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人约黄昏且惊魂
有些事柳儿不意，杨秀姐儿和干妈可不能不放心上。
自打柳儿的亲事定下来,杨秀姐儿便和张干妈算计柳儿陪房和陪嫁丫头的事儿。
丫头不必说了,如今伺候她的大小丫头,柳儿若愿意,自然都带了去的。另一则就是陪房,如今柳儿娘儿俩,好赖还有两房下。
想起这事儿,杨秀姐儿到底是羡慕妹子的。想当初她可是一穷二白的,后来身边伺候的,也都是这府里的旧,有个大事小情的,也没有得用的使唤。时候长了,她也留了心眼儿,借着采买下的工夫，留了两个自己调。教使唤，如今房里的小菊和另一个小丫头小兰，都是这般来的，到底比府里旧可靠些。
把这事儿同柳儿一商议，柳儿其实也有掂掇，只一计短，经姐姐并干妈一提点，倒是认真合计起来。
不但要合计她自己的，还有干妈也要得用的伺候，不然一大家子，没个得用的，她也不放心。
两房家，最后定下留下一房孙福一家子，带走吴树喜一家五口。孙福家四口，两个女孩儿，一个十二一个七八岁，并春儿，都留着伺候干妈，孙福做些杂活和赶车，另有两个粗使的婆子做浆洗洒扫，原本房主留下的老苍头继续留着看门，也尽够了。
其实柳儿也有心留下冬雪和冬梅，这两自打从贾府和林府回来后，表面上看着还好，但是吃穿用度上，时日长了，如今到底有些挑三拣四。虽说都是背着主子的时候，但是家里上下，就这么几个，都不必别说，柳儿眉眼一扫，便大致知道怎么回事儿。
如今冬雪跟着绿豆管着膳食，冬梅跟着黄芪学梳头上妆，穿戴打扮，哪里还能看出当初的面有菜色。柳儿心内感叹，这，果然是不禁做养的，所谓富贵不能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哪有那般简单。
这理由，却有些不好说，想她当丫头的时候，比家还挑剔的很呢，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且毕竟如今不明显，姐姐和干妈又怕她得用的少，恨不得整个家里都打包给她带了去，索性柳儿也便没提。
家里陪嫁的，便这么定下了。
别尚可，只春儿到底舍不得姐姐，有些眼泪汪汪的，张干妈看不过，道，“这般，也体谅，这样，跟姐姐商议商议，若姐姐愿意，们便都留下罢。”张干妈绝口不提让春儿跟去陪嫁的话头，不为别的，只这春儿颜色太好了些，虽说跟柳儿比差了一成，这么些个丫头里面，也算个尖儿。张婆子见过世情的，可不想女儿和女婿之间，放根针，不定什么时候扎一下子。
春儿怎么想怎么跟她姐姐说的不知，只再没提这个话儿。不过次日柳儿听干妈说了此事，正好她也带不带冬儿之间有些犹豫，便叫了她姐妹过来，道，“们姐妹一向都没分开过，也体谅。最后问们一句，若不想分开，便都留下跟着干妈，伺候好了，以后自有们的好处。想都跟着，却是不能够，一则够使，二一则，干妈身边没不放心，们做事，也一向是放心的，跟干妈的时候也最久。若们还有别的想法，也尽管说说。”
冬儿心眼实，没有妹子想的多，闻言立时跪下道，“姑娘当初危难时候救了们姐妹，如今也只听姑娘吩咐，冬儿是立志一辈子伺候姑娘的，姑娘若不信，冬儿立时发个毒誓也使得。”
春儿犹豫了一瞬，到底也跪下道，“春儿也听姑娘的，横竖以后想姐姐了，见一面也容易，昨儿倒是春儿想左了。能伺候老太太，是春儿的福气，哪里敢有二心，请姑娘明鉴。”
柳儿心内叹气，这便是两姐妹的不同，一个老实些，一个心思太过灵活些。柳儿本身就是个伶俐过的，反倒喜欢老实些的，所以冬雪冬梅和春儿，从心里说，都不甚满意。
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至于以后，不过两个小丫头，也没甚大碍。
临近年关的时候，林之孝家的带着女儿过来走动，碰巧柳儿去林府，林之孝家的索性跟张干妈说了半日话，最后张干妈留了饭。
看着丫头流水一般传了菜来，张婆子穿戴华丽地端坐正位，林之孝家的羡慕道，“还是老姐姐有福气，哎呦，您如今这日子，们是想都不敢想的。远的不说，只说们徐，也不知将来如何呢？”
羞的徐抬不起头来，嗔道，“妈，说什么呢......”
张婆子笑道，“可别这般说，如今琏二奶奶身边，眼见着模样儿言谈，都出息了，这以后啊，还真不好说，给寻个好姑爷是一定的。”
两言来语去地说笑，把个徐臊的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别家里说这话还不觉着，可这是哪里，这是她们整个贾府如今顶出名儿的物，杨柳儿姑娘的家里。如今贾府上下等，哪个不羡慕嫉妒杨柳的运气。反倒是丫头们，除了羡慕，更敬佩柳儿的能干。林之孝两口子，素日没少提点女孩儿，多向杨柳儿学着点儿云云。
跟家一比，年纪尚差不多，本事运气差远了，任徐心气儿再高，这里也不敢托大。
经过林府和林之孝的脉一打听，冯三爷的外家，姑苏李氏便进入柳儿的视野。
李氏是江南丝绸大贾，世代以织造印染为业，据说京城的绸缎庄，有三成从李家进货。李家嫡支一共三房，长房和二房，同冯三的亲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三房是庶出。早几年老爷子没了，便是长房冯三的大舅舅掌家。二房管着纺织和印染作坊，老三多管着货物的发运等杂事。
可惜的是，李大舅舅如今也是五六十岁的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儿子也不争气，当不得大任。李二舅舅是个老实本分的，看场子守成尚可，外面的事情却摆弄不明白。
反倒是庶出的三房，李三舅舅本身就是个精明强干的，这么些年，外面的销路也都掌握了个七八，三个儿子，也都能干，一家子上下，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李家这风向慢慢的就有些变了。
原本这也没甚么，各过个的日子，横竖跟柳儿干系不大。只三房太太跟如今将军府里的表小姐蒋素云的娘，却是嫡亲的姑表姐妹！
别说柳儿听见这事儿有些怔然，便是林黛玉打听到这事的时候，也免不了惊讶，更不用提张干妈。
这些个隐秘些的私事，林之孝那里自然是没法探听到的，他只不过利用关系，了解些生意上的和大面上的关系。
不像林家，原本就是姑苏氏，打听个本地的事儿，极其容易。
林黛玉当即便对柳儿道，“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小李氏和三房好算计呢！若所料不差，冯三爷的娘，定然也是有李家干股的。也不知冯三爷知道不知道这事儿，若不知道，得寻个好机会，使个法儿让他知道了，那才热闹呢。若知道了，那他真是个狐狸精了，啊，以后可小心着些，因着见识眼界的干系，最好老实谨慎，至少表面上如此，少动小心眼儿，轻易弄不过他的。”
柳儿没说话儿，还老实谨慎些，这话可有些说晚了，老早认识的时候，她便不是那老实的，至于谨慎么......勉强能靠上罢？
转眼便是过年，因今年跟往年不同，林姐姐做主，邀了柳儿和干妈和她们父女，两家合成一家子过的，两家主子都少，过年也冷清，凑一块儿，到底热闹些，至少柳儿和林黛玉两个，里外张罗倒是都挺高兴的。
林老爷是个爱清静的读书，好些邀请的年酒也不去，家里也不过摆一日酒，想着略请了一些同年远亲旧友也就罢了。
年酒定初九日，头两日柳儿和林黛玉便张罗安排，把库房翻了个底朝天，找桌椅家具找器皿的，把家下等支使的团团转。两都是头一回亲自弄这个，张婆子和林府的老嬷嬷帮着提点，两都是冰雪聪明的，不上半日便摸清了流程，虽说琐碎些，用些心思，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尤其柳儿，一向心思缜密，想着以后自己过日子，说不得遇到的事情更多，如今正好熟悉，更是用了十二分心思，半夜睡不着，还要起身叫丫头掌灯，拿起宾客名单并菜谱明细，再细细捋一回算完。
如今冯三爷作为林府未来的东床，还有冯老爷子，这爷儿俩是必请的。
冯唐如一块膏药，一下子呼到林老爷身上，说什么拔不下来了。如今冯老爷子对外，是以同乡论林如海，姻亲关系不足以表达老将军对老爷子的喜爱之情。林海是个厚道，也不戳破他，天知道一个姑苏一个维扬，怎的成了同乡了，所谓江南，范围可大了去了。
到了初九这日，宾客盈门，柳儿和林黛玉并李嬷嬷张婆子等几个体面的婆子媳妇，招待内眷。外面大花厅的暖阁上，则是男客，冯三爷自动帮着里外张罗待客，他本就是个长袖善舞眼光毒辣的，一看林老爷请的，大多是文雅的读书，再没有那些华而不实或者阿谀谄媚之辈，官员里也是文官居多，立时心里有了应对。
一时庆幸，今日穿着打扮上头，也是一本正经的大方稳重，没穿那些个华丽的袍服冠带。言谈举止，更是肃然老成，且言之有物，恭而不谄，敬而不畏，很有些大家公子的气度。至于他老子里面吆五喝六的，他就当没听见，该干嘛干嘛，之不言父过。
林老爷嫌吵闹，索性也没叫小戏或者弦索唱曲儿的，只叫了两个管弦的乐工，细细演了几支有名的曲子算完。
下晌近掌灯时分，客陆陆续续都散了。柳儿最后和姐姐一起清点善后，正忙着，绿豆悄悄的过来，附耳嘀咕了几句，抬头瞧柳儿脸色，柳儿跟没听见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倒是林黛玉瞧见了，眼珠一转，扑哧笑了，“瞧着定然有要紧事儿，还是去看看罢，不然大冬日里头，外头雪那么厚，冻个好歹的，到时候不心疼。”
柳儿给说的不好意思，脸上下不来，装傻道，“姐姐说什么，柳儿听不明白呢。”
“哎呦，可不是说的天书呢，说的是诗经头一遭，那个什么鸟儿河边唱，唱什么来着......想想啊，君子和淑女什么来着......”
柳儿哪里敢再叫她说下去，一跺脚，把手里单子塞给边上忍着笑的婆子，扭头走了，后面隐隐有林黛玉的笑声传来，心里暗恨，且先笑着，有被调笑的时候，也用不上一两年！
如今冯三爷可多了两个地儿去了，傅家不必说了，跟傅试倒也谈得来，两偶尔也小聚畅饮一番。原本打着近水楼台的主意，这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另一个便是林家，但凡柳儿过来，他也能寻了由头，过来给林老爷请安，十之j□j要被老爷子拎住，训导一番，想见心上......得脱离的了林老爷‘魔掌’才行。可林老爷多年道行，降服个小妖不话下，所以冯三爷一直没得逞。且被他老子逼着，还得上杆子受虐。横竖林老爷子也是真心教导，冯三爷沉下心来，倒也受益良多。
今儿可算林老爷放松了警惕，给他逮着机会，让小厮瞅机会寻了柳儿身边的丫头，给柳儿带话花园子见面来了，站那里心里得意，感觉终于约黄昏后了一回，可惜月亮还没出。
林府的园子不小，这个季节，也就南端的一带梅花可看，且临着外院大厅，角门便大厅的后院墙处，梅林中有一角亭子。因姐妹俩偶然过来赏梅，已经着装了帘子窗格，里面放上炭盆，冬日里倒也不觉着冷。
柳儿拿着手炉，穿着连帽的天鹅绒白狐皮斗篷，只绿豆一个跟着，径自去了梅林的亭子。只绿豆角门处便被拦住了，跟步景大眼瞪小眼的守着门，眼见着自家姑娘往里走，想叫一声儿，张张嘴，到底没吭声儿。
事情有一就有二，见过一回，又是平心静气的说过话儿，柳儿如今倒也不觉着陌生了，反倒生出几分期盼来。
冯紫英倒也没亭子里，而是站林子边上，也没穿外面大衣裳，只着一身黑狐袍子负手站那里，远远看着，领口的黑色出锋绒毛衬的更加面如冠玉，腰上的云纹宽腰带束腰，站那里，更显身子修长挺拔。坦荡荡站那里，闹的柳儿不好意思，摘掉头上兜帽，暗骂自己，满府里谁不认得，假模假式的装什么陌生！
见柳儿过来，冯三爷脸上漾出了笑意，却没动，看着柳儿一步步走近，直把柳儿看的浑身发毛，嗔道，“看什么看，说罢，什么事儿！”
“唉，每次都是这句，不能换换么。就没瞧着这林子，有些眼熟，想起什么事儿没有？”如今小柳儿，眼看要成了自家的，冯三爷是怎么瞧着怎么喜欢。说老婆别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简直放屁！小柳儿这孩子，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都得是自家的才叫好！
瞧着小模样儿，就连拧眉瞪眼骂都透着伶俐劲儿，哎呦，冯三爷觉着，还得四个月娶亲，日子也忒长了些！
柳儿打量一回林子，扭头瞧着冯紫英，心头疑惑，不由道，“什么事儿，有话直说罢，别装神弄鬼的，姐姐那里还等着，没工夫跟猜谜。”
冯三爷不由有些失望，难道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么？笑容也淡了些，模样儿看着有些孤单的样子......扑哧！柳儿再也忍不住，恨道，“能不能少摆出那副可怜相儿，上回荷包的事儿还没跟算呢！是谁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了的？还眼熟、想起什么事儿！存心招生气呢罢？别的不知道，只记得有说他家里丫头如何如何自，不做事只管吃喝玩乐的，哎呦，若不是姑娘心志坚定，不定被诱拐了去！只当去做小姐，不是当丫头去呢！如今倒要问一句，家丫头都是这么养着的？那家的主子们都是如何过日子的？别是奴大欺主了罢？所以妹妹当初遇见就要......”
“哎呦，小娘子下错了，可不敢提过去了，大大量，就放过小生这回罢。冷了罢，咱进亭子坐会儿？喏，这是特意给带的手炉，正好热着不烫手，待会儿进去，这个踩脚底下，再不会冷了。”被柳儿竹筒倒豆子的一通说，那小嘴儿，噼里啪啦半点不带磕绊，甭提多利索了，且都是冯三爷黑历史！
柳儿住了嘴，瞧了瞧递到眼前的手炉，自己穿的跟只熊似的，用得着这个么？反观冯三，柳儿到底是心里暖了一暖，这家伙没穿大衣裳，看着倒是显身条了，也不知冷不冷，遂道，“拿着罢，穿得多，不冷。倒是，怎的不穿了斗篷出来，又喝了酒，冷风吹着，大过年的受了寒可不得了。”
“还是关心，不是急着出来寻么，晚一会儿义父又要撵了。不知道义父如今看，竟跟看贼似的，行动都要叫一声儿，很怕乱跑似的，是那冒失的么......”
两一路说着，一边往亭子走去，路过一棵开的正艳的梅花，不约而同驻足抬头观看，哪知，扑簌簌落下几片积雪来。
“谁！出来！”冯紫英忽地低喝一声，把柳儿吓了一跳，小心肝儿几乎没跳出嗓子眼儿。
四周万籁俱寂，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妥来，柳儿更是僵立那里，不敢稍动。身边的冯紫英也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低声安抚，“别怕，有呢。”说话之间，右手忽地扬起，手里手炉如飞鸟投林，呼啸着没入林中。
噗通！
林内有重物坠地之声，俄顷一飞奔而去，翻身掠过围墙，没入前院大厅，不见了。
听见声音时，冯紫英已经拔身而起，追了几步，到底刹住脚，回头瞅瞅柳儿站那里小脸煞白，迟疑片刻，转了回来，道，“先送回去，别怕，不过是小毛贼，藏头露尾的，翻不起大浪来，回头跟林老爷说一声，严加巡视就是了。”
“真...真的没事儿么？不去追去，会不会就跑了呢？”柳儿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情，毕竟不过是跟女孩子，哪有不害怕的。但是心内还是清明，看冯紫英的神色，说话的语气，不像说的那般轻松。
“放心罢，没听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便是不追，做坏事的，他也早晚碰到网上。”
一路倒是把柳儿送到了二门上，叮嘱了不明所以的绿豆几句，方急忙去了。