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林泽瞥了一眼那几个丫头,唇角一勾就带上了一分冷意。再去看黛玉,娇俏的小脸也沉了下来,只有林澜不解其意,见这几个丫头穿红着绿的,心头疑惑,可见哥哥姐姐都不说话,便也忍住了,只想着回头定要问问。

三才进入房时,只见两个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林泽便知是贾母。正欲拜见时,黛玉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红了眼圈儿。

一时众慢慢解劝住了,林泽几个方拜见了贾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他们说:“这是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林泽几个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嬷嬷。

林泽便道:“既然是姑娘们要来,就先避出去罢。”说着,就牵了林澜的小手要走。那贾母只笑道:“们孝子家家的,才多大年纪,就讲究这个!”因要丫鬟嬷嬷们拦住了,不叫他们两个离开。

林泽没法,只得又重新坐下。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头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林泽便半偏着身子只朝向林澜这边,半点也不往那三春的方向去看。

少时,丫鬟们斟上茶来。大家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母,今日一旦先舍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怀,又呜咽起来。

众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林泽却借着吃茶的动作掩住了唇角的冷笑。把疼爱女儿之话放嘴边上说得跟真的一样,可那打着帘子的小丫头们还穿红着绿的,是哪一家的规矩?纵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这姑太太死了,不戴孝也罢了,连点子忌讳都没有也太要笑话了。不愧是武夫起家,恁得要瞧不起!

众见林家兄妹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心里都暗暗吃惊。又见黛玉风流袅娜,气质脱俗,面色清秀,两颊生晕,因问:“可是身子不大好呢?”

黛玉便道:“自来是如此,从小身子孱弱,不知道吃了多少温补的东西,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也都如此罢了。”又自叹道:“后来好容易将养的好些了,偏又有了这样的事,只……”话语未尽已经嘤嘤诉泪下来。

众又陪着哭了一回。贾母便问:“如今可吃什么药呢?待过些日子,带去那庙里看看高僧,求他指点一番也是好的。”

黛玉便擦了眼泪,只道:“外祖母不知,五岁时,却有一段奇遇。”众听得这话,忙问是什么奇遇,只听得黛玉道:“五岁时,家里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士,说要化去出家,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要父亲也起了疑惑。独哥哥上去狠狠地喝退了那两,叫那两自讨没趣的去了。如今倒没有吃药,只是平日里注意些也就是了。”

贾母道:“很该如此,那些丸药的,也不都是好的。再有,身子还是悉心调理方能将养起来,哥哥是个好的。”说着,便向林泽招手道:“快到这里来给瞧瞧。”

林泽便起身过去了,贾母早知道林泽的存,也知他身份来历,心里总想着贾敏心地太仁善了些,没有嫡子的时候留着这孩子也就罢了,后来既有了嫡子,如何不把他除去?眼下瞧着这孩子,见他眉目清秀,神态温和,心里却微微一惊,心道:好一个俊秀的小儿郎,竟比宝玉也不差的。

因笑道:“好孩子,这玉儿有疼她,也不枉了。”

林泽只淡笑不语,贾母又拉着他的手絮絮地说了几句话,忽闻得后院中有笑声,说:“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面露纳罕之色,林泽却早知来者必是那王熙凤无疑了。正想着,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从后房门进来。这个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林泽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心里却道:果然是个拔尖的物。曹公笔下诚不欺,此的确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道:“不认得他,他是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不识,但家中早听得母亲提及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便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又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物,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才好了,倒来招。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一见了妹妹,一心都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一时正要说话时,又见贾母跟前坐着一位俊秀的小哥儿,便笑道:“这位可是林表弟呢?”见林泽点头,便笑说:“原说呢,咱们家再没有这样可疼的哥儿的,瞧这生得模样品,哪一样儿不是拔尖?”

转头,又见林澜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便过去拉了林澜的手来,“这可是小林表弟呢,模样也顶好。哎呀,要说呢,都是老祖宗亲孙子一样,可不像外孙子了。”

说得众都笑开了,王熙凤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大爷、林二爷、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来?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未等王熙凤说话,那边林泽先起身道:“来了这么一会儿子,倒把老爷交代的事情都忘了。”因向贾母告了罪,才打发了一个丫鬟往外面去叫来,只说:“老爷家时就交代了,叫们来时,把礼物也一并带了来,谁知才一进府,外祖母这样疼爱,姊妹们又都这样和善,倒要忘记了。”

贾母只笑道:“这值什么,忘了便忘了罢。”

王熙凤却笑道:“表弟是给们带了什么好东西呢,可要去瞧瞧。”说着,便亲自打了帘子往外面去,才走了两步,就见院内已经进得来,整整五口箱子依次抬了进来。那院内服侍的婆子丫鬟们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径瞧着这五口大箱子被抬进了屋子。

林泽便让当先进来的青梅亲自去打开了。只见第一口箱子里,放着一尊丈高的绿玉观音,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下面又有一只老沉香木做的手杖,上面刻得是南极仙翁贺寿图纹。再下面放的是四季衣裳各有两套,其上刺绣繁复,纹路吉祥,贾母只瞧了一眼便笑道:“这样多的东西,难为们孝子家家的大老远带了来。”

林泽只笑了笑,青梅便又打开了另两口箱子,一口里面放的是一套玛瑙头面,一套翡翠头面。另有四季衣裳各两套,也是和贾母一样精致的绣活儿。

第四口箱子里放的却是两套头面,比王夫和邢夫的又小巧一些。两套虽都是赤金累丝头面,却造型各有不同。打造得极为纤巧,其中一套秀丽小巧,另一套却又富丽逼。林泽便笑着道:“这一套是给珠大嫂子的,这一套是给琏二嫂子的。”

王熙凤眉开眼笑地道:“还是林表弟疼嫂子,这头面打造得可真好看。”李纨也笑着收下了。

众都笑了,不约而同地去看最后一口箱子。原来那口箱子里放着的都是女儿家的玩意儿,有文房四宝,也有针黹女红,更有闺房女儿家平日里消遣的小物件,一样样儿的精致可爱,黛玉便笑道:“这原是准备的,没有哥哥准备的那么好,只是姐姐妹妹们别嫌弃罢。”

三春便笑着过来拉了黛玉的手,探春道:“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笑话。”她可瞧得明白,那箱子里的东西虽然都是些小玩意儿,却样样精致小巧,恐怕价值也不算低罢。

林泽把东西分发给众,还没开口,外面就又有一个丫鬟进来。众看去,原来是老太太这里服侍的鸳鸯笑着进来,手里却抱了一口小箱子,笑吟吟地道:“给老太太请安,给大太太、二太太请安,给各位奶奶请安。”一一请遍,才掂着怀抱着的小箱子对林泽一福,笑道:“林大爷,这是的丫鬟名叫白果的给的,嘱托要交给您,她就不进来了。”说着,便把怀里的箱子要递过去,青梅忙笑着接了。

贾母笑问:“这又是什么?”

林泽只笑道:“虽说们是来外祖母家住着,到底不该生分,只是们带来那么多,总不能要府上给们添这一笔开支。”说着,便打开那只小箱子,众都是一怔,原来那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摞着两层金锭子,灿灿地着实花眼睛。

贾母眯了眯眼睛,只笑道:“这孩子,也太生分了些,到底是亲外祖家,怎好这样呢?”林泽心道:可不媳这样的外祖家。见贾母这样,只对王熙凤道:“琏二嫂子,老太太不肯收,您可得收着,否则要们可怎么过意的去呢。”

王熙凤心里苦笑不已,这老太太看样子听话音都是不想收的,她怎么敢驳了老太太的意思呢。可林泽摆明了这一箱子金锭子就是要交到贾家手里头的,看这样子总不能就这么僵着罢?

到底还是贾母咳了一声,说道:“也是们的一番心意,且放这里罢。”便又笑着摸摸黛玉的脸颊,叹道:“这玉儿,长得和敏儿当真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一般,见着就和见着母亲是一样的。只把这碧纱厨收拾出来,要玉儿和一处住着罢。”

王熙凤正要答话,却听黛玉盈盈道:“老太太慈爱,原不该辞。只是,若住这碧纱厨里,怕是不大方便。独的大丫鬟就有四个,又有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各四个,再有婆子嬷嬷也有七八个呢,住老太太这里当真是扰了老太太亲近。”又指着林澜笑道:“老太太可别笑话,澜儿如今年纪小身子却弱,这里有一个教养嬷嬷,是最会用药膳补身子的,所以澜儿也同住着。只是的嬷嬷丫鬟婆子已经这样多,再要澜儿的大丫鬟和一等丫鬟那么多加起来,怕不好住呢。”

说得王熙凤也咂舌道:“啊呀呀,这么多的,可都没瞧着呢!”

黛玉因笑道:“原是带了来的,却不敢要她们污了老太太的眼睛。只叫她们院子外头待着呢,只的两个教养嬷嬷这里。”说着,便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两个嬷嬷。

崔嬷嬷和沈嬷嬷便福了一福,只道:“给老封君请安。”

贾敏定睛一看,见其中一个笑容温和观之可亲,另一个容貌清丽自有态度,心下暗暗一惊,又听她们请安见她们动作,心中更是疑惑,只问道:“两位嬷嬷是?”

崔嬷嬷便笑着道:“老奴是曾有幸侍奉端仪贵太妃,早年也曾和老封君有过一面之缘。”又笑着说:“身边这位沈姐姐,原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早几年就放出宫恩养了。只因觉得和林姑娘有眼缘,故而做了教养嬷嬷。”

贾母听得崔嬷嬷这样说,早下了炕来,拉着崔嬷嬷的手道:“原来是崔嬷嬷,是眼拙了。”当年贾母才嫁给贾代善之时,也曾和众位世家之女妇进宫觐见,那时候皇后身子不好,就是由端贵妃来接见她们的。那时候,她的确是和这崔嬷嬷有过一面之缘,这崔嬷嬷那时候已经是端贵妃身边最得意的,又是皇上亲自封的崔侍中,多少家想巴结呢。

这崔嬷嬷是什么来历,贾母心中早已经明镜一样,眼下见她只是淡淡一笔略过不提,心中暗惊的同时,又看向那沉默不语的沈嬷嬷。见她容色清丽,又是崔嬷嬷着重介绍的,心道怕还不止这样的来头呢。

当下只道:“这玉儿好大的福气,得两位贵教导,是她修来的了。”

王熙凤虽不大解,奈何她惯会看脸色,见贾母也对这两位嬷嬷十分敬重,自然也是上来又一番说趣,众便又都笑了。

不多时,茶果已撤,林泽便也笑着站起身,拉过林澜对贾母道:“这里坐了许久,还未去给两位舅舅请安,是们不知礼数了。”贾母便命两个嬷嬷带了他们去见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带了外甥女过去那边说说话,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林泽先去了大舅贾赦处,还未进门,就见角门那里有一个总角小厮上来请安行礼,又听了两个嬷嬷的话,便道:“林大爷来得不巧,们大老爷正病着呢,恐过了病气给林大爷。”

那两个嬷嬷便道:“那可怎么好呢?”说罢便看向林泽。

林泽只淡笑道:“舅舅身体不适还为了们这样着想,是们来得不巧了。”又对身后跟着来的青梅道:“打发去取了那好药材来给舅舅,们也不好进去打扰,只这里请个安也就是了。”说着,便拉着林澜门外行了一礼。

那两个嬷嬷因笑道:“咱们这就去老爷那里罢。”说着,已经往右面走去。

林泽暗自撇了撇嘴,侧头就见林澜眼睛眉毛又皱了一起,便笑着拿手去点了点他的鼻尖,只笑道:“做出这样的表情来,丑死啦。”

走了一段路后,那两个嬷嬷笑道:“就是这里了,林大爷且这里等等。”便有一个嬷嬷先去禀报了,不多时,便有来回话说:“老爷说了,前面事务繁忙,恐怕一时不能得空。要林大爷只管这里住下,一并吃穿用度皆和家里无异,再不要生分的。待得空闲时,再相见不迟。”

林泽也淡笑着应了,同贾赦那里一样,也远远地隔着院门就行了一礼。待那两个嬷嬷正要送了林泽回去时,就听前面又有来传话说:“老太太那里摆饭呢,要林大爷和林二爷过去。”只得又往贾母那里去。

待得林泽和林澜二到时,已有多此伺候,见他们两个来了,忙让他们入席。林泽只说众位姐姐妹妹的都这里,他一个男孩子却不好一起。说得贾母也笑了,只笑道:“们才多大呢,很不必学那外说的。有什么可避的。”一时,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

贾母笑道:“舅母嫂子们不这里吃饭。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林泽转头过来看了一眼黛玉,虽然黛玉平日里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可现下瞧着却总觉得她脸上神色不大好。然而两毕竟隔了好几个距离,林泽也瞧不大真切,只想着等用完饭问一问就是了。

贾母拉着黛玉坐下,又命王夫坐了,迎春姊妹三个方告了座方上来。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林澜便拿手拨弄茶盖,只奶声奶气地问:“哥哥,这么早就吃茶了么?”

众都看去,见他圆圆的小脸上泛着红晕,乌溜溜的眼睛又大又圆,就又听得林泽道:“家时那样,这里自然客随主便,一一改过来也就是了。”

贾母因问何事,黛玉便说:“因们兄妹三脾胃都弱,故老爷家时,常教们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又掩唇道:“澜儿小时就是如此,怕记得深刻,一时疑惑了。”

贾母便说:“们三个既脾胃弱,们老爷要们如此也是为的们着想。”因要小丫头子把茶先撤了,只道:“过一时再捧茶上来。”

见王夫此,她们姊妹都不敢说笑了,贾母便说:“们去罢,让们自说话儿。”王夫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去了。

贾母又问起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不值什么。”因她来时,林泽早先前就嘱咐她说,外祖母家原是军功起家,于女孩子教养上却并不注重诗书,若要问起,只略答一答就是了。

听得黛玉这样说,贾母果然笑道:“女孩子家很不必多读书,移了性情反而不好。”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只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

林泽侧头见黛玉发怔,便知必和原着中所述一样。只低声问:“妹妹怎么了?”黛玉便回神过来,也低低地说了自己心中疑惑。抬头就见林泽含笑道:“这有什么,们原是姑舅姊妹,想来二舅舅和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长相性情也略有相像,又太太跟前待得最久的,这宝玉想来也是和二舅舅十分相像罢。”

黛玉听了,也抿唇笑了,说道:“还是哥哥说得分明,若要想着,再想不出的。”因撂开这话,也深觉自己想得太多了。

不一时,贾宝玉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仍是一身大红的衣裳,灼灼的几乎要伤了眼睛。林泽眯了眯眼,心道:这么喜欢穿红戴绿的,若要是个姑娘,必是性情活泼的,只是这男儿家的穿得这样艳丽,可不大合适罢。只是瞧着贾母等,却是早已经习惯了的。

林泽撇了撇嘴,对这贾宝玉的印象又差了一截子。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要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再细细打量一番。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呢,就见中途走出一来,只含笑道:“二表弟。”

宝玉拿眼看去,只见此面容清秀,眉眼温柔,更加唇角含笑如沐春风,当下心中又是一叹: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儿,当真把也比下去了。便也上来见礼,才知这原是林姑妈的长子名叫林泽的。

宝玉因问:“表哥可曾读书?”林泽道:“已经学到《大学》了。”

宝玉嫌恶道:“这些个禄蠹所书,最是害不浅。表哥怎么也和世一样,看些这样没趣的书来?”林泽因似笑非笑道:“原是书香世家,怎好把这些丢一边呢。”

宝玉这才想起来,他那林姑父可不是探花出身,若要说道禄蠹,岂不是连着林姑父也一并骂进去了?因讪笑道:“表哥见笑了,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林泽只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只道:“二表弟许是不耐经纶事故才有此说,并不放心上的。”才怪!林泽掩下唇角的冷笑,心道:这么个绣花枕头,等到贾府破落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个德行呢!

宝玉见这林表哥并不生气,也重又笑着想和黛玉说话,却见那神仙似的妹妹身旁已经有坐下,再一看时,原来是一个可爱极了的胖娃娃。因笑着过来又见礼说:“这是林表弟吧。”

林澜吃得饱饱的,连动弹都懒得。见宝玉过来和他见礼,心里早不痛快了,才见了礼便又重新做回椅子上,只挨黛玉身边不肯说话。

宝玉心道:必是林表弟年纪小,性子腼腆才不说话的。因笑着去问黛玉,林泽一边看着,内心悲叹,这宝玉是得多无视别啊多无视别啊!这剧情是要有多强大啊多强大啊!

腹诽了半天,那边的剧情已经进行到了宝玉要赠字了。林泽听宝玉说到“送妹妹一妙字,莫若……”立刻上前打断说:“二表弟,这话可不能胡说呢。”见宝玉看向自己,林泽只含笑道:“女儿家的表字该等她及笄了,由长辈来取,到时候不如要老太太来才好呢。”

说得贾母只笑道:“是该这样。”见宝玉有些闷闷不乐的,便招手要他过去,一面揉抚着宝玉,一面道:“林表妹这样的品,这样的家世,取名取字的也很该仔细掂量。哪能一说就用上呢。等给表妹取字的时候,一边出个极妙的主意,岂不是好呢?”

宝玉果然又高兴起来,只依偎贾母身边笑了。林泽只暗暗撇嘴,心道:等们来取字,等到猴年马月去吧。妹妹的字,还有林如海活着呢,哪里轮得到个绣花枕头出主意!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一径笑意温和,把宝玉看得都有些脸红了。

众一面吃茶,一面说笑,忽闻得宝玉突然又问起黛玉:“妹妹可也有玉没有?”众脸上一僵,都拿眼去瞧黛玉,便见黛玉答道:“身上是戴了一块玉,只是不是什么媳物。”宝玉听了,登时笑道:“妹妹这样的,也该有好玉来配!那是什么玉?叫看看罢!”

黛玉为难地看了一眼林泽,林泽只笑着点了点头,又让青梅和青杏都扶着黛玉往内室去了。不一会儿,便见青梅用帕子包了一块玉出来,贾母接过来看了,宝玉也挨一边看着。就听得贾母惊道:“这可是岫玉?”

林泽便笑着答了,众都不甚解其意,就见青杏正扶了黛玉出来。原来那玉原是佩里衣里的,宝玉吵嚷着要看,黛玉却不好大庭广众地把玉拿出来,少不得要进内室去解衣。见众都围着看那玉,便也笑道:“外祖母不知道,这玉原是哥哥送的生辰贺礼,也不知是什么来历的,好不好的,只听他胡吹。”

说得大家都笑了,连惜春也过来笑道:“原来这玉是林哥哥送的,怪不得林姐姐要把玉搁心口上焐着呢。”

黛玉只道:“不知道,这玉自打送时,就被他强押着要带身上,又说暖什么的,只是可怜他一片心意才戴了的。”

贾母听她们小儿家斗嘴,便也笑道:“年纪小不认得,这岫玉是再好不过的,咱们这样的家,原不该说这样的话,只是这玉实难得。还记得,年幼时,家里也有一块,比这块要大一些,只是品相却还不如这个。”因又把那玉重新戴回黛玉的脖子上,只笑道:“这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哥哥待这样好,偏还不肯承他的情。”

一时大家都笑了,独宝玉拍掌笑道:“妹妹有玉,表哥可有玉么?”林泽还未答话,便听得林澜奶声奶气地从自己脖子上拽出一块玉来,只说:“也有玉呢。”

贾母看了看,也赞一声好玉。又听得林泽说:“老爷最是爱玉的,故而给们兄妹三都寻了玉来戴。只是玉儿一直戴的是送的那块,老爷便不再送了。”

宝玉听他这样说,喜不自禁,想着这样神仙似的妹妹,又是这样风流品的哥哥,家中姊妹虽也好,却无一有像他那样媳的玉。今日才来了这么三个表哥表妹,就看见这样好的玉来,他再高兴没有的。

众絮絮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崔嬷嬷便上来问起黛玉之房舍。贾母说:“原想着将宝玉挪出来,同套间暖阁儿里,把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见崔嬷嬷只含笑听着也不搭话,便看向黛玉道:“谁知这样多的服侍着,住这里倒不好了。”

不等黛玉说话,就听得宝玉道:“好祖宗,就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再有,妹妹带了再多的来,只另安置着也就是了,独把妹妹亲近服侍的丫鬟一并住碧纱厨里不好么?”

贾母只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只揽着宝玉,这时又听得王熙凤来说,房间屋舍一并已经打理妥当,被褥纱帐也都换了新的,就等着林家住进去了。

黛玉便起身告辞,林泽也告退下来。崔嬷嬷仍一脸淡笑,沈嬷嬷早已经新住处打理了。

一路上,林澜被林泽牵着,咬了咬下唇还是耐不住,只压低了声音林泽旁边问:“哥哥,那个表哥为什么逢便要问玉呀?”

不等林泽说话,就听得黛玉冷笑一声,只说:“许是他自觉这玉宝贝的很,便以为都和他一样,故而问罢。”说着,便也回头过去,只拉着林泽的袖口说:“哥哥,现明白的话了,以后再不会生出那样的心思来。”

林泽挑了一挑眉,心道:又干了什么事儿了?可见左右都是贾府的婆子嬷嬷,也不好开口。便拿手摸了摸黛玉的发顶,仍像小时候一样无声地安抚了她一下,继续往前面去了。

待进了屋子,便见白果和白芍早那里迎着了,又有甘草拿了一大把钱,挨个儿地分给了送过来的嬷嬷,喜得几个嬷嬷眉开眼笑的,想到林家今日抬来的那一口口箱子,又摸摸手中的打赏,更觉得林家出手大方。

等那些个婆子都下去了,林泽这才转头去看黛玉,见她俏脸生寒的样子,只疑惑道:“晚上吃饭的时候,就瞧着脸色不大好了。现下瞧这脸儿冷的,可是又有谁招惹了?”

黛玉只冷哼一声,也不肯说话。倒是青杏委屈道:“大爷可不知道,这贾府的二太太说话忒不讲究了。”便把荣禧堂后面小耳房里,王夫对黛玉交代的那些话又尽数说了,说罢,只道:“大爷不知道,那二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半点子忌讳都没有,当真教、教——!”教怎样,却说不出来了。

林泽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只气道:“林家纵朝中不显,女儿家却再清贵不过的,她当妹妹是什么,难不成还惦记她那块臭石头!”一时心里怒极,横眉倒竖。

谁知,黛玉却笑出声来,脸上寒意尽褪,只瞧着林泽道:“哥哥这话再合适不过的。”见林泽看她,便笑道:“那二表哥,二舅母那里是凤凰蛋儿一样的宝贝,可瞧来,的确是和顽石无异的。”

“听他今日说的那话,恁得孟浪。又说和曾见过的,岂不知们原是姑舅姊妹,自然样貌相似些的。”黛玉说着,又自叹息一声,想来是想到自己先时也发过这样的念头,故而一叹罢了。

却听得林澜突然问道:“哥哥,太太走了,为什么这里却穿红戴绿的,那样鲜艳?”

黛玉一听,神色陡然一惊,心道:是啊,母亲才去了多久,这老太太口里说着“所疼者唯母亲一”,可瞧着这府里,穿红着绿的,丫鬟婆子们皆是如此。再看那王熙凤和贾宝玉,活像是怕别不知道他们富贵艳丽一般,穿得几乎要烧灼了眼睛!

林泽摸了摸林澜的小脑袋道:“这原是外祖母家,再没有做母亲的为女儿戴孝的道理。”

黛玉听了这话,哪里会相信。纵说贾母不必为贾敏戴孝守丧,可那王熙凤呢?那贾宝玉呢?口口声声念着姑妈去的早,可是掉转了脸照样穿得要说不出话来。又想到王夫今日话里话外都是要自己别招惹她的宝贝蛋,黛玉嗤笑一声,谁媳呢!

林泽瞧着黛玉的神色,便知她对那贾宝玉的印象是低到了泥里头了,心里乐意得很,才不会去开解呢。林澜看看新铺好的被褥,又摸摸那纱帐,便问:“这就是琏二嫂子给们随手捡来的料子吗?”

一句话,又惹得黛玉怒喝道:“什么捡来的,谁又媳不成?”说着,见那纱帐一应都是茜红色的,便怒道:“给把纱帐都换了,这样的颜色哪里能用,们如今正守孝呢,用这样的颜色出去不是要别戳脊梁骨么。”

说着,便有青梅等上来赶忙换了从家里带来的纱帐被褥,一应都是素色的,清新淡雅。

只是这些东西,备的也忒齐整了些罢!

青梅一边换着床单被褥,一边想着,这些东西可是大爷亲自吩咐下来要带的。那时候她还觉着太累赘了些,可没想到,原来到这里来了,还真用得上。一时又感叹道:果然是大爷,样样儿周到的要都挑不出错儿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因为周到,可就只有林泽一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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