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正月一过,梅花先落、春雪未消,街面上仍有年节余庆。三味书屋开学了。

开学第一日,姜武亲挑杆子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全校师生簇拥着他们校长兼物理老师才进大门,忽听街面上一阵大乱,有喊:“龙辇来了~~~”

众忙退回门口跪倒相迎,远远的瞥见一片华光异彩缓缓挪过来。

圣这回抬来了整幅龙辇,华盖扇子密密麻麻的映的满眼金黄,从前头的小太监到后头的侍卫占了大半条街,相当给面子。贾赦心中长叹,这皇帝不错,当真爱才。若能多活几十年自己就不用那么费心留后路了。

众山呼万岁,圣下了辇车笑问:“贾卿,今日可上的物理课?”

贾赦忙回道:“第一节便是。”

圣点头:“朕也听听。”

贾赦遂前头引着他先参观了一回学校,细细指与他各处是做什么用的,还打发学生演练了几回双杠。

圣到了图书馆,见一架架的书立着排了,书架前都有索引,并许多简单之极的大桌椅,连赞好法子。

贾赦趁势回道:“圣,臣还想建一座大的。”

圣问他:“何为大的?”

贾赦笑道:“臣想依着这学校的图书馆模样往大的做,都可进来读书抄书,横竖臣还有几个小钱、养得起些书籍点心茶水。如此一两年便可以士林中得些口碑。臣女转过年来要十六了,臣同亲家赖皮赖得女儿晚两年出嫁,明年还是得嫁去他们家。臣那亲家是文。来日臣将图书馆陪嫁给闺女,岂不比陪财物好些?”

圣起先听他说“士林中得些口碑”略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想他要这个作甚,便听到给女儿陪嫁,不禁笑起来:“果然唯有替儿女想时什么主意都有!替朕想时却不过尔尔。”

贾赦撇嘴道:“陛下有姜文那厮可尽够了,臣让他算计多少回了!”

圣想了想,委实如此。一面笑,一面心中盘算着替莫瑜的哥哥换个位置。

终回到教室。圣前排坐着,旁边是他的太监侍卫,学生们倒是都后头。还有些来旁听的也一个赛过一个兴得满面红光。

皇帝来听公开课,他可预备了好几日的。先向圣进上一本教科书,又讲解了一番“动量守恒定律”,做了实验。见那大理石台子上头跑小车子,圣也觉得有意思。讲完了学生自由提问辩论。其间参合不少小笑话,妙趣横生欢快得很,一堂课飞快便没了。圣意犹未尽,赞道:“委实有趣。”

他是大忙,听完物理课便走了,众忙送到书屋门口,回了教室依然说个不停。

这广告效应可不得了,三味书屋的旁听生数日内飙升到教室快塞不下。莫瑜兄长莫瑾不日调往吏部,连升两级。莫鲲特送了份厚礼来荣府、昌龄郡主也给迎春送来两份头面,以示知道这提升是怎么来的。

贾赦见家皇帝已先给了报酬,自然也收拾收拾拜访章石鹿去。

章石鹿的宅子居然离大江胡同不远,贾赦下了课连马都没备,背着胳膊领了两个走不过两条街便到了。

何喜拍了拍门环,不多时出来一位老仆。贾赦因笑道:“烦劳告诉们将军,门外来了位查水表的。”

老仆一愣。“查水表是干什么的?”

贾赦笑道:“就是请他喝茶的。”

老仆愈发糊涂了。

贾赦道:“横竖让他见见便明白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老仆果然领着他们进去。

章石鹿年逾半百,精神矍铄,眉宇间森森锁着一片肃杀之气。见贾赦进来问道:“来者何。”

贾赦上来并不行礼,只笑道:“烦劳将军忍一会子,坐坐就走。”

章石鹿全然不解。

贾赦解释道:“是圣遣来劝将军替朝廷效力的。”

章石鹿冷笑两声:“大可看清楚圣旨了?”

贾赦点头:“看清楚了。章老将军,咱们明不说暗话。知道不愿降了圣,也不愿意降了圣。不如这样可好?咱们喝喝茶聊会子天气论会子花花草草,寻思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气冲冲的回去,后头气冲冲的骂几句,咱俩唱一出戏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岂不好?”

章石鹿原欲发怒,让他一番话说得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没好气道:“家没些许茶与喝。”

贾赦瞒怨道:“真小气,茶都不给喝。那咱们聊聊天气混过去时辰罢了。约莫一个时辰大约够了罢。”

章石鹿见此进来不曾行礼、也不曾通名报姓,言语果然全无规劝之意,只冷笑看他耍的什么花招。贾赦只聊起外头的梅花、屋里的盆景儿、何时会倒春寒云云,还时常看他屋里的大西洋座钟。忽然又兴致勃勃说起他的座钟来。什么钟摆理论、能量守恒的,章石鹿反倒有些诧异。后来见他越说越开心,干脆请拿了纸笔来与他画图讲解。章石鹿虽老了,也觉得有趣,倒也听他说了一大通。

终于说完了,贾赦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多谢将军听呱噪,走了。来门口送送,骂几句让许多听见。”

章石鹿终是耐不住了,问他:“为何不愿降了圣?”

贾赦心说,好家伙,可算问出来了。乃笑道:“将军看着,这天下是哪家之天下,天子当姓什么?”

章石鹿哼道:“天下固然是司徒家之天下,然礼不可废。先太子为长子……”

贾赦连连摆手:“非也非也,这天下乃是夏天子之天下。天子当姓夏。”

章石鹿稍稍愣了一会子,旋明白他的意思。道:“朝代更迭自有天命。”

“却又来!”贾赦两手一摊,“既然天命,自然谁上头谁得天命,还想不听天命不成?”

章石鹿哑然。

贾赦乃道:“本凡,不耐烦管天子是谁、怎么上台的,只要日子过得好便是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如何上台的?明成祖朱棣又是如何上台的?此二位皆为千古一帝。天子是哥哥还是弟弟、是叔叔还是侄子与何干。故此圣命来劝降将军,不可抗旨,但也不愿当真劝降。只因将军与不同,将军爱管天子是如何上台的、而非天子治下可好不好。圣欲将西海沿子交与将军,极不赞成。那里乃是对战外族之所,重中之重。西海沿子若给了这本末倒置的,引外族入侵也未可知。”

章石鹿前头听着还好,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勃然大怒:“竖子安敢污!章某于边关四十载,刀下异族首级可堆山填海!”

贾赦点头:“信。然若说有一日乐善郡王与去信,让引兵杀入京城,将军可会置之不理?只怕难上难。将军的刀本该护着同袍,却为了一文不名的由头将欲刀向着同袍。圣居然舍不得杀!他若不是圣,必定脑子进水了。”

章石鹿忽而想笑忽而又想怒。他这分明是说圣脑子进了水,偏他以为圣脑子进水乃因圣不杀自己。

“若现上头那位是乐善郡王,便劝姜武投降了他。因姜武与章将军不同,他不是冥顽不通之。要换皇帝便要死许多兵士,不换皇帝他们便可以不用死、或是死与外族之战场上。与那些兵士们无冤无仇,不高兴见他们死同族手中,太憋屈。”贾赦拍了拍巴掌,“故此,虽劝不下来圣杀,也决计不愿圣用。”见章石鹿若有所思,贾赦竟打断他,“喂,来送到门口骂几声,回去好交差啊!”

章石鹿看了看他:“真不是来劝的?”

贾赦摆手:“不是。因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固执得很,不信真的肯投圣。纵然一时肯投了他,保不齐乐善郡王哭两下子便心软了。如此不好么?得了清白名声、省了口舌、圣可彻底死心、举国不用忧心内战。”忽然他又道,“尚有一事相求。如有问将军可劝过,万勿说实话,帮圆个谎儿,只说劝了半日,不肯罢了。已收了圣的好处,若没替他做事,恐他打击报复。”

章石鹿笑道:“圣与了什么好处?”

贾赦得意道:“便是不远处大江胡同那三味书屋的校长,没事也欢迎将军来听课。圣特来听了一回课,摆够了架子给足了面子。故此替他来劝降将军。因本不愿将军归朝,与其换了旁来将劝成了、不如亲来此压根儿不劝。回去只禀圣说,劝了、将军竟不肯便是了。横竖天知地知知知,圣哪里知道劝了没有?”

章石鹿见他说得自然,像是真不愿自己归朝似的,心下又有几分失落。他总归戎马一生,如今赋闲才一年多,只觉四肢都长草了。因长叹一声。抬头却见贾赦眼巴巴望着他。“何事?”

贾赦急道:“做戏做全套,倒是来门口骂几声啊!”

章石鹿一生磊落,哪里肯跟他做戏,哼了一声甩袖子进去了。

贾赦无奈,转头望着他那老仆:“要不老家来门口与对骂几声?”

那老仆跟着章石鹿数十年,非是寻常下,颇有些见识。因问他:“先生当真不是来劝将军归朝的?”

贾赦反问他:“老家,若们将军归了朝,一日乐善郡王亲来求他起兵,以为他会如何?黎民可有刀兵之祸?”

老仆默然许久,忽问:“圣欲将乐善王爷如何?”

贾赦奇道:“怎么知道?又不管事。”

终没送他出去,他自个儿跟主似的溜达出去,替家阖上门。也不知道章石鹿同他那老仆如何商议。

十余日后姜文来通信儿,章石鹿同圣做了个交易。圣放乐善郡王一马,横竖他如今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要权没权。章石鹿往西海沿子去守疆了。

章石鹿离京前特往三味书屋听了一回课,也有几分兴趣,贾赦乐得送了他几本《物理初论》,还签上自己的大名。

临走特问他:“赦公,有一事寻不少打探,家都不知道。”

贾赦忙问“何事”。

“查水表是何等行业?”

贾赦囧了囧,见家老将军一脸正色绝无顽笑之意,只得谄笑两声:“茶水表者,表茶水也,南方以此为喝茶聊天之意。”

章石鹿颇有几分不明白,也只得囫囵听了往西海沿子而去。

如此朝堂上看似日渐好了,唯有内阁仍由老圣握着。忽一日听说圣新封了吴贵妃的表妹窦氏为明妃,便知道宫里有热闹了,忙去见贾母,问她何日入宫。

贾母笑道:“要去找。”因说,“那时让娘娘两年莫怀孕,如今两年将近了。”

闻言吓得贾赦从椅子上蹦起来:“勒个去!她不会想要了吧!这会子万万要不得!她进宫这么久了连局势都看不明白么?诚心不想要命了?眼下什么时候!”

说得贾母大惧:“宫里头如何了?快说!”

贾赦急道:“就是来同母亲说这个的。想请母亲过些日子入宫时叮嘱娘娘立时深居简出、最好是装病!龙子此时万万莫想!莫要争宠,这会子争宠便是求死,命都没了拿什么来养龙子?母亲可能寻个机会快些入宫?晚了怕娘娘着家的道。”

贾母吓了一跳,因说:“后日便入宫了,故此今儿欲问问。可来得及?”

贾赦抚胸道:“来得及。让她躲着些明妃,有多远躲多远,若明妃得罪了她必得忍!莫急,她蹦达不了多久。”

贾母记下了,后日入宫避了叮嘱元春,元春立时装病不提。

偏贾母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口信儿。

“娘娘说,前些日子她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赐给们娘娘的一盏茶,明妃娘娘身边有位心腹公公亲捧了盘子过来,冲们娘娘使眼色,还替娘娘挡着,娘娘便悄悄折入袖子里了。后请了高太医来瞧,那茶里头果然有极狠厉的药。”

贾赦奇道:“还有这等事?他帮着们娘娘做甚?”

贾母说:“娘娘因不知此是否可信,方才问府里的。”

贾赦想了想问道:“那公公叫什么?”

贾母笑道:“名字倒是奇怪。”因说,“那位公公姓费,叫做费列罗。”

贾赦好悬从椅子上摔下去,半晌狠狠的说:“爷又被情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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