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双陆这个东西,京城里是极盛行的,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市井乡绅,经常都会玩上两手。闺阁里,更是不乏双陆好手。然而再流行,它说到底也是一种文型的趣味游戏,既是为了娱乐,也需要动脑子。这就决定了,它行伍里,不太可能受到同样的追捧。
至少朔北,别说玩,北毓连见都没见过这种下双陆的棋盘。朔北军中,真正的大老粗,如吴志,除了舞刀弄枪,其他一概不喜。有点想法又不是那么通文墨的,如关钧义,更喜欢象棋一类的东西,双陆太精巧,不适合他这样的武将。至于如谢怀安和莫不为这样其实可以算作儒将的,他们更喜欢围棋,而不是双陆。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京城里都会的游戏,北毓不会。
可李怡筠都已经点到她了,她总不能说一声自己不会,就推脱得干净。
北毓缓步走到李怡筠身前,隔着双陆棋盘坐到她对面,淡淡笑道:“公主既有如此雅兴,北毓自然欣然奉陪。只是不怕公主笑话,朔北地处边远,并不时兴双陆这般雅致的游戏。北毓陪公主玩一局无妨,却先要劳烦公主教才好。”
李怡筠身体后倾,下颚微微扬起,她本就气质高傲,如今这样的神态就更是显出一副不将任何看眼内的样子了。单从这一点来看,她与太子倒是更像一母所出的亲生兄妹,三皇子李泌却有些另类。
李怡筠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这么说,不会玩双陆?”不等北毓答话,她便接下去又道:“这倒是有意思了。说与玩,却说自己不会。这样……岂不是赢了,也是欺负了。”
这情形的确尴尬,李怡筠若赢了,也是没什么意思;若输了,倒又好像是北毓故意说自己不会,来引得对手轻敌一样。可李怡筠连开口问上一句都不曾,就点名要同北毓下,也实没有给北毓其他的退路。
北毓道:“不然,换其他的可好?”
李怡筠皱了皱眉,旁的东西,她却不太喜欢,总觉得不如双陆更有意思。
二皇子李毅便这时插口道:“不会没关系。倒是有个主意,嘿嘿。”李毅边说,还边搓了搓手,那猥琐的样子,非但全无皇子气度,还很像是妓院里的龟公,真真是白瞎了他一脸忠厚的样貌。
李怡筠对这位二哥也没有什么尊重可言,她略有些不屑地瞥了眼李毅,漫不经心问:“二哥能有什么主意?”
李毅道:“谢姑娘不会没关系。便找一个双陆高手,陪谢姑娘一起下这一局,两一一步,正可弥补谢姑娘初学的生涩,如何?”说完,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笑到一半,又怕李怡筠反对,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二妹妹若是觉得跟高手对决,对不公平,也可以找一个帮。”说完,他又小心地问:“怎么样?”
李怡筠冷笑,“那不知二哥说的这所谓的高手是谁?”
李毅胳膊一挥,将赵晏一把推到前面,“当然是赵晏。”说着,还不忘冲赵晏使了个眼色,一脸“哥哥对不薄吧”的神情。
赵晏其,旁眼里大概是搅不清楚的一团浆糊。当然,赵晏的某些想法,让他来看,同样也是浆糊。可两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赵晏意什么,不意什么,他一眼就能辩个分明。
当初京郊,刺客来袭时,李毅第一反应就是冲侍卫叫“给把赵晏保护好喽”。倒不是说他自己就不怕死,而是他清楚,这些侍卫既是他家的,也是皇帝派下来保护他的。他们心里,别管赵晏身份有多贵重,也绝比不上两位皇子。他们的第一保护对象,自然是他和三皇子李泌。至于赵晏,就只能放次要位置。李毅怕赵晏出事,所以才第一时间特意吩咐侍卫,让他们保护赵晏。至于其他同样被连累的,李毅还真没那么博大的心思去一一关照。
可他这边厢想着好兄弟的安危,那边一转眼就看着赵晏先奔着谢朔去了。他自己一个文弱书生,一边护着谢朔不说,连他身边的小厮都要一着扯着,生怕两被磕了碰了。李毅当初还兀自寻思,赵晏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尊老爱幼了,出了事情不想着自己先跑远点躲着,竟还有空去管两个小崽子有没有躲好。
等到后来,谢北毓披着赵晏的大斗篷,随他一同从森林中走出的那刻,李毅就觉得自己悟了,再一听弄墨说什么赵晏勇斗刺客,他就更是没什么好怀疑的了。他跟赵晏那是什么样的交情,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赵晏这家伙有什么本事,他还不知道吗?他就跟他那两个小厮的名字一样:舞文弄墨,就擅长这么点子事情。那个什么什么勇斗刺客,那根本就不是赵晏能干的事嘛。除非——是为着英雄救美!
这小子根本是看上家谢家姑娘了!
李毅立时觉得自己洞察了天机,心里得意得不行,就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帮帮谢朔,眼下可不就来了一个机会。李毅自然不会放过。调戏小姑娘这种事情,他最擅长了嘛。
他得意非凡地将赵晏推到北毓面前,还不忘介绍,“谢姑娘放心,这小子但凡吃喝玩乐,可说是无一不精。下双陆这种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让他陪姑娘一局,姑娘胜利可期。”
赵晏简直是哭笑不得,他是纨绔不错,也的确不太乎旁怎么看他。可李毅简直是把纨绔当成了一种天赋夸,他再是如何厚脸皮,也要羞赧。好他父亲赵睿此刻不,否则怕都有要撞柱而死的冲动了——为竟养下了他这样一个儿子。
李怡筠对赵晏的不屑,比之对李毅的更甚。她眼里,她这位二哥好歹还只是愚蠢和不学无术。可赵晏,除此之外,还要加一条媚主,也不知道她父皇究竟是看上了赵晏哪一点,竟特许他宫中自由行走。李怡筠对赵晏简直是瞧不上到了极点。她缓缓地抬眼,瞅了李毅一眼,“二哥的意思,是这局一定会输咯?”
李毅理所当然地看她,“这是自然的,赵晏想赢的棋,还没有赢不了的。”想想,他又补充,“双陆当然也不例外。”连他父皇都不是赵晏的对手——这还是从五六年前就开始了,只是为着帝位的面子,李毅再楞,也知道这话就不好随便往外说了,毕竟皇帝还是意这个事的,否则也不会近几年但凡跟赵晏对局,都不让他旁观了——虽然他就算旁观了,也看不太懂,顶多能知道个最后的输赢。
李怡筠笑了,就好像鲲鹏笑燕雀志短,“既二哥如此说,那光对局也没有意思,们倒不妨来点彩头。”她又将目光转向北毓,“谢姑娘可敢赵公子身上压此一局?”
北毓笑道:“悉随尊便。”
李怡筠道:“那好,若赢了,就要谢姑娘头上的簪子。如何?”
因还孝期,虽入宫,北毓也没有带上整套的头面,头上不过是插了一个簪子,聊表意思而已。若把这簪子除了,她身上真就是一点饰品也无了。二公主点名就要这根簪子,显是因刚刚的元宵之故,记恨北毓到极点,非要她出丑不可了。
北毓应道:“便依公主之意。”
李怡筠微微一笑,仿佛已胜券握一般。“好,那便如此定了。”
孙婉却突然插话道:“等等,刚刚二公主只说若自己赢了如何,可没说输了如何呢。谢姑娘拿了头上唯一一根簪子作彩头,那不知公主要拿什么呢?或公主觉得,这彩头是只要谢姑娘一出了就好的?”
李怡筠扭头,狠狠地瞪了孙婉一眼。她之所以没提自己拿什么来赌,是因为根本不觉得会输,如今要孙婉一说,倒好像她故意耍懒,以公主之势来压谢北毓一样。
北毓也稍稍有些疑惑,她知道孙婉同明妃一样出自孙家,跟舒贵妃一系就多少都会有些龃龉。可李怡筠毕竟是公主,虽然本朝公主没有权势,但李怡筠作为如今的后宫第一舒贵妃的女儿,怎么都是要特别一些的。孙婉虽也是侯门贵女,却实没必要这种诚下为她出头,平白惹怒二公主。
北毓不知,孙婉之所以先是对她交浅言深,表达善意,后是不顾诚为她出头,都是因为孙婉觉得自己与北毓实同命相连。
因孙婉同北毓一样,虽生侯府,可都父母早亡,依靠着叔伯度日。只北毓好歹还有个弟弟,她却真真是伶仃一。且外眼里,孙家之所以还能有眼前荣华,都是靠着卖女求荣。外面的是怎么看孙家的,孙家自己怎么可能不知。可男们不自省己身,倒一边恭恭敬敬地讨好着如今还的两位出嫁女:明妃和威远侯夫,一边又拿异样的眼光来看家中没出嫁的女儿。
其他女孩儿也就罢了,却偏偏孙婉是孙家这一辈女孩儿中最出色的,又自己心高气傲,还父母早丧,但凡行+事有不如堂兄弟意的,他们就敢指桑骂槐,意指孙婉是觉得自己早晚要攀了高枝儿,才瞧不上他们这群兄弟。如此可见,孙婉虽外面风光,孙家却是过得怎样的日子。
她虽不知北毓谢府过得如何,可只要想想北毓原是谢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嫡女,如今却也要依附叔伯过活,孙婉怎能不对她心生怜惜。
是以,明知宫中跟二公主对上,并不是什么好事,孙婉也还是开了口。
李怡筠虽怒极,却也不好发作,只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啪一声拍桌上,“那就拿这根簪子做个彩头。”
簪子倒的确名贵。
李毅却嘀咕,“拿一根,赌家头上全部——”这话有些无理取闹,却又不是全然无理取闹。毕竟李怡筠是拿一根簪子赌,北毓其实也是。只不过李怡筠卸了一根簪子无伤大雅,北毓却是除下这一根簪子,头上就一点饰品也无了。可要这么细究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是以不等他说完,五皇子就悄悄地拉了他一把。
李毅跟五皇子虽差着几岁,可这宫里,太子和三皇子妥妥是一挂的,五皇子却是生母位低,进不得太子的眼,倒成了李毅这宫里交情算不错的兄弟。被五皇子这么一拽,李毅也给他面子,撇撇嘴,不再说这个茬了。可他想了想,又道:“二妹妹要不要也找个帮手,免得待会儿被赵晏赢了,觉得委屈。”
李怡筠一哼,“从不需要旁帮忙。二哥说这么多,倒不如直接让他两个同下了。”
李毅笑嘻嘻地,“好好,二妹妹既如此说,那咱们就开始。”他把赵晏往前一推,“赵公子,请。”
赵晏面上一本正经,他先冲李怡筠道:“由公主先开局。”
李怡筠倒也不推脱,拿了骰子往棋盘上一扔,出了点数,想了也不想,就先走了棋。
赵晏随后也捡起骰子,扔了个点数,边走,还要边向北毓讲解,“这游戏简单得很。其实就是扔出两个点数,然后按着点数走棋而已。”他指着棋盘上早摆好的十五个白马,“看,这就是们的棋子。只要把这些棋子绕着这些格子全都走出来,就算是赢了。不过像这样,被对方用两个或以上的棋子占住的格子,们就不能走了。但若格子上只有对方的一个棋子,们就不仅能走,还能把她的棋子提走,让她从新开始。对方这样的棋子就叫弱棋。”
赵晏走了棋,李怡筠又走,然后北毓也掷了骰子,走棋。一开始都是中规中矩,不过北毓注意到,赵晏走棋,是从中间的棋子开始走起,与其说他的目的是走棋,倒更像是占格。
北毓将赵晏刚刚说的规则心里一寻思,便淡淡一笑,两个虽未交流,却按着同样的策略下了起来。
慢慢地,李怡筠才开始察觉到,赵晏和北毓不知何时已布好了局,总是能正用棋子占了她要走的格子,让她无路可走,等到他们两个终于把棋子挪开,自己都不知道白投了多少次骰子。
这却不是最让生气的,最可气是,这两商量也没商量,就心有灵犀似地一直没动她内盘上的两枚棋子,非要等到她把棋子走回来,又不小心走成弱棋时,才要将她一棋,让她前功尽弃。而且他们也不用这两枚棋占格了,就摆那当弱棋,被她提了之后,又飞快地回来再提她的棋子。
走到最后,李怡筠已被弄得心浮气躁。她已经发现了,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走棋,根本就是戏耍她。若不是两明面上没做任何交流,她简直都要怀疑他们两个是商量好的了。
而最可气者,是她对这两个根本毫无办法。她说自己从前不会下双陆,可除了开始的几步是按部就班由赵晏教导的以外,北毓走起棋来,根本就像一个老手,哪有半点生涩的样子。
李怡筠一开始还能强压着浮躁,等两的配合出现破绽,毕竟两个下棋,饶是如何的高手,也不可能有一个下那般连贯,然后这两个却根本一点破绽都不漏,最后只把李怡筠气得再玩不下去。
她索性一推棋盘,冷冷道:“不玩了。”
不只李怡筠自己,其实旁观者也早看出她根本不是两的对手,早已输定了。李毅笑呵呵地道:“二妹妹的意思是?”
李怡筠瞪他一眼,把簪子往北毓面前一拍,却不说话。
北毓笑纳了簪子。其实她并不觉得这一整个事情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不过是又一场意气之争罢了。可她也知道,京中少年的这个小圈子里,争的本来也就是意气。若她退了,旁不会觉得是她不乎,倒还要想是她姐弟失怙,不得不退。因而也只会越逼越紧而已。
她笑道:“既如此,北毓便谢公主厚赐。只此簪艳丽,北毓戴孝之,佩戴不得。便将它化作银两,捐给京中乞丐好了。正好冬日寒冷,他们也可多得几床棉被,也是公主厚德。”
“——”李怡筠气得站起身来,谢北毓说得好听,意思却还不就是看不上她的东西。这添彩头本来就是她提出来的,如今倒显得她谢北毓大方了。可她也不能说北毓有什么不对,一时倒愤愤地说不出话来。
三皇子李泌拉她,“二妹妹……”
李怡筠却不想听他说什么,她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了。
大公主尴尬地笑笑,“瞧二妹妹这性子。”又想打趣赵晏和北毓两句,说他们两个配合得倒好似一个似的,又想到两个丝毫关系也无,若这样说,未免不妥,就又把话咽下去了,只道:“们也不要只看旁玩了,这东西本也就是取来,让大家一起玩的。还是看各喜欢玩些什么,便去玩吧。”
李毅登时觉得有些无趣,“这些有什么好玩的。”他瞥了一眼各式棋具,“再说,这里这么多,棋却就拿来了那么几副,够玩个什么?”
大公主笑着一推他,“就事多。这些不过是给诸位姑娘拿来,消磨时间的。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个提议,若诸位姑娘有兴趣,便让那爱玩的,拿了东西去玩,不爱玩的,们就做些别的。”
一位姑娘问:“公主有何提议?”
大公主便道:“当年宫里,就早听闻宫外的姑娘都是满腹才学,或一府的姑娘,或交好的几府之间,都兴半个社团,或是诗社,或是棋社,茶社,琴社,画社,都有趣的很。当年便羡慕得紧,可惜未能参与。如今们便也临时启上一社,就以冬为题,可写诗,可作画,也可弹琴,聊聊一乐可好?”
大公主说得委婉,可诸位姑娘哪个不知,这是要考考姑娘们的才学了。当下各有思量。
倒是几个毛头小子觉得不耐,十一皇子便道:“这个也没有意思。大姐姐,们要出去玩。”
大公主一开始的计划里,也没带这几个皇子。至少舒贵妃向她交代此事时,可没说会把几个皇子都留下来。毕竟姑娘们临时启一社,再如何突兀,也总不至尴尬,可挑皇妃的正主儿如今却就杵这儿,算个什么事情。本来二公主愤而离开就已经不计划之内,再被小崽子们一闹,大公主头都大了。她也知道十一皇子虽是跟她请示,可事实上她若不允,小鬼们也不会理她,大公主索性道:“好好,们愿意出去玩的,就出去玩。让外面的小太监们都跟着,却不许出了这凤藻宫,可好?”
小鬼们点头,十皇子还来拉九皇子,“九哥,们出去玩。”
李秩一撇嘴,“不去。”
十皇子撒娇,“去吧,去吧。”
李毅上前,把九皇子直接夹了腋下,又一拍旁边谢朔的后脑勺,“走,二哥带们出去玩。”说着,就不顾九皇子的挣扎,大踏步地出门去了。
自八皇子往下,连着谢朔,一帮孝子就全都跟着也出了门。
大公主耳边没了几个孝子的吵闹,也松了口气,吩咐宫女们又拿笔墨纸砚,甚至画材染料还有长琴,兴冲冲地像真是要启个社团。
小姑娘中,自有热心参与的,也有躲一旁的。
北毓便从群中退到角落,不片刻赵晏也拐出来,选了一个与北毓对角的位置,静静坐着。
他们两个,就像两个永远的旁观者,各具一方地看戏,目光似盯戏上,可其实心都没有投入进去。
热心表演才艺的小姑娘中,有一个选了弹琴。她的琴艺倒的确精湛,引得众叹服。她的琴声中,赵晏走到北毓身边,漫不经心地往墙上随意一靠,笑着低声道:“三皇子是要选妃,又不是给府里选歌妓,要那般出众的才艺做什么。”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了。这意指这些勇于表现才华的小姑娘,其实都是落选的命运。
北毓挑眉看她,“那依世兄之见,三皇子妃要是怎样的才好?”
赵晏狡猾地一笑,“不是依之见,是舒贵妃所要的,该是那种不急躁,又稳得住场子,知道何时该收敛,何时又该表现的姑娘。”
随着他的话,琴声收了尾,众发出一声不自觉地赞叹。正这时,窗外却传来了十皇子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