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引鹤走进来,把信放桌上,见李景若也屋内,不好多言,行了礼就退出去了。
高展明拿着信封打量。此信是朝廷密函,看信封的规格就知道,信封上印着官府的公章,此类信件往往都要由专门的官兵派送,沿途戒备,以保证信不会落入贼寇手中。凡有敢偷拆此类密函者,以叛国罪论处。
李景若看了眼信封的规格心里也明白了,起身走到一旁,赏玩起了放窗台边上的花。
高展明看了眼背对他的李景若,犹豫片刻,将信拆了。
官府的信封里还有一密封,他用小刀将信封划开,取出了里面的信函。不出意料,信函的结尾落款是个高字,信是从安国公府上寄来的。
开头有几句惯常的问候话语,无非是什么吾侄,展信佳,见信如见之类的客套话。不过客套话也不长,统共就只有两三行,毕竟高元照和高展明之间确实没有多深的情谊值得高元照花这个心思大费笔墨。两三行之后,就入了正题。
没片刻高展明就把信看完了,信上的内容既令他有些惊讶,又他的预测之内。他来回翻了翻,失笑。
李景若还窗台边上装模作样地惹花弄草,高展明心思略动了动,便开口道:“耀然兄。”
李景若转过身来。
高展明抖了抖手里的信纸:“安国公寄来的信。”
“哦?”李景若挑眉。“是新年问候吗?想来君亮兄离京几月,安国公对颇为挂念啊。叔侄之情,令动容。”
高展明道:“挂念么……倒也没几分。这信上谈论的,是公事。”
李景若道:“那就是君亮兄初入官场,安国公对侄子的表现颇为关心了。前阵子往京城里递了折子,折子里粗略地提到了君亮兄的功绩,算算日子,折子前阵子就该入京了。皇上和安国公知晓嘉州的功绩,一定十分欣慰。”
高展明问他:“想看吗?”
李景若略吃了一惊,笑道:“安国公寄给的家信,由过目,这……不好吧。还是说,君亮心中,已是自家了?”
高展明淡定地把信往信封里塞:“那就算了。”李景若这个精,他留这里又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刚才信进来的时候,他若是真的有心要避嫌,大可离开这间屋子,他却只是装腔作势地站到窗口去,高展明看完了信,若不跟他说些什么,倒显得失礼了。这会儿高展明主动把信给他看,他还假装漠不关心。对于这个家伙,高展明有时候着实有些恨得咬牙切齿的!此刻就偏不遂了他的意,他既然要客气,那就随他客气,叫他自己抓心挠肝去!谁让他有话不好好说,活该!
李景若一个箭步上来,劈手抢过了高展明还没塞回信封里的信,道:“夫愿意将伯父寄来的家书与分享,若是推却,倒显得见外了。拂了夫的一番心意,叫夫伤心可该如何是好?既如此,还是看了吧。”
高展明不痛不痒道:“不见外,是唐突了,区区一份家信,岂敢劳李兄的眼,还是算了吧。”说着就要把信从李景若手里抽回来。
李景若把信藏到身后,笑得深情款款:“夫,又别扭了。”
高展明一阵恶寒,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得,跟李景若比口才,是他不自量力!论恶心的功力,李景若称第二,就没敢自居第一!
李景若把信拿起来,安国公寄来的信不长,他扫了两眼就看完了。看完后他神情莫测:“安国公要收集刘太守的罪证?”
高展明耸了耸肩。
所谓的收集罪证,这话实说的太婉转客气了。这世上做的,哪一个真的是干干净净,叫抓不出半点把柄的?哪怕睡觉的时候没留意说了一句梦话,被有心的听去了,大做文章,照样可以弄出一个诛九族的大罪来。高元照的意思,是叫他罗织刘汝康的罪名,趁机把刘汝康扳下台。
这封信肯定不是高元照一个的意思,背后是谁,他闭着眼睛也想得出。当初高嫱会把他调到远离京城的嘉州府当官,他还觉得有些奇怪。高嫱这个,控制欲极强,肯不得把什么都盯自己的眼皮下面,高展明好不容易挣来一个出京的机会,还担心高嫱会把他放京畿周围监视他的举动,得知被远放到嘉州府,他简直喜出望外。不过得知嘉州府的太守刘汝康和赵家的关系之后,高展明便将高嫱的用意揣摩出了几分。这不是,他刚清净了几个月,高家就等不及了。
李景若把信放回桌上:“君亮兄打算怎么做?”
高展明闭上眼。他心绪复杂,还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来去去,高家还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眼线用。京城的时候,让他监视皇帝和苏瑅,出了京城,又让他搜罗刘汝康的罪证。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叹了口气:“又何必多问?”
他把信给李景若看,他的态度就很明白了。
其实要说那刘汝康,可恨之处并不是没有,这家伙身为朝廷从三品大员,气量着实小了些。还有个偏听偏信的毛病。他原先根本就不知道高展明和李景若是什么样的,听了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就对他们两抱有偏见,这样的身为长官,其实是有些不称职的。但是非圣贤,孰能无过。至少刘汝康心怀百姓,不畏强权,作为父母官来说,他已经比很多太守都要尽心尽职了,而且知错能改,也没有长官的架子,让他担任太守,于百姓而言,功大于过。可是高家根本不乎他是个什么样的,做了什么样的事,光看他的出身,就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其实不仅是刘汝康,也不仅是高家,朝中那些权贵们,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就连深受其害的皇帝也是如此,当日就因为高展明是高家的嫡系子弟,就当众落他的卷子。这样的朝廷……实令有些寒心。
李景若默默观察着高展明的脸色,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走到高展明身边,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略一思忖,便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高展明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李景若没多久就写了数百字。
这是一封回给高元照的信,李景若以高展明的语气写的。头几行也是些客套的问候之词,说自己身千里之外,万分挂念京中长辈兄弟,太后和安国公的教诲提携之恩一日不敢忘怀。倒也不甚赘言,高元照问候高展明用了两行,李景若的回信里便写了三行,算是礼尚往来。
后面的内容,便是关于刘汝康和嘉州的了。李景若信里写到了高展明初来嘉州时被刘汝康怠慢的事情,语气充满怨恨,将刘汝康刻画成一个胸襟狭窄的小,又说自己推行政令时曾遭到刘汝康的阻扰,险些不成。通篇写完,洋洋洒洒数百字都是对刘汝康的指责,可偏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点一笔未提。这篇文章呈到太后和安国公手里,便是想借题发挥,也实揪不出什么能把刘汝康撤职的错处来。
李景若写完,将笔搁一旁,转过头。高展明与他靠得极近,他这一转,高展明便觉得一道温热从自己脸颊上擦过,竟是李景若的嘴唇贴到了他脸上。
高展明看信看得正认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李景若哈哈大笑:“夫平日里不是很淡定的么,怎么还不习惯为夫的亲近?”
高展明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往日李景若有什么冒犯的举动,他的确都显得处变不惊,只因他已有了准备,心里便是有波澜起伏,面上也不会显露出半分来。方才着实是没有做好准备,这才显得失态了。
李景若道:“这封回信如何?”
高展明点头:“很好!”不得不说,李景若实是个奸猾的,这封信呈上去,顶多也就是刘汝康气量小了些,而他身为一州府的长官,晾了高展明几日,这能算是罪过?便是把高展明晾上几年,也是无可厚非的。刘汝康固然曾经不肯用高展明的政策,可高展明只是个判官,他做的事原本就是超出了他的职权的,换了哪个长官也不会用,更何况结果刘汝康不仅推行了高展明的政令,还颇见成效,治理灾荒有功,还是大大的功劳,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高家想要借题发挥都借不到题。最最重要的是,这封信让高展明俨然和高家同仇敌忾,显示了他对刘汝康的诸多不满,能让高家对他放心,让他嘉州继续“监视”刘汝康!
李景若得意洋洋道:“为夫替夫解决了一桩麻烦,夫可有奖赏?”
高展明冷笑道:“晚上吩咐厨娘赏顿好吃的。”说着便桌边坐下,摊开一张信纸,照着李景若所写的誊抄润色,给高家回信。
李景若把下巴搁高展明的肩上,语气哀怨:“夫好狠的心呐。”
狠心?他还可以更狠心一点!
于是可怜的李都督直接被夫以妨碍公务的罪名赶出了书房。
高展明房中,重新写好了一封给安国公的回信,刚装进信封里,又听见外面有敲门。
高展明道:“进来。”
外面的推门进来,得,又是那个不得夫宠幸而一脸哀怨的李都督。
高展明好笑道:“又有什么事?”
李景若用眼神无声地谴责他,过了片刻,方才用正常的语气道:“刘太守派了车马来接,说是有事要找商量。”
高展明颇有些诧异,将信收好,起身出门去了。
高展明坐着马车来到刘汝康府上,家丞直接带他去了书房,刘汝康就书房里等他。
一进门,高展明便发现刘汝康的脸色颇有些古怪。刘汝康清了清嗓子,片刻后才道:“今日从京里来了一封信……”
高展明大惊,以为刘汝康已经知道了高元照给他写信的事!然而高元照的信是用加急密封送来的,高展明拆信的时候确保信并没有被拆过,刘汝康应当不知道信的内容才是。不过也未必,毕竟刘汝康背后还有一个赵家,高家和赵家勾心斗角时日已久,互相监视,难道赵家的更胜一筹,已经知道高元照和高嫱的用意了?
高展明正酝酿着该怎么回答,却见刘汝康从桌下抽出了一封信,不由一怔。刘汝康说的,并不是高元照给高展明写的信,而是他自己的信!
刘汝康犹豫片刻,似乎想把信递给高展明,但又把手收了回去,只道:“京里有些对抱有偏见,先前之所以误解了,也是因为听信谗言的缘故。总之……虽说嘉州府是老子的地界,老子也相信不是什么徒负虚名的轻薄之徒,但嘉州府那么大,难免没有别的耳目。总之日后行事小心些,不要被抓到什么把柄。当然,老子欣赏,知道是个有本事的,自然也会回护几分的。”
高展明怔怔地看着刘汝康。
刘汝康想了想,把手里的信当着高展明的面撕了,道:“行了,没别的什么事,就是提醒一番。回去吧。”
高展明心里五味杂陈,道了一声谢,出去了。、
他离开太守府,上马车前,抬头看了看天,长叹一口气。这世道……以后要走的路,怕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