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窗外传来阵阵鞭炮声，随即锣鼓喧天,唢呐齐鸣,何棠被吵醒,睁开眼睛看到已显陌生的房间,才记起自己是回了泽土镇。

这一天已经是情节,何棠机械地起了床,穿好衣服下了楼。

隔壁家嫁女儿,热热闹闹地围着一堆。宋月娥和何庆国新郎官上门迎新娘时一起过去起哄,何棠站群外看了一阵子,最终低着头回了家。

何海正坐椅子上看电视,家里窗子紧闭,连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何棠看了一眼隐黑暗中的何海,问：“哥，不去外面看热闹啊？”

何海摇摇头，冷冷地说：“不去，太吵了。”

“哦。”何棠刚想上楼，被何海叫住。

“小棠，过来。”他说。

何棠默默走去他身边坐下。电视机的光映着何海的脸，这一年来他按时服药，定期检查，身体好了一些，神情就没那么阴鸷了。

何棠不知何海要对她说什么，回到家已经两天，她的话都很少，除了吃饭下楼，其他时间她都是躲房里，宋月娥也懒得管她，何庆国问过她两句，都被她搪塞了过去。

何海问：“是不是和秦理吵架了？”

何棠摇头：“没有啊。”

“……”何海想了想，又说，“他是不是还怪？所以不陪回来？”

“没有，哥，想多了。”何棠失笑，何海还记着一年前的事。

“回来两天了，他好像没给打过电话，而且也不开心。”何海一板一眼地说完，问，“和他出了什么问题吗？”

何棠没有想到何海居然有关心到她的情绪，她默了一会儿，终是说了假话：“他身体不方便嘛，过来一趟挺麻烦的，再说哪里没和他打电话，们……每晚都打的。”

何海盯着何棠看了很久，最后又把视线投到了电视屏幕上，说：“最好是这样。”

这时，家里有敲门，何棠打开门一看，是她的好友黄静华。

“哎，静华，怎么来了？”何棠招呼她进屋。

黄静华看到何棠，有一瞬间的惊讶，她局促地掠着头发，说：“何棠回来了。”

“是啊。”何棠给黄静华拿了一罐饮料，以为她是来找自己玩，没想到何海这时候却站了起来，去窗边拉开了窗帘，并打开了窗子透气。

一楼客厅瞬间就变得明亮，窗外鞭炮燃尽的味道飘了进来，还夹着隔壁办喜事家的喧闹声，这冬日里添了许多喜气。

黄静华走去何海身边，和他一起并肩往窗外看，她碰碰他的手臂，问：“怎么不出去看呀？”

何海低着头，轻声说：“等，来了，一起去。”

何棠站他们身后，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她已是经过情//事的，这时候怎么会看不出何海和黄静华之间奇妙又甜蜜的气场。

何棠并没有家多待，原因是她回家四天，每天都有许多亲戚朋友上门来找她借钱，借钱的理由五花八门，修房子啦，孩子要上学啦，想做小生意啦，看病啦等等等等……宋月娥还算脑袋清楚，挡何棠面前一概拒绝了。

然后，她就开口赶何棠回D市。

“是怎么回事？结了婚哪有把老公丢家里自己回娘家过年的！”宋月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挑眉说，“留这里，就好像家里添了一尊财神爷，每天都有来烧香，这个年还让不让过了？让再住一晚，明天赶紧给回去。”

何棠很无语，但是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她嫁了个有钱的老公，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有耳闻，她家待着，家里的确不会清静。

过了一夜，何棠收拾了行李去了泽土镇的汽车站。

买票的时候，何棠站售票窗口想了许久，都没有勇气去买回D市的车票。

最终，钱都递进去了，又被她要了回来，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快速地给田知贤打了一个电话，说：“田叔叔，没地方去了，能去那里看看吗？”

******

何棠倒了大巴去省城，又买了机票去了田知贤所的梳城市，再坐了三小时火车去了他所的那个县城。

她打了一辆三轮摩的去到田知贤给她的地址。倒了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何棠心里十分忐忑，毕竟，她已经有十八年没和田知贤见面了。

当年，田知贤离开碧湖村时才28岁，宋月眉意外去世，他伤心欲绝，心灰意冷，回到家乡无法适应城市生活，就去了所城市下面的一个村，继续做起了村校的小学老师。这些年来，村合并成了镇，镇又扩大成了县，田知贤已经转成了县城里的公办老师，这个小县城里买了房子，定居了下来。

只是，何棠怎么都没有想到，站小区门口等待她的，并不是田知贤一个。

小区里的窗户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幽暗路灯下，田知贤和一个女并肩而立。

那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个子很矮，不漂亮，但是眉目柔和，最令何棠惊讶的是，这个女已经大腹便便，眼看着就要足月临盆了。

昔日斯文儒雅的田知贤此时已经46岁，他有些发福，倒没有谢顶，脸上戴一副黑框眼镜，眼角和唇边已有了明显的皱纹，皮肤也不似年轻时那般光洁，显得粗糙黝黑了许多。

这样子的一个男站何棠面前，如果是街上擦肩而过，她会认不出来的。

何棠提着行李和礼物站田知贤面前，两个都有些尴尬，何棠过了好久才喊：“田叔叔。过年还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没事儿小棠，好久不见，长大啦。哦……”田知贤憨厚地笑起来，他拉过身边女的手，说，“这是婶婶，她叫姚娟。”

“啊……婶婶好。”何棠说，“田叔叔，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不通知呢？也好来参加的婚礼啊。”

“……”田知贤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们没办婚礼，去年不是说十月结婚么，本来想带着婶婶过去喝的喜酒，让见见她的，结果后来说婚礼延期了，想着也就不和说了。那会儿其实们才刚登记。”

何棠都不知自己脸上该有什么表情，田知贤也是额头出了汗，还是姚娟先反应过来，说：“别愣着呀，知贤，赶紧带小棠回家，站这儿多冷啊。”

******

姚娟也是一个小学老师，和田知贤同校任职。她做事很利索，挺着个大肚子还准备了许多菜，何棠要去帮忙，被她笑着推了出来。

田知贤让何棠坐客厅看电视，他挽起袖子去了厨房，拉开姚娟，动手炒起了菜。姚娟出来给何棠端了一盘子零食水果，笑道：“知贤说炒菜油烟味大，对孩子不好。”

何棠愣愣地看着她，姚娟约摸是觉得两个这样待着挺尴尬的，又起身去了厨房。

何棠透过厨房门望去，只看到田知贤和姚娟站一起，男炒菜，姚娟就边上，扶着后腰、挺着肚子默默地看着他。

何棠原本有些纷乱的心瞬间就静了下来。

田知贤家里吃了晚饭，何棠说要去住酒店，田知贤没有拦她。

姚娟已是怀孕后期，睡得比较早，田知贤收拾了碗筷，提出送何棠下楼。

何棠知道，田知贤是有话要和她说。

这个小城市和D市一样冷，何棠裹着大衣低着头慢慢地走，田知贤拎着她的行李，走她身边。

何棠一直凝着眉，两个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田知贤开了口：“小棠，会不会怪？”

“呃？”何棠扭头看他，路灯下，田知贤的脸显得格外苍老，连着鬓边都有了一些白发，他单手扶扶眼镜，说，“……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和讲，也不让来这里，就是因为……一直都和姚娟一起。”

何棠：“……”

“和她一起，已经十年了。”田知贤叹口气，“她认得的时候，才27岁，还是个小姑娘，现都37了。以前，一直和她说不会爱她，不会和她结婚，因为心里永远都有一个，虽然她不了，但是爱的还是她。”

何棠无言以对。

“姚娟说她不乎，她家里一直给她相亲，她都不去。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想要和她一起吧，又觉得对不起小阿姨。”田知贤站路边，放下行李，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他点起烟，说道，“直到去年，姚娟怀了孕，她怕叫她打胎，突然就提出和分手。一开始以为她想通了，心里虽然难受，也没去纠缠。不知道，小棠，她走了以后，才知道，生活里没有了她居然会变得那么糟糕。”

何棠继续沉默。

田知贤：“直到们的一个朋友告诉，说看到姚娟一个医院看产科，才知道这个事。……小棠，田叔叔已经46岁了，本来是真没打算成家的了，更没打算要个孩子，可就这么突然的，姚娟她怀孕了，还打算瞒着把孩子生下来。”

他重重地叹气，看着面前默然而立的何棠，说，“小棠，这时候，才确定，其实姚娟早已经心里了。然后就去找了她，两个把证给领了。”

“……”田知贤说完以后也沉默下来，何棠茫然地看看四周，这个陌生的城市，连着空气都是陌生的，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对于田知贤，他是她最敬重的叔叔，是她最向往的丈夫类型的典范，他是她小姨妈最爱的男，她以为他会为了这份爱耗尽一生，却原来，他早就开始过上新生活了。

更可悲的是，何棠竟然一点也不为小姨妈感到伤心委屈，她打从心底里替田知贤感到高兴。

“怎么会怪呢，田叔叔。”何棠牵起嘴角微笑，“相信还是爱着小姨妈的，只是现，更爱姚娟婶婶了。”

听何棠这样说，田知贤紧皱的眉松开了一些，他丢掉烟蒂，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何棠，说：“的小棠女儿，田叔叔就知道是会懂的。”

何棠也抱住了他，田知贤的气息已经变得陌生，早年不烟不酒的他，这时候身上萦绕着烟气酒气，但是不管如何，他还是何棠心目中的田知贤。

松开怀抱后，田知贤问：“对了，刚才一直没问，怎么大过年的会没有地方去？”

何棠的头垂了下去，她耸耸肩说：“老公不见了。”

田知贤很惊讶：“啊？”

何棠点点头表示他听到的是真的：“不仅老公不见了，连小叔子也不见了，然后，的公公婆婆都不见了。他们都去了美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告诉他们去干什么。”

田知贤：“……”

“一个家里待着，每天就是不停地打电话，但是那么多就没有一个接的电话。”何棠一直微笑，好像说一个笑话，“觉得老公是出了什么事，说不定碰到了车祸，或是打劫之类的，美国很乱的嘛，他又是坐轮椅的，特别容易被欺负……”

说到后来，何棠不笑了，她的眼眶泛了红，却努力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心里实是太郁闷了，所以就回了泽土镇，结果妈也不留，……就想到了。”

田知贤长叹一声，摸摸何棠的脑袋，说：“觉得先生大概是碰到了问题，这几天就留这里，再等等消息吧，记住手机千万别关。说起来和姚娟也是两个过年，怪冷清的，加一个还热闹许多。”

何棠撅嘴：“怎么是两个呢，不是还有个小宝宝么。”

田知贤笑起来，说：“说到这个孩子，姚娟提议给Ta起名叫田宋，男孩女孩都能用。”

何棠心里一个咯噔，她愣愣地看着田知贤，问：“田宋？”

“是啊。不过没答应。”田知贤又点起了一支烟，他眯起眼睛抽了一口，说，“打算给Ta取名叫田未。”

“甜味？”何棠失笑，“还苦味咸味呢。”

“又和闹。”田知贤给何棠脑门敲了个小爆栗，说，“是未来的未，嘛，总要向前看的。”

他的视线望向远方，一阵冷风吹过，街边屋檐下的灯笼和中国结随风飘荡。何棠的目光也随着他一起放远，未来……想到这个词，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纠缠着她的愁闷情绪，终于也淡了一些。

******

何棠听了田知贤的话，她留了这个小县城，当做是给自己放假散心。

此时已是二月下旬，春节已过，何棠并不常去打扰田知贤和姚娟，大多数时间，她一个宾馆里上网。

她每天都给秦理的邮箱发邮件，给他的手机发短信，她告知着自己的行踪，对他说她随时都可以出发，去与他见面。

何棠不知道秦理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知道这绝对不寻常。她甚至想到秦理是不是因为生意上的什么事被抓了，所以大家才会瞒着她。

总之，对于秦理这一家子联合起来瞒她的行为，她很生气，但是，她依旧为他24小时开机，时不时地去刷新邮箱，看看他有没有回复。

但结果总是令她失望。

事情有了转机，是二月底的一天。

何棠半夜里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女的声音有些耳熟，她大声地说：“喂Ｎ棠！为什么会一个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何棠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是哪位啊？”

“……”那女叹气，“是史梦妍，赶紧告诉，现哪里！刚下火车都快累死啦！从美国回来一口气都没停就来找啦！”

******

两天后，何棠跟着史梦妍到了洛杉矶。

史梦妍停车场提了车，把两个的行李丢进后备箱里，一边骂着脏话，一边让何棠上车。

路上，何棠根本无心欣赏窗外的异国风情，史梦妍连着几天都奔波旅途中，已经极度疲劳，她叫何棠多和她说说话，省的她打瞌睡撞车。

何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史梦妍无语，最后干脆自言自语起来。

“那一家子都是奇葩！”史梦妍恨恨地说，“这个说不要告诉，那个也说暂时先瞒着，都这么久了都没看到过来，心里还觉得奇怪，去问了秦勉才知道他们居然没通知！”

何棠低着头不说话。

“又没有电话，打到中勤才知道离开了D市，寻思着干脆亲自去找吧，没出过国，还是得有个陪着过来才安全。”

史梦妍专心地开着车，硕大的太阳镜遮着底下两个大黑眼圈，她又说，“和他们的观念是完全不一样的。是秦理的妻子，这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是一家位于近郊的医院。

何棠跟着史梦妍下了车，史梦妍一边走一边打起了电话，她用的是英文，何棠英文不太好，也没心思去听，一会儿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下楼来到了她们面前。

他并不年轻，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墨黑微卷，颧骨似刀削，他有着东方男的肤色，又有着西方男的深眉高鼻，还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

史梦妍见到他就开门见山地问：“他哪里？”

“花园。”那男低眉顺眼，有些心虚地看着她，又扭头看了眼何棠，问，“这是他的妻子吗？”

何棠听懂了这句话，她看看史梦妍，史梦妍冷冷回答：“是的。”

男又看了何棠一会儿，低声说：“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们没有多聊，史梦妍带着何棠去了医院楼下的花园。

洛杉矶终年干旱少雨，即使是冬天，白日里的气温也不低，这时候正值午后，阳光暖暖地晒着大地，花园里草木茵茵，绿意盎然，还开着许多何棠叫不出名字的花。

有年迈的老相携着小径上慢慢地走，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从花园里经过，往返于不同的大楼，还有各种肤色的孩子大的照看下奔跑着嬉戏，何棠随着史梦妍经过他们身边，她目光坦然，初时有些慌乱的心情这时候已经平静了许多。

然后，她便看见了他。

那个男坐一架庞大的轮椅上，其实也不能算是坐，准确地说应该是靠躺。

他的腿平抬着搁轮椅前支起的架子上，歪着脑袋靠很高的轮椅靠背上，他的面上甚至罩着氧气罩，身上裹着一床驼色绒毯，从脖子开始将他包得密不透风。

他戴着一顶帽子，从裸//露的后颈可以看出，他被剃了头发。何棠只能看见他的侧面，她穿过阳光，慢慢地走到他面前，陪伴他身边的叶惠琴惊讶地抬头看她，泪水一瞬间就溢了出来。

何棠却只是对她笑笑，她又重新看向了他。他静静地靠躺那里，闭着眼睛，像是晒太阳，面上神情柔和，仿佛睡着了一般。

何棠撩开他的毯子，握住他的左手，他的左手纤细苍白了一些，没有像以前那样，用力地反握住她，他的手腕一点力气都没有，整只手软软地垂何棠手中。

何棠他面前蹲了下来，她抬头看他，看着他氧气罩里一阵一阵呼出的雾气，看着阳光晒他脸上，投射出的片片阴影。

她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绽开了微笑，说：“原来这里，害找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