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肉
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
宽敞的内室里,箜篌坐卷起的纱帘下,素手纤纤,弹奏着凤首箜篌。
叮咚的乐声带着丝丝哀愁,如流水般划过心田,月光落进来,映她苍白的面容上,越发凄凉。
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裙,松松的挽了一个垂云髻,不带环佩,半垂着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看不清神情。
几步外,弦心真站窗前,静静的看着天空明亮的星子。
当某颗星星陡然绽放出万丈光芒时,他微微一笑。
“的运气倒是比为师强呢。”
箜篌停下手,她轻声道,“只是侥幸而已。”
“那菩叶修为提升了,突破之日恐怕也不远了。”弦心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徒弟,“本来修为就要比他高,这次应该可以进入小世界前进阶金丹吧。”
箜篌轻轻点头,默不作声。
“最近修炼有何不解之处?”
箜篌起身,跪坐弦心身边,柔声将近日修炼遇到的不解之处说出来,弦心真漫不经心的解释了几句,突然冷不丁的问道,“的箜篌十三弦修炼的怎么样了?”
箜篌平静的道,“马上要进入第八弦了。”
“那就好。”弦心真轻叹,“以洛书册为道基,纵然无法将洛书册归于宗门,也总要将其法传下来,这箜篌十三弦是根据洛书册揣测多年创建的心法,修习到高深之处,由音观,听其音而知天下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颇有河图册之效,哪知道……无因寺这一代居然出了一个能收服河图卷的,导致的修为受他影响颇多,倒是为师的失策。”
箜篌淡淡的笑了,“师父莫要多说,徒儿能跟随师父修习此法,就已经是无上荣幸了,至于那菩叶给徒儿的影响……若是能闯过这一关,焉知不是另一番天地?”
弦心回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轻声叹息,他收了五个徒弟,唯有最小这个心性最合他心意,也和他最像,正因为偏爱于她,才会想将自己参悟多年的洛书册教导给她,哪想到……果真是天意弄。
前日那菩叶似乎心神不宁,有走火入魔之相,当晚箜篌就辗转反侧,盘膝修炼时心魔丛生,差点走火入魔,第二日更是一整天都没精神,谈事情也没任何成果,不过好那菩叶也没上心,而青鹄的女儿又天真烂漫,这才没有什么损失。
弦心头痛的揉揉太阳穴,今晚菩叶的命星绽放出万丈光芒,将漫天星斗都掩盖了,箜篌之前的问题瞬间又消失,难不成今后箜篌修炼顺畅与否,都要靠那菩叶型尚不成?!
他阴郁的想,要不然,小心计算一下,试着让那菩叶还俗?
弦心真的郁闷菩叶不得而知。
即将离开简一台之际,藤徐突然清醒,让他极为开心。
说起来这次简一台之行他收获颇多,解决了血缘心魔问题,看透了今后的道路,养好了藤徐,还对现今修真界几位掌门有了个直观的印象。
不过不知是不是菩匪故意的,他直到如今也没有真正出现修真界,其他几大派都知道无因寺出了一位天赋卓绝悟性高超的佛子,但除了弦心真,其他几位掌门都没真切的见过他,更别说那些弟子了。
本以为这次众多弟子因资源大比时,他还需要上场,哪想到菩匪直接将他丢到一边,直到结束都没出过面。
菩匪的想法菩叶不太清楚,不过他也知道这位师兄不会害他,除了去找青雀和箜篌谈事情,其他时间都老老实实的呆别院里诵经。
也所以直到菩叶离开,才第一次看到简一台周边全貌,那日他顿悟的山头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峰,可当时他眼中,就是全世界。
站飞舟上,菩叶远眺云海,只觉世间世事变幻莫测,回去时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不由得轻笑起来。
“主?”藤徐趴船舷上,扭头看菩叶,眼中满是疑惑。
菩叶摇摇头,一言不发,他收回目光,看向藤徐。
这次藤徐再度化形,和以前略有不同,许是他的错觉,现的藤徐有时会有些奇怪,偶然间看他的眼神带着审视和深沉,而且他的红发也全部变成了深沉的黑,衣袖也变成了玄色,几乎和最开始的样子截然不同了,除了那依旧清澈的眸子。
菩叶指着远处某个村落,轻声道,“那里是母亲住的地方,不过现她已经搬走了。”
藤徐歪歪脑袋,“主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菩叶的神色异常平静,现的他已经可以平和的想起上辈子的事了。
“她喜欢读书,喜欢绘画,喜欢听音乐,喜欢出去旅游。”菩叶怀念的道,“虽然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一想起母亲的怀抱,就觉得心中温暖。”
母亲灵堂上,父亲陡然变幻的态度让他后来的岁月里不断回忆早逝的母亲,原本不多的相处片段越发美好,这是他幼年心底唯一带有斑斓色彩的回忆。
藤徐透过缭绕的云雾,看着那个普通的村庄,表情沉稳,眼中变幻莫测。
他总觉得,睡了一觉起来后,有什么地方变了。
沉睡的时候,他总是梦到一些绚烂的画面,以往虽然也会梦到,却没有这一次的清晰。
梦里的他一身玄色长衣,立于九天之上,神色淡淡,谈笑间,漫天血色,淹没了整片天地。
他的身后跟着很多,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可都对他很恭敬。
他的面前站着很多,似乎对他怒吼着什么,可他什么都没听见,然后他抬手,世界就安静了。
也有他身边调侃着什么,他皱起眉头,好像觉得很吵,然后一巴掌闪过去,那就消失了。
然后就是漫天的白,白的刺目,白的惊心,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从灵魂中升起,令他痛苦万分,焦躁难受。
而每当这个时候,一股温热的暖流就会抚慰着他的灵魂,让他痛苦挣扎中获得些微喘息。
直到那日,黑漆漆的识海中,陡然满天星光绽放,那美丽的让颤抖的微光照亮了他阴霾的心田,体内躁动不堪的灵力如流水般舒畅,朦朦胧胧中,他就知道今后他该如何修炼,如何获取灵药提升资质,如何施展发觉,如何战斗杀敌。
他醒来,正看到自己的小主于软榻上酣眠。
轻轻靠过去,梦中那股温热的暖流散发的味道和主一样。
再感受一下识海内那个红色的印记,他瞬间就明白了,他的主以己身为炉鼎,竟然用紫府来温养他。
彼时,他心里生出两种想法。
其一便是小主果然会这样做,他就知道小主会全力救他。
还有一种想法竟是……他辗转红尘八千载,始知何谓赤忱之心。
……藤徐仰着脑袋看天上的云彩,心中有点堵。
老松树说他是重修,可一直以来他都没想起什么,就以为那老松树忽悠他,可现看来,他的确拥有着另一份记忆。
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的意识和思维,记忆和经验。
老松树说他叫藤子殷。
可他真的是藤子殷吗?他从出生起就小主身边,小主每日早课,他缠主头上跟着看经书,小主出去扫地,他就跟着漫天的松针跑,小主去擦拭佛塔,他趴一旁帮忙递抹布……
他的战斗经验是法净教的,他读书写字是相若教的,他能和其他和平相处是菩花教的,他这条命……是小主养出来的。
他是藤徐,不是藤子殷。
是不是有一天,那个重修的藤子殷会醒过来,小主的藤徐会消失不见?
再也见不到小主,再也不能扑到小主怀里,再也不能肆意的撒娇玩闹……
只要一想到这些,藤徐的心情就无比低落难受。
难过后,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股野望。
如果,如果他努力修炼,努力变强,是不是藤子殷醒来的时候,就不会被取代,能真正以藤徐的身份活下去?
就这么被取代,他真的真的不甘心。
“呐,主,如果有一天,徐不见了,主会不会很伤心?”
“会啊。”菩叶轻笑,他踮起脚尖,摸摸徐的脑袋,温柔的道,“徐很重要,走了,当然难过啊。”
“那徐不见了,主会不会去找?”
“只要徐不躲起来,就肯定能找到的。”菩叶靠船舷上,笑嘻嘻的道,“怎么?徐想要离家出走吗?”
藤徐耷拉着脑袋,似乎想什么,半响才道,“那如果徐自己离开呢?”
“那就祝一路顺风啦!”菩叶摆手,笑的云淡风轻,“而且会早晚课的时候给诵经祈福哦!”
一瞬间,菩叶觉得他看花了眼,藤徐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不过下一秒他就扭着脑袋,气呼呼的道,“徐走了主都不拦着吗?”
菩叶静静的看着藤徐,半响,直到藤徐低下了头,才道,“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本就是平常事,与之间总会相遇再分别,若是想走,拦,就不会走了吗?”
藤徐抿唇不语,他握紧拳头,颤声道,“那如果某一天,徐不再是徐了呢?”
菩叶微微皱眉,他看向船外渺渺白云,半响才道,“不管变成什么样,总能认出来就是了。”
藤徐一愣,泪水夺眶而出,他猛地转身,蹬蹬蹬跑进船舱。
菩叶有些不明所以,这藤徐……养了这么久的伤,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
难道那清微真给的方子还有副作用不成?!
他刚想去找藤徐,就看到相若朝着他走来,似乎等他很久了。
菩叶停下脚步,看向相若,“师侄有事?”
相若沉着脸点点头,他有些纠结的道,“师叔,弟子一直想和您谈谈。”
菩叶看看外面的太阳,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要和他谈心?
“菩匪师叔前几日和您说的话,还请您不要放心上。”相若认真的看着菩叶,“菩匪师叔半路出家,对于清规戒律颇为不喜,是以对于某些戒律似乎体味和大多僧不大相同,对此持保留意见。”
“关于红颜枯骨,这方面您最好回去和师父谈谈,亦或者和师祖谈谈,莫要轻信。”
菩叶扑哧一笑,“莫不以为真的相信菩匪师兄所言吧?”
相若面色尴尬,心下却是默认了。
“菩匪师兄说的也有道理,没有经历过,就没资格对此发出议论,只是也知道,有些事情,却是连尝试都最好不要去做,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不是每个都能像菩匪师兄那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
相若听后心下长出一口气,太好了,师叔心中自有分寸!
自从菩匪教育过菩叶后,相若就一直想和菩叶谈谈,但他又觉自己身为师侄,由自己去反驳不太恰当,纠结了好几天,今日看到菩叶和藤徐船头说笑,实忍不住,才说了两句。
“师叔心境澄明,自有乾坤,是师侄唐突了。”
“哪里,相若师侄一直对照顾有加,这几天连累师侄忧心,实不好意思。”菩叶莞尔,不以为意,“三千殊途同归于道,千万年前世间有道却又无道,那些远古圣都是体悟天地,并无什么经义法诀,可却能直达大道本心,修成圣位,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经文法诀虽然是好物,可也只是前留下的道路,辈修者当前的基础上,体悟出属于自己的路,才是不二法门,菩匪师兄的道虽然听上去美好,可却不是的,所以不会和菩匪师兄一般百无禁忌的。”
他反过来劝解相若,“师侄却也莫要天天诵读经义,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大道不经卷中,而这天下,这尘世,这世间。”
“莫要让经书戒律束缚了的心。”
相若愣愣的看着菩叶,半响,他喟然叹服,双手合十,恭敬鞠躬,“多谢师叔指点。”
当完了知心姐姐,菩叶起身去找藤徐,可找了半天,却发现藤徐不知何时跑到了菩匪的房间,正和菩匪拼酒!!!
菩叶僵硬的看着菩匪和藤徐一碗一碗的大口喝酒,脸色铁青。
他翻了个白眼,看起来藤徐玩的很开心嘛!
于是他转身拂袖而去。
飞船走到半路,菩匪将菩叶和藤徐丢下了船,然后驾着飞舟扬长而去。
菩叶一下飞船,立刻戴上假发换上玄色外袍,又戴了个斗笠,虽然是出家,可他还是喜欢换装行走,毕竟和尚的脑袋太明显了。
几年前法净带着菩叶去忘情海,这条路他印象深刻,这一次再度前往忘情海,菩叶心生感慨。
当年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出门外有法净庇护,就算和坊市中的修士争夺宝物,也心中有底,这次就他和藤徐出门,法净却不知身何方。
不过有的就不能念叨,菩叶刚带着藤徐熟门熟路的找到附近坊市,住进客栈里,刚盘膝休息了半个时辰,就有店小二颤巍巍的引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走了进来。
菩叶面色诧异的看着满脸恐慌的店小二对他道,“这位女仙长说是您的故友,执意要小的带路,您看……”
菩叶眨眨眼,看向这女仙,唔,身体前凸后翘,一身火辣辣的大红长裙,袖摆宽大,层层叠叠,精致美丽,她优雅的斜坐贵妃椅上,长长的秀发高高挽起,眉心前缠了一个回心髻,插着两柄金钗,看上去美艳火辣。
店小二连滚带爬的将带到后就跑了,菩叶干巴巴的看着这位美女,还没说什么呢,就见藤徐抖抖鼻子,然后眼睛一亮,欢喜的扑了上去。
“法净师父!!”
“……”菩叶镇定的掏了掏耳朵,“徐,说他是谁?”
“他是法净师父啊!”藤徐扭头,不明所以。
菩叶面色扭曲起来,他颤巍巍的指着法净,问藤徐,“,怎么知道?”
藤徐摸摸鼻子,“法净师父的血味里全是油腥气,一闻就知道了。”
“……”菩叶实忍不住了,他一手捂脸,哀声道,“师父!!怎么做这番打扮!?”
红衣美女,或者说是节操掉尽的法净禅师不紧不慢的道,“这番打扮怎么了?美与丑皆心,百年后不过一捧白骨,徒弟,几日不见,怎么着相了啊!”
菩叶木着脸,上下打量了一下法净,慢吞吞的道,“师父,的耳环戴反了。”
“……”法净哑然,他伸手摸了摸耳朵上缀着的大颗白色珍珠,“真的吗?珍珠是圆的,哪有正反之分?”
菩叶撇撇嘴,他为什么要和法净讨论耳环的正反问题?
他掠过这个话题,“师父是躲什么吗?”他想起走之前流传的消息,“说起来是不是要恭喜师父给徒儿找了个师娘?小师弟菩果呢?徒儿还没见过师弟呢。”
法净咳嗽了一下,想起那起子荒唐事,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想了想,选择性的道,“从繁花海萍里逃出来,后面老黑龙还追,那菩果……这几年是见不到了,至于素心,她可不是师娘。”
菩叶冷笑,“难不成那老黑龙才是师娘?!”
法净不吭声了。
“……”菩叶霍然站起,指着自家师父,满脸不可置信,“师父别告诉这是真的!!”
法净气的一巴掌拍到菩叶的脑门上,“想什么呢?胡扯八道!!”
菩叶这才长出一口气,他一抬头,正碰到法净的胸……
要说法净易容的浑然天成,尤其这胸,真是圆满丰润,触感软绵还带弹性。
菩叶满头黑线,“师父,能不能先变回来?”
藤徐歪旁边,看到后,好奇的伸出指头,戳了戳那丰胸,法净没好气的拍飞藤徐,“摸什么摸?这是佛爷爷的肚子!!”
菩叶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自家彪悍的师父了,就听藤徐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胸是肚子?”
“嘿嘿嘿,佛爷的易容术可非那普通的幻术可比,只不过用了点小技巧,将全身的肉都挪了个位置而已。”法净得意的挺挺胸,又翘了翘屁股,“不过佛爷繁花海萍好吃好喝的变胖了,不管怎么挪,还是多了一团肉。”
他翻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团类似婴儿形状的肉团,振振有词,“这样也好,将多出来的肉先分开变成这模样,抱着自己的肉逃命,那老黑龙果然不疑有他,就以为孩子还手里,哪会想到真正的孩子早就被素心弄走了?哈哈哈哈他个傻缺!”
菩叶浑身颤抖的看着那一团肉,眼前一黑,还没说什么,就听徐继续道,“将肉分开?法净师父,那要是肚子饿了,是不是还可以将肉烤了吃?”
法净轻蔑的看了藤徐一眼,“蠢货,吃了多浪费啊!!佛家有舍身饲鹰一说,当然要随时做好准备,若是哪里需要佛爷去牺牲,就用这团肉做个□,打得过了就是佛爷佛法高深,打不过了直接自爆,砰一声,谁不赞一声佛爷义薄云天?!”
“反正十顿饭后又是一团肉嘛!!”
菩叶:=口=!!!
——的师父怎么能这么无耻?!QaQ
而藤徐却听的两眼放光,他连连点着小脑袋,一脸震撼的表情很好的娱乐到了法净,他伸出纤细的手掌,‘温柔’的摸了摸藤徐的脑袋,又道,“佛家虽有轮回一说,可十世修行方可找回真性,万一哪一世佛爷动了凡心,不就亏死了嘛!所以无远虑必有近忧,要随时随地的准备后手。”
“要知道佛爷爷还要救助万民于水火尘世之中,要是佛爷先死了,那世不就因而一世沉于浑噩之中,无法得到解脱?那的罪过可就大了!!”
菩叶听的满头黑线,这是什么破烂说法?感情逃命还有这么伟大的理由内,该说不愧是自己的师父吗?
藤徐听的若有所思,菩叶瞟了一眼没说什么,藤徐是妖修,未来要面对的艰难要比他多的多,惜命什么的……咳咳,还是很有必要的。
法净唠唠叨叨说了半天,说完后才发现自己徒弟已经进入深层次的禅定,关闭了六识,根本没搭理他,法净气的直哼鼻子,好藤徐认认真真听到了最后,他才勉强没一巴掌拍过去。
藤徐看菩叶禅定了,就小心翼翼的凑到法净耳边,“法净师父,是的师父吗?”
法净嘿嘿一笑,“傻子,算半个!”
藤徐歪歪脑袋,“半个也是算是徒弟了?”他开心的扒着法净的袖子,整个都倾到法净身上,低声道,“那师父,知道什么是转世重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