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林如海瞪着纸上列下的一大串大字,只觉得额角一抽一抽的痛起来,哎呦,给自己的儿子起个名字可真难。手里提着的那只朱笔悬着已经要有一刻钟了吧,可是看看纸上的字,林如海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呢,难道起个名字这么难吗?

“老爷,沈公子来了。”

“快请进来。”

水湛一进门的时候,就见林如海脸上还没收起的苦恼。瞥了一眼那张书桌上横陈的大纸,水湛勾了勾唇角,他已经猜到是什么让这个中年美探花苦恼了。不过看看林如海迅速地换上一张温和浅笑的脸,水湛笑意更深。既然家不打算把这苦恼对他倾诉,他就只当看不到好了。

“三殿下今日怎么来了,外头那么热的天,再要中暑可就不好了。”耳边听着书房外蝉声不断,又见水湛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林如海摸摸鼻子,有些讪讪的打住了话头。看样子,三殿下是有话来和自己说了,哎,一定是和泽儿有关吧。

水湛见林如海神色微变,倒也不拿大,毕竟眼前站着的这位可是自己父皇心里的至交好友。虽然身份是有些差别,不过当年可是相识于微时,那情分父皇即位后就大不一样了。不然,能把捧心坎上的小九儿托付给林如海吗!

“来扬州也有一段时日了,虽日日住府里,却也不是那不闻别事的。”水湛眼皮子微微耷拉下来,只垂目看着手中那盏白瓷茶杯,似乎想那别无一点纹路的茶杯上看出些花纹来。林如海听他这样说,脸色立刻一整,肃了脸坐一边也安静听着。水湛却也不去看他,只继续淡淡道:“林大管着江南盐课,父皇也是对林大最看重不过的,只一条,那江南甄家……”

说着,却打住了话头,不肯再说。

林如海却听明白了,忙站起身道:“三殿下说的哪里话,这甄家的事,从未隐瞒半分。”听水湛这样点到即止的话,林如海并不是个蠢笨的,自然知道水湛话中是怕他因岳家而对甄家有所隐瞒,可是看看今上即位之后,那些老臣却还是一副拎不清的样子,林如海纵有心却也无力。

“那就最好。”笑了笑,水湛放下手中的茶盏,也笑道:“看林大这里还有事,尊夫又生子不久,想来府内上下大小事宜也须手打点,这里倒很不必多少服侍。”

“三殿下这话折煞了,如今犬儿三殿下的屋里住着,倒要如何自处呢。”

听到“犬儿”二字,水湛眸光一闪,却也没再说什么。垂头的林如海只觉得背上一冷,抬头看时,只见水湛唇边笑意浅淡,和往日并无二样。因把眼睛看向别处,也不再说话。

水湛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待他走后,林如海这才发现自己的额角早一片汗湿,注视着禁闭的书房大门,他开始困惑起来,当年抱养林泽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观今上圣意,似乎并不打算提及此事,看水湛说话之中,却对林泽珍而重之。林如海不禁叹了一口气,当年那个抱着襁褓中的幼弟来寻求自己帮助的三殿下,如今却真的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皇子了。

又忆及水湛提到江南甄家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林如海皱起了眉头。近几年来,江南甄家频频蠢动,他坐镇盐课,本就是最敏感不过的位置。幸而他是纯臣,又和今上早年相识,今上倒很放心把盐政交由他来把持。只是,这甄家……

头疼的抚了抚额角,他那不省心的岳家,近来也频频来信,说出许多似是而非的话,真当他是个蠢货不成?宁荣二府能有今日的荣耀,靠的不过是祖上军功起家,可看看后世子孙,那还有一个从军从戎的,就是朝堂上正经站住脚的也数不出一个来。他那二内兄,说的好听,是老国公故去时强命上了折子,给这爱好读书又得心意的二子一个庇荫,故而得了个五品员外郎的职务,自己反而不好再去走科举一路了。可纵是如此,他若当真是个有才干的,如何这么些年也未曾升迁半步?

一想到那家子,林如海只觉得心里气闷。

他也曾信中多次提点,换来的是什么?那些不体谅他的用心也就罢了,反而处处指摘他的不是。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他如今管着盐政,那就等同于握着皇上的钱袋子,如何不给自家行个方便?

哼!什么自家,那江南甄家盯着他巡盐御史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他当真听着岳家的话,行了那一点子“方便”,只怕早被甄家逮着小辫子结果了!

“唉……”长叹一口气,林如海想到水湛每每提及林泽时的欢喜,也大有宽慰。林泽是个好孩子,他的身世虽不能对他明说,他却也不想瞒着孩子。府内上下都知道林泽并非他的亲生儿子,不过是抱养来的,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手后路。只是没想到,这孩子那样心诚,对他好一分,他却要回十分。

想到如今的后宅,贾敏生子殇子,一喜一悲交织之下竟是不支病倒了,黛玉如今才四岁稚龄,纵平日里有贾敏带着理事,可说到底她哪里懂得管家。如今后宅事事皆有条理,故而是因为平日里贾敏的威严驭下,还有一件,却是林泽的功劳了。

看了一眼桌上铺开的大纸,林如海只觉得额角抽得更疼,他都想了四五日了,可还是半点头绪也没有。方才见水湛过来,他本有心要诉说一二,可是见水湛眸色清冷的样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三殿下如今已经是个极有威严的了,虽说平日里和林泽一处相处还能见着他的笑颜,可是他们二单独一处的时候,他却再不能把他当成故友之子了。

“老爷,太太那里着来问,可要去屋里用饭?”

听得屋外小厮的回禀,林如海先是一愣,继而又喜笑颜开,连声道:“去的,去的,自然去的。”看来,贾敏的身体回转不少,这好些日子了,终于有心情好好吃饭了。林如海心里自然喜不自禁,忙收拾了一番就往贾敏那里去。

才一进院子,就见绿柔院中指挥着婆子收拾东西,林如海有些讶异,贾敏还没出月子呢,就这么大动静是要做什么?

见林如海进了院子,绿柔忙过去请安问好,待林如海问话时,才笑道:“这些是太太给荣国府的回礼。”说着,就要把礼单拿来给林如海看。林如海只挥手说不必,他自然知道自打贾敏有孕,岳家可没少给贾敏这里送东西送的,而且次次送的都让——“印象深刻”。

想到那两个打发家去的嬷嬷,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哼,什么样的家才能养出这样刁钻又不识礼数的奴才,他当真见识了。当初若不是顾念贾敏怀了身孕,又最是心软善良的,他怎么会肯那么轻轻地就放过了那两个婆子,当真膈应的很。

绿柔见林如海不问礼单,也只抿唇一笑,“太太正屋里等着老爷呢,说是有话要对老爷说。这院子里如今正乱着,也没得扰了老爷。”

林如海素知这绿柔最是个能干的,当下也只颔首一笑就往里面去了。绿柔只看了一眼手里的礼单,唇边的笑容越发的大了,指挥着婆子们时也更有干劲了。往日里太太每每往那荣国府里送礼,可那荣国府每次的回礼可忒薄,这厚薄之间,真是教心里不快活。可太太没有话说,她们做丫鬟做奴才的怎么好指手画脚呢!可眼下好了,太太如今被气着了,也打算给那些个没眼色的瞧瞧厉害,哎呦,她能不开心吗?

却说林如海一进屋,只觉得通体清爽。比起前几天进屋时,总是萦绕着的苦药汁子味道,这气味可好闻了不止一点两点。见贾敏歪小榻上,一手执着纨扇,一手搭腰间的薄毯上,清雅的面容淡施脂粉,却有着说不出的韵味。林如海笑了笑,便往榻边坐了,笑着拿手去推了推贾敏,见贾敏笑着睁开眼,便道:“夫着去请来,莫不是就是这样待客的?”说着,指了指贾敏腰间的薄毯和颈下的银丝绣百花图案彩蝶飞舞引枕。

贾敏只斜睨了一眼林如海,也笑道:“老爷这话说得不实,何曾要去请老爷过来了?”

“不是要去请来用饭的吗?”

贾敏因笑了起来,半坐起身笑道:“老爷听话也听不真呢,只不过着去问一声,老爷今日要不要屋里用饭。老爷来,便用着;若老爷不来,也无妨的。怎么到老爷这里,却变成了非要请老爷过来的?”

一番话,把林如海也说的笑了,只拿手圈了贾敏的腰身,二挨一处笑了两句,一时屋里气氛正好。林如海忽而忆起当年刚成婚时,他二也曾这般如胶似漆,说笑玩闹事事都觉顺心。便低头看贾敏,见她脸颊边升起一抹晕红,已经做了三个孩子娘亲的贾敏却仍带着少女时的娇俏,一时心里只生出一股子暖意来。

“也不羞羞脸儿,别叫玉儿瞧着她娘亲这样,只要笑话呢。”嘴上虽说着,自己却也先笑了。

贾敏也道:“玉儿如何惦念起这个当娘的来呢,自有了哥哥,便一心黏着哥哥;如今有了弟弟,岂不是一心又要去黏着弟弟了?”说着,便又想到黛玉小时的事情来,只问:“老爷可还记得咱们玉儿抓周时的趣事儿了?”

林如海被贾敏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又笑着接口道:“不提,也要忘了。”见贾敏秀眉一拧就要说话,林如海忙揽住贾敏纤细的腰身,只笑道:“瞧,又急了不是。这么一提,日后再不敢忘的。想那年,玉儿的抓周也幸而没办得多大,不然,岂不是要教笑话了?”

说起来,黛玉生于二月十二,正值花朝节。贾敏自出了月子,就又忙着管家等事,黛玉虽就住贾敏屋里,可平日里一应照料事宜,却都是丫鬟们来做。贾敏无暇,能陪着黛玉的竟是林泽。那时林泽刚启蒙学字,课业虽重,但是日日仍抽.出不少时间来陪着黛玉玩耍。

又一年花朝节,林如海心疼黛玉,自然要为她大办一场抓周宴。只是贾敏却说:“女孩儿家家的,如何当得起那么多来贺她。况她年幼体弱,多了于她也不好。”说得林如海心里一动,却仍不肯打消念头,倒是贾敏又一句提到:“说来,泽哥儿当年的抓周宴也未曾大.操.大.办,如今妹妹怎好越过哥哥去呢?”

林如海这才想起,当年抱养林泽时,林泽已经过了周,抓周宴不过是个面子上的仪式,大家不过一起吃喝玩闹一回也就过去了。倒是如今黛玉若要大办,外见了岂不是要看轻了林泽?这么一想,林如海立即打消了念头。便只请了几个至交好友,又并他们一家子都来。

一时,抓周宴上热闹得很,来得都是和林如海夫妇极熟的,自然也就不分那些外道的话了。

却说黛玉桌上攀爬一阵,那铺着红色锦布的桌上一溜排着的都是极好的物件。也有贾敏为女儿准备的玉簪针线,也有林如海为黛玉放下的笔墨纸砚,把那些个官员夫都笑开了。

其中便有一位叫李夫的,只对贾敏道:“家女儿虽小,可眉眼间自有一股子风流气度,们瞧着也极欢喜。倒是们夫妻俩有心,她才多大呢,就为她备下了这些个嫁妆?”说着,伸手指了指那精致的玉簪子,又指了指那绣工极好的帕子,笑道:“女红这些自是姑娘家该学的,可也不必拿了这么好的出来,要们家的那个野丫头如何自处呢。”

一时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另有一位夫也笑道:“林大好清雅的心思,连笔墨纸砚也备下的,想来,们家日后是要出两个状元了?”

大家忙围过来问这话何解,就听得那夫笑着道:“们瞧瞧,这林大家有一位小公子,最是钟灵毓秀的,又聪敏懂事,将来可不是要中状元的料子?”大家都点头称是,又问还有一位哪里,那夫便指着黛玉笑了:“们看看这一位,林大这样老不早地就备下这些笔墨纸砚,不是为的他家要出个女状元么!”说得大家都笑了,只说林如海夫妇好清雅的心思。

黛玉哪管这些话,只一应看着桌上的物件,这个瞧瞧,那个摸摸,好半天了也不见得选上手一样。爬了好远,才停下小短腿,众屏气凝神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下一步动作时,才一周岁的黛玉打了个嗝,然后沿着桌沿顺势一滚就要掉下地了!

“噗哈哈!”

就众一口气提不上去又咽不下来的当口,差点就要从桌上摔到地上变成一只小肉团子的黛玉被林泽双手一抱,有惊无险地进入了安全状态。

“个、个……咯咯!”

众再次被惊了,这个抱着林泽的小女孩儿才过周啊,居然就能发出这么清晰的声音了?同样被震惊的还有林如海夫妇和当事小林泽。看着被绿柔抱着的黛玉,一张粉嫩的包子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林泽也笑了笑,伸手去握住黛玉的小手,为这个孩子第一声开口叫的不是别,而是“哥哥”,他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而众惊讶过后,才反应过来,不由地有些好笑。这孩子抓周什么都没抓,就抓着她哥哥的手了,这可算怎么呢?倒是林如海笑道:“们的玉儿是个有福气的,日后有长兄庇护也万事不愁。”听林大这话,再看看那边相处得甚好的兄妹俩,听闻林大的这个长子是抱养回来的,恐怕……

几个有心来看看林如海家的女儿什么模样,打算为自己儿子早早定下娃娃亲的几家夫咽下了到嘴的话,也附和着笑了起来。看着眼下的情况,将来说不得这林家长子恢复了本来的身份,就会娶了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妹呢。

不过这些,贾敏和林如海都看了眼里,也不说什么。再看看黛玉,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张着一张没牙的嘴巴,笑得可开心了。

“老爷说得是呢,若要当时请了许多来,就是老爷不提也要羞死了。”

林如海便呵呵笑道:“夫也不必如此,这是们玉儿的好造化,这些年来,他们兄妹间的情分旁也比不得。有泽儿这样的兄长护着,还怕黛玉将来没有好的配吗?”

一句话,却说得贾敏脸上一沉,想到贾母这些时日来话里话外也不离个结亲的事,自然有些不快。她本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家时,上有父亲疼爱,又有母亲呵护,知书达礼又清雅矜贵,京城的贵女中也是拔尖的。嫁了林如海后,性子虽圆润了一些,到底不失本性,林老夫又向来把贾敏当女儿一样疼爱,怎舍得要她立规矩。

自然,现下心里想到什么,脸上便带出了一些。

林如海见贾敏如此,便温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脸色这样难看,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倒要别痛快了。”

贾敏抬头,见结发夫君眼中的担忧和关怀,心中一暖,脸上的郁卒便去了大半,只伏林如海的胸前低声道:“往日里,总想着虽嫁进了林家,可也是贾家的女儿,夫家娘家一样重要。可如今,却再不要这样想了。”说着,便又往林如海胸前靠了靠,只道:“嫁给了老爷,便是老爷的了,自此以后,只是林家妇,再不是贾氏女。该操.心的,是们府内上下,那荣国府,自有兄嫂分忧,已经嫁出了门,哪有再插手管的道理。”

林如海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道:“夫何故如此说?”

贾敏只道:“常日里,总往贾府中送礼,年下过节,只多不少。老爷也都知道,再没有说的,心里也感激。如今不妨和老爷说开了,免得夫妻二心中起了隔阂,反而不好。”

一时,便说了那荣国府里诸事,提到那打发回去的两个嬷嬷时,仍气愤不已。

“那赖嬷嬷和王嬷嬷是个浑,和她们也说不清,只白降了自己的身份。况且那是母亲送来的,长者赐原不敢辞,也不好当着众打了她们脸面,白白地委屈了玉儿那么些时日,幸而未出大事,否则要心里怎过得去。”说着,便又气道:“倒是那好二嫂子,一番话说得涕泪俱下,又卖了好与老太太,下婆子面前又有了慈善的名声,反而叫白落了个恶名!虽不乎这些,只是心里到底不甘,母亲再没有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却还是偏帮着王氏,留下了那两个祸害府里做事。”

“老爷,如今说到这里,仍觉得心口上发凉。那还是的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倘或他日不了,还不知道如何呢。”

林如海听她这样说,只喝道:“再不许这样胡说的!哪有空口白牙的咒自己死的,这还是青天白日呢,怎地说出这些胡话来!”

说得贾敏也簌簌落泪,只哭道:“原不该这样说,却也免不了这样想。家时,父亲最疼爱者唯一个,母亲虽也疼,到底男女有别,她却更看重二哥一些。如今方明白了,母亲最心爱的,怕只有她自己一个,否则,怎么会纵容那王氏贾府里一味的胡来!”

林如海正要说话,贾敏却抬手掩住了林如海的唇,只道:“老爷好歹听说完这些,病了这么些时日,镇日里浑浑噩噩的,却也比平日里清楚明白了万分。”

“不怕老爷笑话,那国公府早不同当初了。想父亲时,府内上下哪敢有这样刁钻的奴才作恶,早远远地打发了,或发卖或带去庄子上,狠狠地处置一回下面就再没有敢这样的了。可现如今,当家的却换了。老爷原也知道,那大哥当年娶的也是张家的小姐,内宅管理无一不服的。可自打她去后,大哥娶了新妇,却是个没脚蟹,小家子气连也有些看不上更别提老太太了。只好推了王氏出来管家。”

贾敏说话间,却早不肯称王氏为二嫂。林如海虽听她如此说,到底也不忍心打断她,故而只听着也不说话。

“自打那王氏管了家,只觉得竟似是她们的钱袋子一般,每逢过年过节,哪一次不是恨不能搬空了家去娘家。只是老爷却不知道为的什么,要这样做!”贾敏说着,便恨恨地咬牙道:“那王氏每每过年过节,便写信来说家中艰难,开销又大,又说些庄子上收成不好,就连老太太都要取了体己出来填补家中。听了,再没有忍心的,只想着母亲那样大的年纪,如何要她拿自己的体己银两来填补公中,自然少不得要帮扶一二。”

林如海此时也听明白了,原来贾敏这些年送礼送得那样厚重,无非是为的心疼老母,却不知道那些是她二嫂的苦肉计,白白受了骗上了当。

贾敏又道:“如今也明白了过来,往日里竟似是个糊涂一般,只把们家的银钱往那好二嫂的腰包里送,填了她的私房,哪有能再要回来的!她们如今又打着玉儿的主意,再糊涂,也万不会要女儿受了这样的苦头!”

林如海本来就奇怪,贾敏是如何明白过来的。现下一听,才惊道:“夫何故如此说?说什么‘她们打了玉儿的主意’,此话何解?”

贾敏原就不打算瞒他,见林如海问起,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贾母信中所说之语,又道:“老爷,虽孝顺母亲,可看着王氏的行事做派,再不肯同她做亲家的。母亲有言道‘亲上作亲’,可料想着,这不过是母亲自己的意思,并没有同王氏商榷。她那凤凰蛋儿一样的宝贝儿子,听说刚落草时口中就衔了一块晶莹的美玉下来,府内上下尽皆知,故母亲为他取名为宝玉,疼心坎子上,又怕养不活,只把‘宝玉’二字写了要城外穷苦家叫去。”

林如海听到这里,连声道:“愚蠢至极!愚蠢至极!这样的来历,出生皇家自然是天降祥瑞,可咱们这样的家,纵是泼天的富贵也不该这样张扬!这样的不知收敛,他日若要圣上那里参上一本,可怎么是好!”

“何尝不是如此说!”贾敏哭道:“当初还没怀上玉儿,那王氏已经生了宝玉,后来有孕,那王氏竟说这是宝玉的福气,为们添了子孙的缘分。她倒讨了个巧宗,想老太太跟前卖乖,还想要承她的情,只不说罢了。要是依的意思,玉儿合该是沾了泽儿的福气。”

林如海只摇头低叹不语,心道:岳家近几年和忠顺王爷走得颇近,眼下见他们这样行事,方知是最没个成算的。就是提点了他们,怕也是无用,说不得还要搭上了自家。想到黛玉那样清秀的孩子,岳家还想着打她的主意,林如海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只想撂开手从此再也不管岳家。

贾敏却道:“老太太的心意如今和挑明了说,又道那宝玉落草时衔玉而生,最是个有造化的。若要玉儿嫁给了宝玉,双玉配成一对再好不过的。只回了母亲的意思,想着母亲心里必然怨,可为着玉儿,再不肯忍着的。”

林如海便点头道:“自然如此。”

贾敏又道:“那王氏怕还不知道此事,已经吩咐了绿柔要送一份大礼给王氏,老爷且看着罢,那王氏素来并不是什么胸有成墨的,不过凭着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才府里站住了。她自然把宝玉当成眼珠子呵护,现下既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再不会肯的。恐怕不日就要和老太太争一出儿,她既行了错事,老太太也没有站她那处的道理,这荣国府的当家且要王氏撂一撂罢!”

林如海听着贾敏这样说,自知这些内宅手段都是女家的事,他一个七尺男儿怎好插手。便也几句话绕开这个话题,另说起一事。

“如今身子既好些了,还有一件烦恼的事情要和商量。”

听得林如海这样说,贾敏心中虽疑惑,脸上却带了几分笑意道:“身子才好,老爷倒又来招。别是嫉妒好了,少不得要拿些事情来烦罢?”又道:“老爷前面,多少事情决断也不犹豫的,怎地如今却踌躇不前了?若是男家的事,再没有插手的道理呀。”

林如海只笑道:“怎好说这是男家的事情呢,本该是们夫妻二一起的事情才对。”

说得贾敏也挑眉疑惑起来,待听得林如海缓缓道来,才又展颜笑开:“说是什么事情呢,烦劳的老爷这样挂心,原来是这个。”素手纤纤点纸上,贾敏的美目一一扫过那纸上的大字,忽而一个字上顿住,只道:“老爷既把这字圈了出来,必是已经打算好了,怎么还要来问,岂不是明摆着作弄了?再不依的!”

林如海只笑着陪贾敏一起看过去,那纸上正是用朱笔圈出了一个“朗”字。

“当初刚结发为夫妻之时,已打算好了,他日若得了子,必要他做一个朗朗少年。再有《国语》中也提到‘其圣能光远宣朗’。想来配们的儿子,是再好不过的。”

贾敏因笑道:“老爷这样,倒要想到当年为泽儿取名的事儿来。那时,老爷也像现这样,踌躇不前,犹豫不决的。因笑老爷行事果断不让后,怎么取个名字反而退缩了。还记得老爷那时说起,必要为泽儿取个再好不过的名字方能圆了心愿,可现下见这‘朗’字,怎么倒是老爷先时想好的,为何又不给泽儿用呢?”

林如海苦笑道:“必是忘了,当初也提到,为泽儿取名,必要‘水’字中择一个,选了许久才定下这个‘泽’字。”

“是了,正是这个话。”

贾敏拍掌笑道:“老爷既然为泽儿取了这个‘水’字,为何们的儿子就不能和泽儿一样呢?”

“那怎么行,已经是水字辈的,再要孩子排水字辈,如何使得!”

“那泽儿又是怎么了?难不成他不是老爷的儿子?虽说泽儿是抱养来的孩子,可是待他并没有一丝外心。老爷也把泽儿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如何取名的时候这样分驳开来?”

见林如海不说话,贾敏便指出纸上的一个字,道:“既然老爷方才说了,这取名的事合该是们夫妻二共同的事。老爷既然犹豫不决,少不得要来决定了。只认定这个字,再好不过了,老爷便拟定了吧。”

林如海定睛看去,贾敏手指的正是一个“澜”字,因问此字何解,贾敏便笑道:“《文心雕龙》中‘隐秀’一章中提到:‘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当初为泽儿取名,是因着他们这一辈都该从玉字来。可老爷偏要为他取水字辈,故而从许叔重之言:‘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才有了‘林泽’二字。现下弟弟和哥哥的名字自该一处,否则叫看了岂不是要笑话了?”

林如海心道:怕是家看了,是要笑话儿子和老子排了一辈吧。想想林泽那时取名,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他本就是水字辈,偏偏林泽也是水字辈,这水字辈却大有不一样的,他只想着,若日后今上想要认回林泽,这名字……哎,想来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从未想过,以他年已四十,竟还能再得一子,想来是上天眷顾,取了这名字……也不为过罢。

这边林如海兀自出神,那边贾敏却软声道:“老爷,怀着他时,并不知道是双生子,也是不争气,身子骨这样弱,竟没能为老爷把那个孩子留住。这孩子刚出生就经历了这样一场大坎坷,澜字也有波澜之意,以波澜抑波澜,他日的路或许会好走一些也说不定罢。”

林如海微微一叹,握住了贾敏冰凉的手指,只道:“便依夫的意思罢。澜儿日后,不会有事的,夫也要放宽了心才好,否则孩子们如何自处,又要如何自处呢?”

夫妻二把话依次说开,心中再无隔阂,正如重回了当日夫妻结发,心易互通的恩爱日子。绿柔和红杏十分有眼色的没有过来打扰。林如海贾敏房里歇下,夫妻二临睡前又说了许多话,低声谈笑数句,方才睡下了。一宿好梦,也不必提。

再说林泽这几日每日每夜地照顾着奶娃娃,虽然辛苦,心里却十分开心。当初黛玉小时,他也曾想过要这样不分昼夜的相伴侧,只是苦于功课繁重,只好忙里偷闲去看黛玉。况那时彼此年幼,许多事也不大记得了。现可不一样,现成的奶娃娃睡身边,林泽心里一万个愿意服侍他,哪里肯睡。被水湛强硬着逼着去睡了两次就不肯了,只撒娇打滚卖萌,使得水湛都哭笑不得又不忍心起来。

只是看着林泽眼下沉重的黑眼圈儿,水湛又一次背着林泽狠狠地瞪了竹床上的某个小奶娃娃一眼。都是这个小东西,害得他的小九儿这样辛苦,真是该打。想着,就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一下奶娃娃的圆屁.股,还没用多大劲呢,小奶娃娃就像是感知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瘪了瘪嘴,“哇”一声就哭了起来。

林泽进来的时候,就见水湛一头的汗水,小竹床上的小奶娃娃哭得正凄惨。忙过去轻轻地拍抚着奶娃娃,等到奶娃娃不哭了,林泽这才转过头来看向水湛。

没等水湛说话,林泽就笑道:“啊呀,还是没有不行吧。澜儿哭了三哥也不会哄,以后可不许再赶去睡觉啦。”

水湛松了一口气,看林泽这样子是没发现他作恶了。但是,等等……澜儿?看了一眼小竹床上吮着手指吮得十分香甜的奶娃娃,水湛颤巍巍地指了指,为了确认一般问:“澜儿,是他?”

“嗯,澜儿!老爷说了,水边门柬,曰澜。澜儿一出生就遇着了大坎坷,所以希望以澜抑澜,将来道路平顺。再有,也是含了玉字的意思里头。”

“玉字?”

“《文心雕龙》‘隐秀’一章中就有:‘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澜儿生得……嗯,这样珠圆玉润的,将来也一定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儿。”

被林泽的形容给惊了一下的水湛怔怔地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很同情地看了一眼被自己哥哥评价为“珠圆玉润”的小奶娃,然后默默地点了个赞。没错,的确是珠圆玉润,非常地……肥!

至于说,以后会不会长成温润如玉的男儿,小小的林澜只能张开一嘴没有牙的小牙床对笑笑,那意思是,现饿了,先给上一杯奶!

林府言笑晏晏,八月十五经历的大喜大悲似乎也因为贾敏的转好而过去了。而另一边被贾敏惦记上的贾府,显然就不是那么好了。由贾敏口述,绿柔亲自指挥,红杏和绿柔一起清点的东西被运去了荣国府上,开门的奴才都是睁大了一双富贵眼,看着那一箱箱的东西往里头运,心里想的是,姑太太的回礼可真厚,不过可惜,这些东西都要进了二太太的私房。

只是没想到的是,东西才进了荣国府,及至晚间不多时,从荣禧堂后面抱厦旁的耳房里就传来一阵摔盘子打碗的声音。哎呦,二太太,您有怎么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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