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虫)

见所有目光都集中过来,林楠终于不再懒懒的靠案上,将撑着下巴的手放了下来,十指交叉搁案上。

这本是殷桐的招牌动作,熟悉他的都知道,每当殷桐做出这样的动作,便是说,他开始认真了。

前世的时候,林楠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到了这里,却不知不觉的学了过来。

林楠十指修长白净,做出这样的动作来异常悦目,他似笑非笑的看了指责他盗用他诗作的少年一眼,淡淡道:“这位兄台倒是将下扬州的事打探的清楚,却不知扬州有没有不会联诗的传闻?”

那少年一滞。

冯紫英笑道:“江南文风最盛,才子如云,便是垂髫小儿也能来上几句,说阿楠不会联诗,莫不是玩笑吧?”

那少年强道:“既然会,何以百般推诿?”

林楠却不再理他,转头望向那郝姓少年,道:“这位郝兄,觉得联诗可显诗才?”

那少年反问道:“难道不是?”

林楠淡淡道:“郝兄提议联诗,想必这方面素有长才,联的诗文应该不少,敢问郝兄,可曾联出什么千古绝唱来?”

少年一噎,正要说话,林楠又道:“莫说郝兄,自古以来,能流芳百世的诗歌,有哪一首是联诗联出来的?”

这下,不光郝性少年愣住,连周围看热闹的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林楠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后,缓缓起身,吸引住所有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家父扬州时,曾做过一首词,只是从未外传……”

冯紫英接口道:“阿楠既然提起,想必今儿们能有幸得闻探花郎的大作?”

林楠不答,脸上笑容敛去,负手而行,缓缓吟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的声音轻缓,带着幽幽叹息,到最后一句时,偏又平淡如同闲叙家常,让无尽怅惘。

一首词念完,四下皆寂,良久之后李旭首先开口道:“当真是好诗!听闻十多年来,林大初上京城,其惊才绝艳,不知羡煞多少儿郎,只是高中探花之后却又沉寂下去,旁只道是被俗物所染,原来是转为内敛……当真不负当年江南第一才子之称。”

林楠代父谢过了李旭的称赞,目光又回到郝性少年身上,淡淡道:“不联诗,非是不会,亦非不喜,只是不愿此时此刻,与尔等联诗罢了!”

这一句,却是打翻了整船的,林楠不等有发难,又道:“写诗作词,不是出谋献策,一句一句,好诗便有了。诗词之道,存乎一心,不说定要一气呵成,却总有主旨贯穿始终,一首诗,十几个来写,形也罢,意也罢,都散乱不堪,如何能得好诗?”

“那按的说法,联诗这种事,是做不得了?”

林楠淡淡道:“谁说做不得?若有一二知己,小饮浅酌,兴致来时,一言一语,彼此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不论输赢,不计得失,可以阳春白雪,也可以下里巴,甚至相互戏弄诙谐,何等快哉?偏偏有将这等雅事,当成争强好胜的工具,为显其能,各言其事,整首诗下来,良莠不齐,鸡同鸭讲,互拼乱凑,令惨不忍睹!比之父所言,为赋新词强说愁,更让可笑可叹!”

说到此处,冷然拂袖,大步回座,留下一众等面面相觑。

刚坐下,却有一声拍案,一声冷哼传来。

林楠抬眼,正对上六皇子李昊森冷的双眸,这也难怪,方才同意联诗的正是他,林楠的此番话,让他觉得大失颜面。

林楠垂下眼眸,他对这个之前借着他的名义故意打压自己兄长的倨傲少年全无好感——反正这些皇子明里暗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他想个个讨好一个都不得罪是不可能的。既然现已经让他不满了,再去讨好也是无用,且他此刻有李磐护身,除非李昊登基,还真奈何不了他,至于以后的事,现想还太早了些。

李昊见林楠若无其事的给自己斟酒,顿时大怒,猛地站起身,正要说话,却听李磐拍手笑道:“说的好!”双眼挑衅的望了过来。

李昊一口气顿时憋了嗓子眼。

换了是谁说这句话,他都不会忍气吞声,偏偏说话的是李磐。太子过世已经两年,李熙至今尚未立下太子,这李磐是原太子世子,又父母双亡,李熙最为怜惜,若是他们这些做皇子对李磐有半点不善,只怕有可能李熙心中留下不悌不慈的印象,从而大位无缘。

正僵持中,李资淡淡道:“林公子所言不差,但是联诗便如饮酒,既有爱小盏浅酌的,也有喜大杯豪饮的,当联诗为闲情逸致,旁偏爱用它来争胜斗智,只有喜好不同罢了,何来的是非之分?不喜此联诗,不参加便是了,何须将它贬的一钱不值?”

林楠含笑静静听他说完,才缓缓起身,拱手道:“受教了。”

端起酒杯邀敬,当先一饮而尽。

李资起身,同样双手举杯,一口喝完,才缓缓坐下。

林楠再斟一杯,面对李昊等,道:“小子言语狂妄,诸君勿怪!”一饮而尽。

李昊收到李资和林楠双双递来的台阶,淡淡一笑,伸手拿了杯子喝完,坐了下来,倒让准备看好戏的失望了一把。

林楠见他坐下,也微微一笑,坐下仍旧喝他的小酒。

一时间有些冷场。

虽然李资将林楠的话圆了些回来,但联诗这等雅事依旧被贬至争强斗狠之列——那现,是联还是不联?

林楠心里却松了口气,他的话中破绽不少,那些少年中不乏辩才出众的,若反应过来,将他驳的体无完肤也非是不能,所以他才先将辛弃疾的《采桑子》丢出来,将打懵掉,然后才说他的谬论,果然顺利过关。

当然也不是没有听出他话中的破绽,李资便是其一,他的话看似和林楠针锋相对,实则将林楠的言论统统归到“喜好”上去了,林楠也立刻顺着杆子爬了下来,自称“妄言”。这样便是有什么谬误,那也是“个喜好”之下的“狂妄之言”,让之后反应过来的想辩也无从开口。

一时间无说话,李昊轻笑一声道:“今儿的诗想必是联不成了,倒真有些扫兴的很!方才林郎就联诗之事侃侃而谈,想必是甚有心得,林郎不是能开口成诗麽?不如以联诗为题,吟诗一首?”

林楠眨眨眼,关于联诗的诗……或许是有的吧,可是他没背过啊!

口中却轻飘飘道:“好啊,殿下容十天半个月,待哪一日得了,便给殿下送来。”

十天半个月,快马加鞭的话,应该来得及让他的才子老爹帮忙诌一首出来吧?

李昊“哈”的笑一声,道:“林郎不是自称能开口成诗的麽?怎的现联诗不肯,作诗也不行?”

林楠淡淡道:“殿下此言差矣,学生从未说自己能开口成诗,写诗这种事,岂能以速度数量论高下?”

“哦?林郎又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林楠道:“记得家父教学生作诗时,曾言道,诗才这东西,虚无缥缈,既看天赋才情,更要厚积薄发。有些,从未以诗才闻名,但情景交融时,却有旷世佳作。”

李昊冷笑道:“是吗?说来听听,本王倒要看看什么样的诗,可称旷世佳作!”

他这句话原是刁难,林楠说的只是林如海训导之言,他却硬要林楠当真拿一篇旷世之作来,正是要林楠出丑,好报复他方才害自己失了脸面之仇。

本以为林楠会无言以对,谁知话音一落,便听林楠低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李昊顿时一窒。

全场皆寂。

许久之后,方听李旭道:“果然好诗,的确是旷世之作,却不知作者何?”

林楠迟疑一下,方道:“这个……却要问家父了。”

李旭讶然道:“林郎竟没有问过林大吗?”

林楠面露尴尬之色,道:“岂会没有问过?当初年幼不听教化,听了父亲的训斥,心中不服,缠着他非要拿一个旷世之作出来,父亲被缠的烦了,便吟了这首,却不曾告知学生是何的大作。”

李旭笑道:“只怕是林大被林郎纠缠的狠了,将自己的诗作拿来敷衍,否则这般大作,怎会只有林大一有所耳闻?”

林楠正是要他这么想,脸色微红,吭吭哧哧道:“许是、许是吟诗的那不许父亲说出他的名字?”

看着这个刚刚还侃侃而谈、咄咄逼的少年露出这般情态,但凡对他并无敌意之均忍不揍心一笑。

与林楠针锋相对者亦感无奈,若这诗当真是不知名之所做,便正应了他那句厚积薄发,若是林如海所做,这一首词一首诗,已然将他们彻底镇住……他们拿什么底气去驳说这话的林如海?

连带着看林楠的眼神都不同了:有这么一个逆天的爹,难怪那么厉害!若是也有这么个爹,指不定今儿出口成诗的是谁呢!

李昊却冷哼一声道:“倒是伶牙俐齿,可惜文不对题,本王不过让就联诗做首诗罢了,话说了一车,诗却一句也无,如是做不了,令旁来做便是,忒多废话!”

这位爷,不愧是皇子,果然坚1挺,林楠也有些不耐烦起来,若不是怕丢了林如海的脸面,怕让李磐失望之后日后不好相处,他早便不陪他玩了。

淡淡开口道:“既然殿下不怕凑合,那么学生就胡乱吟一首凑数了。”

缓缓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且归去,走马他乡类转蓬。”

情急之中,他能想到的与此略有关联的,只有李商隐的这首《无题》,这首诗原是情诗,但是要看另一首七绝中的“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才知道怀恋的是位贵女……现只能硬着头皮拿出来凑数。

缓声吟完,便埋头喝酒,一副懒得再多说的模样。

一首《采桑子》、一首《枫桥夜泊》再加一首《无题》,若这三首传世之作都打不晕这些,那他以后还是不要做文坛大盗了……难度太大。

事实上,只要是有些真材实料的的确被打晕了,但是对张翰这样的,杀伤力却不大,旁还回味不绝时,他已经嚷道:“藏钩和射覆倒是听到了,但是哪里有什么联诗,还不是文不对题?”

话音方落,还不等林楠说什么,一旁便有道:“方才林郎言道,联诗之时,需情投意合,心意相通,这‘心有灵犀一点通’,岂非就是联诗的最高境界?又何须点明?”

旁应和声不绝。

林楠举杯就唇:们肯这么想就最好了!

……

酒未足,饭未饱,倒是精疲力尽,宴会李熙露了一面之后便结束了,林楠只觉得这辈子也没这么累过,半挂冯紫英身上向外走。

卫若兰走一边,道:“阿楠,说实话,那个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到底是谁?”

林楠白了他一眼,道:“啊!”

卫若兰脸色一红,道:“又哄!”

林楠叹道:“现哪里有闲心哄?”

冯紫英道:“阿楠今儿可大出风头,林郎之名明儿定会响彻大街小巷,还发什么愁?”

林楠哭丧着脸道:“说爹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会打多少板子?”

冯紫英和卫若兰大笑。

林楠哀叹一声。

若他知道李熙现做什么,只怕就不只是哀叹那么简单了!

……

御书房中,李熙久久凝视着面前的一张宣纸,上面写得豁然便是被林楠扣林如海头上的《采桑子》和《枫桥夜泊》。

口中一遍遍低声吟诵:“……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罢了,一声长叹:“以为,从来都不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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