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十一月十七日,阿弥陀佛圣诞。
雪后天晴,阳光灿然。炎府内的一众内眷罗氏的带领下出府上轿,一行迤逦往洛州城南的普渡庵而去。进到普渡庵中,管家炎泽令府中小厮们将施舍的香蜡油纸等抬了进去。静真领着众去佛殿内上香礼佛。
上完香后,静真又领着众去静室内休憩吃茶。汐颜才喝了一口茶,有送茶的小姑子她耳边轻声说了句:“素清让带话给施主,说她观音殿外头等,有话和说。”
汐颜想起几日前和素清炎府内说话时,说起想绣一副观音菩萨的像,让她帮自己临沫一幅观音像,这会儿她叫小姑子传话给自己,莫不是已经画好了?
于是便见她对那送茶来的小姑子说,“烦小师父出去对她说,就来。”
那小姑子应了托了茶盘出去了。汐颜便站起来向罗氏道:“婆婆,前几日让这庵里的小师父素清帮临摹一副观音像,想绣了捐给庙里,表些微敬佛礼佛之心。这会儿想去看看,看那画像可画好了?”
罗氏笑道:“难为如此虔诚,去罢……”
汐颜应了声“好”,又向王姨娘等略微欠身致意,便向静室外走去。到了外头,只见不远处的观音殿外立着一个消瘦的身影,正是儿时玩友夏荷香,如今的小尼姑素清。
见汐颜走过来,素清忙向着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方含笑道:“施主来得好快,才让来与传了话,转眼就来了。”
“这么叫,让很是不适。还是叫小名三妮好些。”汐颜玩笑道。
素清欠身,“那恭敬不如从命,便还是叫三妮罢,也叫荷香。”
“荷香,叫来,可是替临摹的那观音大士的像已画好了?”汐颜问。
素清点头,“对,正是临摹的这庵中的观音菩萨。走,随到后头禅房中去,将那画像拿给。”
于是素清前引路,汐颜跟她身后,一路往普通庵后面园子中去。原来这普渡庵中的姑子们所居住的禅房都建后园中,四散分布园中各处。
雪后的普渡庵后园中,地上和枯树上都积着雪,只是园中通往各处的石板路倒是清扫了积雪,石板上只有微少的积雪。汐颜和素清走了一会儿,只见路上积雪化开,石板路上有了些浅浅的小水坑。
素清皱了皱眉道:“三妮,这里等等,去拿两双木屐来穿。就这么着去,怕鞋袜都给浸湿了。”
“好,去罢,这里等。”汐颜站住对素清挥了挥手。素清转身一径去了,汐颜无聊四面打量这周围普渡庵的后园。这条通往素清禅房的石板路旁是一些桃树和梨树,此刻都是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雪条儿,冬日阳光洒上边儿,微微反射出些晶莹来。树林中间或有一声不知名的鸟叫,显得这雪后园林分外寂静。
等了好一会儿,搓一搓手,汐颜将手拢进袖中,往后看一看,见素清还未来,却瞧见离此不远处的右边小路尽头开了些杏黄色的腊梅,不觉一时兴起,小心得避开那小路上化开的积雪形成的水坑儿往那开了腊梅的地方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那一树腊梅花跟前,冷不防路旁的枯树林中影一晃,走出一来,挡住汐颜的路,笑嘻嘻向她躬身一揖道:“小可王大元见过小娘子。”
汐颜被这突然出现的吓了一大跳,一只手抚胸前,定睛细看眼前拦住去路的,见他穿一身宝蓝底玄色步步高升团花直缀,头戴万字巾,脚下穿着直筒皮靴,正是那日王姨娘房中遇到的青年男子,被王姨娘称作自家侄儿的便是此。
心中起疑怎会这里碰见此,明明每次到这普渡庵礼佛之时,主持静真都要让庵中的姑子们将其他的香客撵出去的。
懒得和这说一句话,汐颜转身便欲往来路行去。谁想那王大元却喊了声:“小娘子且慢,瞧这是什么?”
汐颜转身之际,恍眼看到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方鹅黄色的绢子来,粗看之下,觉得有些眼熟。但此时这影儿也见不着的普渡庵后园中,即使她觉得那绢子有些蹊跷,但也不想此久留,孤男寡女,怕被瞧了去,说不清楚。
于是慕汐颜抬脚便走,谁料那王大元却赶上来将她的衣袖一拉,口中道:“慕氏汐颜,这绢子上这几个字委实绣得好呢……”
这句话入耳,汐颜猛地想起来,这绢子正是那一日去王姨娘房里教那黄五娘自己的双股针法时,黄五娘掏出一方鹅黄绢子来,让自己上头绣几个字。她记得那日绣好后,黄五娘说要带回去给凌罗阁中的姐妹们看,让别羡慕一番的。可是如今这绢子怎会这王大元手中。绣了自己名字的绢子落这么一个男子手中,若是他拿着这绢子四处去混说,岂不是对自己的清誉有损么。
还有自己这会儿名义上是炎无忧的媳妇儿,外头这么说起来也会让炎无忧面儿上过不去。再说,自己和她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也是把她当成俗世中“夫君”那样看,又怎肯和这样一个对自己居心不良的男子扯上关系。
此刻被王大元扯住了衣袖汐颜心中又羞又怒,便转过身去气愤得喝道:“放手!这登徒子,快将的绢子还!”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夺那绢子。谁料王大元却似早知她会来抢夺手中的绢子一般,将手一扬,汐颜一抓之下却落空了。
王大元似是故意逗汐颜玩一般,只是将手中绢子举高,引得她踮起脚来抢那绢子。
汐颜几番够不着,一个脚下不稳,竟然载倒了王大元怀中。这一下,汐颜回过神来,惊急之下,便欲往后猛退。谁料王大元却一把捞住她,她耳边儿调笑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口中那般无情,这会儿却是投怀送抱。实话与说了罢,自见到小娘子那刻起,对就一见倾心,此生发誓非小娘子不娶,愿等上三年,等从炎府中出来,小可定当上门求娶……”
“放开,放开……”汐颜惊怒交集,双手使劲得去推王大元,欲从他怀中挣扎出去。王大元却狞笑着不松手。
忽地,从汐颜身后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说笑声。王大元瞥见后不由得勾唇一笑,将那高觉着绢子的手放下对慕汐颜说:“小娘子,别动了,这就将绢子还给。”
汐颜见他将那张绢子放到自己眼前,便信以为真,停止挣扎,一手去拿那鹅黄色的绢子。
“啊!那不是大奶奶么……”汐颜身后的一群中有一十分吃惊得尖声喊叫了起来。
王大元听到后便将被汐颜抓住一角的鹅黄色绢子一扯,将那方绢子重新夺了过来,塞进袖中。然后松开抱住慕汐颜的手,转身闪进小路旁的枯树林中,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
汐颜见那王大元跑了,十分生气,看了看那消失枯树林中的身影,想去追却是追不上,不由得地上重重得跺了下脚。
转过身来,却见从自己身后的小路上走来了一大群,为首的是婆婆罗氏和静真师父,以及扶着婆婆的赵嬷嬷,后面儿是炎无忧,王姨娘,焦姨娘,再后边儿是此次来普渡庵中上香礼佛的各房随行服侍的丫头婆子们。
她们怎么来了?汐颜有些不解地想,正愣神间,一群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儿。随即只见罗氏伸出一只手指着慕汐颜,冷着脸问颇为生气得问道:“媳妇儿,那个男是怎么回事?……真是不知廉耻!可知道,这会儿是有夫之妇,即便是想嫁男,也得等到三年后,无忧孩儿度了劫才可。可现却……却这园子中和陌生的男子搂搂抱抱,实是有辱炎家门风,不配做炎家的儿媳妇。亏和老爷对那般好,小门效的女儿,真是没有家教,委实是水性杨花……”
这一通话说下来,汐颜只觉委屈不已,也伤心不已,便红着眼圈儿分辨说:“婆婆,,真不认识他,不是说得那样……”
罗氏还未说话,只见赵嬷嬷凑到罗氏身旁,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罗氏听完面儿上即刻便有了怒气,冷喝道:“住嘴,还敢说不认识那男子,明明早就和他有了首尾,今日乘着到这里来礼佛,竟说去拿什么观音画像,偷偷到这里来会他。适才们老远就见和他搂搂抱抱,还拿了一张绢子给他,想来定是定情信物罢。若不是静真师太领们来赏这后园中的腊梅,还撞不破这奸|情,不知要被隐瞒到何时……”
汐颜闻言又气又急又羞,自己被婆婆说成了恁不堪的,跟前又有这许多站着,那鄙夷不屑的眼光似一道道冰箭般射到她身体上,使她觉得分外难堪。
“不是……没有……真没有……”汐颜再次着急得分辨,抖着唇说道,眼角的泪珠儿不争气得坠下……
泪眼婆娑中,汐颜往罗氏身后的炎无忧看去。
炎无忧藏大袖中的双拳紧握着,刚才那一幕她也瞧见了。看到自己所真心喜欢的竟然伏一个男子怀中,而且还赠给那男子一方绢子。她只觉得五雷轰顶,心中仿佛有一个万斤的坠子将她的心直直地拖进了黑色深渊之中。
她脑中一片混沌,实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也不相信汐颜会是那样的女子。一面接受着自己的情意,一面却偷偷得和别的男子有情。可是自己亲眼所见的汐颜被别的男子抱住的画面反复的她脑中一遍遍地浮现,让她对汐颜绝对的信任有了一丝动摇。她开始怀疑自己喜欢的是否是敷衍自己,她那些羞涩和含情凝眸的眼神到底有几分真心。
又或者是她真如娘亲所说,是一个小门效的水性杨花的女子,对自己的那些情意说不定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因为她从未对自己说过“喜欢”那样的话,有的只是含糊的应承而已。毕竟像她那样的女子是以嫁个男子,成家,生儿育女为重的。
这些想法她心中如电般急转着,适才的那一幕除了让她怀疑汐颜并动摇对汐颜的信任外,还有巨大的怒气,醋意,伤心混合一起,如泰山压顶般压垮了她的自信和理智。
于是慕汐颜看到的便是炎无忧似块石头般的站着,呆呆的看着自己,那好看的深邃黑眸中交替闪现出许多怒意,伤心,还有不信任,怀疑等诸多情感。
汐颜咬着唇,只觉伤痛不已,忍不住低首抽泣起来。
一旁的静真低着头闭着眸,手中挽着串念珠不停地念着佛号,好似不曾见过眼前一幕,也不曾听到罗氏嘴中那些冷言冷语一般。
焦氏上前拉了拉罗氏的衣袖,附耳过去她耳边儿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罗氏愤愤地盯了慕汐颜一眼,转脸对身旁的赵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又从袖中摸了什么东西出来塞进了她手中。
随即对身旁的静真开口,“静真师父,适才想起今日府中还有要事,便不这里耽搁了。这便回去。”
静真睁开眼,忙谄媚笑道:“贫尼晓得,贫尼这就送太太和姨娘们,姑娘和大奶奶出去。”
罗氏转身看炎无忧呆立着,一副伤心沮丧的模样,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出去将炎无忧一拉,说了声:“孩儿,们走!”
话毕,便拉着炎无忧大步离去。王姨娘等随后跟上。赵嬷嬷却拉住了静真,塞了一张一百两银票她手中低声道:“今日的事,还请师父不要对外声张……”
静真接过银票塞入袖中,连连眉花眼笑得点头,“赵妈妈放心,定当不漏出去一字。还请回去告诉太太,叫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嗯”赵嬷嬷点头,看了站不远处的默然流泪的汐颜,随即道:“那师父先请。”
静真识趣得双手合十,欠身一礼,转身快步去追前头的罗氏等。
赵嬷嬷等静真走后,便走到慕汐颜身边鄙夷得上下打量了一番冷漠道:“慕姑娘,走罢,随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