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彩墨此时已是双脚一软,神色晦暗,不由自主的跌坐到了厅中的猩红牡丹纹的毡毯上。她只觉自己满嘴苦涩,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转过脸来看向炎无忧,慢慢的一痕清泪从眼角滑下,沿着香腮滴到猩红的毡毯上,刹那消失不见。
炎无忧冷着脸觑着她,淡淡道:“到底是为什么?说出来,也不想难为,看伺候五|六年的情分上,免了一顿板子,打发出去。”
彩墨低头咬唇哭泣,沉默不语。
罗氏上头坐着就来了气道:“是没有听清楚大姐儿说得话么,若是再不说,可不管伺候她几年的情分。这最容不得身边儿的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害,今日能害媳妇儿,明日就能害,害老爷!”
这话说得颇重,一说完,便听得一直上头没说话的炎文贵鼻中重重得“哼”了一声,低着头暗暗饮泣的彩墨不由得身子抖了一下。于是便见得彩墨流着泪抬起头来往汐颜坐着的那边望过去,目光一一从王姨娘,焦姨娘身上看过,最后停留了慕汐颜身上,抖着唇说了一声:“这么做,只是为着姑娘新娶进来的这位大奶奶……”
“为了慕姑娘?”炎无忧不解得问,“为何?”
彩墨咬唇道:“因为……因为姑娘对她实是很好,好得让心生恨意……”
这话说出来后,厅中众自是不明白炎无忧对娶进门儿的冲喜的媳妇儿好碍着彩墨什么事?唯有往姨娘勾唇笑了笑,似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众发愣的时候,王姨娘缓缓开口道:“彩墨,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大姐儿对自己娶进门的媳妇儿好是天经地义的,这么着可是不喜欢家姑娘对别好?就如官宦家的公子娶了媳妇,那以前的通房丫头必不会喜欢这新进门的奶奶的。”
经王姨娘这么一比喻,厅中的众才明白了彩墨那句话的意思来。难道这彩墨是因为这新进门儿的媳妇儿拈酸吃醋,做出了这匪夷所思的事?罗氏等想一想,这彩墨服侍无忧五|六年,日子长了难免对自己主子有了些感情,但无忧不是公子,彩墨也不是通房丫头,这醋就吃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最终还是炎文贵低声说了句:“古来宫中就有对食,宫外也有磨镜……”
这一声虽然低,但不啻是平地一声雷,现罗氏和焦姨娘都明白了彩墨为什么这么做?当然炎无忧也是明白的,面儿上仍然是冷清如常,但眼中不免透出些惊色,眼底藏着狐疑。又转眼去看对面坐着的慕汐颜,只见她皱着眉似是想才将听到的那什么“对食”和“磨镜”,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炎无忧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的再将目光投注跌坐地上的丫头彩墨身上,只见她听了自己爹爹说得那句话后,目光闪烁,贝齿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血印。
厅中静了一会儿,众看着彩墨似是看一个怪物一般,而罗氏的眼中更是有着深深的厌恶之色。
“彩墨,当真对无忧生了那种心思?”罗氏率先回过神来阴着脸冷声问道。
彩墨转头看向炎无忧,眼中有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之意,泪水喷涌而出。炎无忧有些小小的不忍,侧过头去不看她,只说了句:“彩墨何必如此?”
罗氏神色愈冷,藏大袖中的手握了起来,沉声吩咐身后站着的管事妈妈赵嬷嬷道:“赵妈妈,即刻带将彩墨带到前头倒座房的马厩中,吩咐外头小厮好生看守着,明日一早便叫牙子将她领去发卖了!”
赵嬷嬷应了声“是”,便从后头走出来,到外头去叫了两个粗使婆子进来,一左一右来将彩墨从地上架起来。谁料彩墨却从两个粗使婆子手中挣脱出来,大声哭喊道:“彩墨自八岁上进府,老爷太太并姑娘和姨娘们待奴婢不薄,如今奴婢糊涂做下这等奸恶之事,得这结果也是应当,只是出去之前,想向老爷太太并姑娘姨娘们磕个头!”
两个婆子不及阻止,只见她已然重重的向炎文贵跪下磕了个头。炎文贵没有说话,坦然受了她这一个头。赵嬷嬷和那两个粗使婆子见自家老爷应允了,便站一边,任由彩墨一一向着罗氏,炎无忧,焦姨娘,王姨娘磕下头去。
磕到王姨娘跟前时,王姨娘叹了口气道:“一进府便那院子里做了一年粗使小丫头,因见伶俐才把推荐到夫跟前,夫又把选进去服侍大姐儿。谁曾想如今却生起些不该生的心思,做下些不该做的糊涂事。嘱咐一句,以后出去了,不管到哪家去为奴为婢安分些便好。”
彩墨嗫嚅抖着声说了声:“奴婢谨记姨娘教诲……”
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纷纷坠下,直起身来从地下爬起来,又转脸深深的看了慕汐颜一眼,彩墨方转身毅然大踏步的往厅外走去。赵嬷嬷和两个粗使婆子见状忙随后跟上走了出去。
彩墨出去后,厅中气氛好一阵沉重,最后还是炎文贵站了起来说了声:“都散了罢。”又对罗氏说了句:“走,咱们回房。”
罗氏微微一愣,这一晚老爷本来是应该轮着去王姨娘房中歇下的。看了眼王姨娘,只见她面儿上挂着笑站起来欠身向着她和炎文贵蹲身一礼,和声道:“那妾身带着长竹回去歇着了。”
炎文贵随意挥了挥袖,已然大踏步往西稍间的卧房中去。
于是众纷纷起身,向罗氏行了礼各自退出房回去歇息。慕汐颜跟炎无忧身后径直往后头歇息的院子里去,彩书,彩宣,山茶,腊梅紧随其后。一路上,炎无忧都没有说话,慕汐颜想她此时心头一定是不好受,自己跟前服侍了五|六年的丫头被查出是那个偷窃印石陷害别的,任是谁一开始都无法接受。
汐颜一路走着一路暗暗的想,方才彩墨说是因为姑娘对自己太好了,她才做这事情来陷害自己。又听到王姨娘说什么公子,通房丫头的话,这个她倒是明白,想来是彩砚喜欢姑娘,所以就对姑娘对自己好看不顺眼,吃醋,做傻事了。
不过若是自己像彩墨一样跟姑娘身边儿五六年,也难免会喜欢上有倾城之貌,又如此聪慧如此有才华的炎大小姐的。汐颜暗暗设想了下,要是自己看见姑娘对别的好,心中也会有些发酸不舒服呢。要怪,也只能怪炎大小姐太像个从月宫内飞到凡间的嫦娥仙子般让着迷。
独自心中腹诽了一会儿,汐颜忽然想到今晚公公炎知州说到的那什么“对食”和“磨镜”,好像一听到说这个,婆婆罗氏的脸色就不好起来,直觉让慕汐颜觉得这两个词不是什么好事儿。
要不是见炎无忧一直无话,面如寒冰,她真想问一问姑娘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也难怪汐颜不知道,她从小到大不曾读书,平时也就内宅中做针线,厨房中做饭择菜等,身边儿的祖母和嫡母也绝对不会有机会和她说起这个。
今晚炎无忧的心情确实不好,虽然一早就知道今日很可能是这个答案,可真得落实了又觉得无限怅惘。一直身儿边服侍了好几年的丫头,说发卖了就发卖了,总还是觉得很不适应,有些舍不得。
进了自己院中后,炎无忧转身对身后跟着自己的汐颜轻轻说了声:“早些歇着。”
慕汐颜忙应了声“好”,复又加了句:“也别……别不好受,早些歇着。”
炎无忧微微一笑道:“省得。”
汐颜看她这么一笑,转身洒然离去,心中也一松,便转身领着山茶和腊梅回自己房中洗漱了睡下。
第二日起来,和炎无忧到前头正房中请安吃早饭时,罗氏便将自己身边儿的大丫头桃花指给炎无忧使,弥补因为彩墨出去她房中空出来的一个缺儿。炎无忧将桃花改名做彩桃,顶替彩墨以前房中替她更衣梳头的差事。
吃了饭,汐颜便如往常一般进到书房中服侍炎无忧读书。经过昨儿一晚到今日,炎无忧又神色如常了,和汐颜和颜悦色的颇说了几句话。
炎无忧书案前看书,汐颜就后头锦杌上坐着做针线。约莫有一个时辰,炎无忧站起来活动身体,便又走到汐颜跟前看她做针线,随意说了一句:“整日做这做那,什么时候也替做个物事可好?”
汐颜抬起头来笑:“姑娘身上穿的衣裙都是洛州城最好的绣坊绫罗阁内的绣娘精心所制,的绣品和她们比真是不堪一提,怕看不上。”
“是太自谦了,的绣技丝毫不比她们差,得自祖母的那双股针法还是失传了若干年的绝技呢。这么说怕是不想替做东西罢。”炎无忧略有些不满的说道。
她这话又夸了汐颜,又用激将法激了她。果然慕汐颜马上说:“哪里不想替做东西,真是怕姑娘瞧不上。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便替做一样罢,但不知姑娘想要个什么东西?”
炎无忧想一想便说:“那替做一个香囊罢。”
“那想要个什么样的?”慕汐颜问。炎无忧知道她这是问自己要什么颜色和样式的。略微顿了顿,炎无忧便说:“按喜欢的做来就好。”
慕汐颜眨了眨眼:“喜欢的姑娘未必喜欢……”
炎无忧温声道:“谁说的?喜欢的也定会喜欢……。”
“哦?”汐颜仰着头看向炎无忧,探寻的清澈的眸子碰上炎无忧那漆黑如深潭般的美眸,似乎确定她是否说得真话。但她的两汪深潭之中,只见到了自己的倒影。心没来由的慌乱起来,忙压着不规律的心跳低头下来,装着绣了几针。
为了打破这突然而至的莫名的异状,汐颜没话找话,问:“姑娘,昨儿晚上公公说得那‘对食’和‘磨镜’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见到婆婆一听到这个就不高兴起来?”
炎无忧闭眼扶额,心中微微叹道,就知道这个丫头要问这个。可是自己怎么可能和她解释这话的意思。停了停炎无忧便说:“汐颜,要不教识字罢,等识字了,能看书了,自然便知道这话的意思了。”
汐颜嘟嘴,“姑娘直接对说就行了,何必要费那许多事。”
炎无忧板起脸道:“这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作为本小姐的书童儿,怎能不识字?总不能以后让一进书房就自己去找书吧?”
汐颜想一想也觉得炎无忧讲得有理,不识字的书童儿可是有些不称职啊。可又有些小小的不满,什么时候自己成了她的书童儿了?
不满归不满,汐颜到底还是说了声“好”,复又问:“那从什么时候开始教识字啊?”
炎无忧答:“就从今日今时起。”
“那教认什么字啊?”慕汐颜睁着圆圆的眼继续问。
炎无忧四面看看,自己书房中并没有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发蒙的读物。走到书案边,恰巧有一本《诗经》,便想这书也可以,音律既美,字也好认,随即拿到手中,转回头看向汐颜道:“过来,端个锦杌过来,教这个。”
汐颜依言端了张锦杌来坐炎无忧身边坐下,炎无忧自己也圈椅上坐下,手中拿了那书道:“先跟着读,待背下来了,再教一一识字。”
“好”,汐颜点头,随即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只见炎无忧随意翻了一页开始读起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愿兮……”
冷冽如寒泉击石般的天籁之音读出来的诗篇霎时便将汐颜牢牢的吸引住,看着眼前绝美的璧深深的陶醉了。直到炎无忧读完汐颜仍痴痴的看着她不转眼。这一下轮到炎无忧极不自然的羞涩了,那丫头清亮的眼中分明满满的都是痴痴的迷醉……
炎无忧轻咳一声还没说话,就听到书房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丫头彩宣有些惊慌的声音外响起:“姑娘,大事不好了,庆成郡主悄悄跑到了洛州,此刻已经进了知州府,往内宅来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