。”
得了这么一句话,薛姨妈果然止住了眼泪也不再哭。只巴巴地对凤姐道:“凤哥儿,可记挂着大弟弟如今的日子,姑妈就这一个儿子,若他有个万一,可要怎么活呢!”
说得凤姐额角生疼,忙辞过了。
等回了大房这边,邢夫过来瞧她脸色不好,便问何时。凤姐冷着脸只不肯说,邢夫便又问平儿。平儿瞧着凤姐的脸色,只把话都对邢夫说了,气得邢夫也怒道:“这是哪里的规矩,真以为她家的哥儿是个好的不成?就是咱们家里也知道的,那薛家的哥儿,是打死了才来的京里,这京城什么地方,容得他放肆!”
凤姐忙起身来劝,邢夫便看着凤姐微红的眼眶说:“也知道难为了。只是那二太太既说了这些个话来,们不帮着倒也不像。等琏儿回来了,好生和他说一说。能帮着就帮着,若帮不了,也是尽个心意罢了。”
等晚间贾琏回来,用着晚饭时,凤姐便把这话提了提。果然,贾琏一脸怒意,把手里的碗筷往地上一掷,指着凤姐道:“都是家的好亲戚,怎么别家的天天街上溜达也不见得被逮到五城兵马司衙门里去,就家的亲戚能!”
这话若要放从前,凤姐早就要翻脸了。可此时却只苦着脸道:“二爷别气,也正想着解决的法子呢。”
贾琏怒道:“法子?有什么法子?和那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有什么交情,面儿都没见过一个,现要去求情跑腿的,也不笑掉了大牙!是什么身份的呢,家怕正眼都不瞧!”说着,又有些辛酸起来。
凤姐也叹道:“二太太这话说这里,若们不帮着,倒像是们多不近情面似的。二爷只尽力一试,成与不成都不碍的。”
贾琏便冷哼了一声,又想到凤姐说起那二太太的话,冷笑数声道:“二太太这话说得才好呢,只把那薛大呆子当成了个什么呢!也不想想他是为什么上的京城,平白的为了一个丫头还能把打了个稀烂。那还是金陵城里头呢,背着命官司照样儿要溜到京城里来。可是也不瞧见他收敛的时候,每日里斗鸡走狗的,惟恐别不把眼睛着他身上!”
凤姐如何不知薛蟠的性子,只是多少沾亲带故的,心里发苦嘴上又说不出。等贾琏一时骂够了,回头见凤姐早红了眼眶,也不说话,只抿着唇那里坐着,心里又有些后悔起来。只探身过去搂住凤姐,温声道:“也知道素日的为,如今这样的好,却有这么糟心的事儿寻上门来。”
凤姐便揽着贾琏的脖子低泣道:“只求二爷懂的心罢了。”
说得贾琏心里也是一软,也不忍再苛责凤姐了。只把这一笔帐尽数都算了王夫和薛家头上,低头见凤姐粉面垂泪,春意渐生。手里便有些不安分起来。
第二日,贾琏早早地出了门。跑了几腿才见着李仁甫,李仁甫也不等他开口,迎面第一句话就是:“要放薛蟠是没门儿的,须得知道这薛蟠得罪的不是别!”
贾琏心里一惊,心里只以为薛蟠是得罪了什么官宦子弟。便问道:“李指挥便把他得罪的告诉罢,亲自登门去致歉。”心里却把薛蟠骂了个半死!
李仁甫冷冷一笑,道:“这却怕连面儿都见不着就要被扔出来的。”说着,见贾琏脸色微变,才报出了水溶的名讳,说罢也不理会面色惨白如纸的贾琏,径自进去了。
贾琏呆呆地五城兵马司衙门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来。天呐,薛大呆子得罪的不是别,竟是北静王水溶?!这下可让他怎么帮呢!
凤姐得知这消息后,也吓得不轻,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想着薛蟠这一劫是难逃了。
夫妻二正说着,那边老太太便命过来请贾琏夫妻过去说话。凤姐和贾琏对视了一眼,都叹了一口气。等到了贾母那里,就见不止王夫,连薛姨妈都。其余姐妹倒是都没来。凤姐拧起了眉头,二给众请了安,贾母便让他们坐下。
只问向贾琏说:“薛家大爷的事儿,可打听好了?”
贾琏便道:“都打听好了。”
贾母便点了点头,又问:“可有法子让薛家大爷出来?”
贾琏摇了摇头,“琏儿无能,怕是没法子的。”
薛姨妈这里已经急不可耐地直起了身,忙不迭地就问:“可是要钱疏通?要多少?是要银票还是锭子?”
贾琏只摇头不语,急得薛姨妈一张脸涨得通红。王夫也皱起了眉头,看着贾琏的目光便有些不善。只对凤姐说:“如今大弟弟既有了难,咱们骨肉亲戚之间,自然是要帮一把的。们若有难处,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凤姐却不语,贾琏才要开口,就听得外头又跑进来一,怒目看向王夫,只喝到:“他们的难处只怕说出来,二太太也管不了!”
贾琏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冲进来的贾赦,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接受不能。眼前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贾赦真的是自己那个每天醉生梦死的爹?虽然凤姐和自己搬去花园子的这段时间里,贾琏也见过贾赦偶尔流露出的几分王八之气,但那也没像今天这样……这么得威武霸气啊!
王夫被贾赦顶了一句,气得狠狠地捏住手里的佛珠,冷笑道:“怎么,有什么难处都不说出来,怎么就知道们帮不了呢!”
贾赦懒得和王夫说话,便向着贾母行了个礼,然后大剌剌地坐了贾母右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他一个做大伯的,就这么和做二嫂的吵起来,那别不都得以为他泼皮了么?摸了摸下巴,贾赦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尝试一下这个路线。
贾母瞥了一眼不请自来的贾赦,也没赶,倒是顺着王夫的话问道:“琏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也说出来好叫们知道呀。”
贾琏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没说话。薛姨妈这里已经急得不行,只问道:“可是得罪了什么官宦家,若是如此,不能用钱,咱们便上门赔礼道歉。”
贾琏抬头看了薛姨妈一眼,然后低头长叹一声,说:“唉,薛大弟弟得罪的若是寻常官宦那倒也好了。只是,他得罪的,却是北静王爷!”
“嗬——!”
一句话有如平地惊雷,把贾母也吓得不轻。这北静王爷,那和当家的皇上都是堂兄弟呀,四王里头唯一一个和皇家一个姓氏的,就足以知道他们的地位四王之中多高了。何况,比起其他的三王,北静王历代那都是纯臣啊。又向来是受皇家重用的。
若薛蟠果真是得罪的北静王才被关进了五城兵马司衙门,那贾母可就要好好地考虑考虑是不是该弃了薛家这一门亲戚了。想到这里,贾母的眼底划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恰恰就这时候,贾赦好巧不巧地就捕捉到了这一抹晦暗不明的光。
啧啧,还真跟妹夫说的一样,自己的老母亲那可不简单呢。把持着荣国府这么些年,熬到祖母去世了,独掌大权呐那是!再次摸了摸下巴,贾赦开始思考起了妹夫信里一而再提到的建议。唔,如果真的那么做的话……瞥了一眼脸上沉静如一片死水的王夫,贾赦很不厚道的心里想到:如果按照妹夫的提议,唔,那这个弟妹的脸色肯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